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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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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人死于2337年7月23日下午4点,刚好是……地球陷落的第十二年。”歇劳德全身肮脏,还携着血的腥气。他没有眼泪,只觉得心中空荡又胀痛,缓缓地,催生出自我了结的念头。
在荒漠中独自前行,本身就与自我谋杀无异。但他的目的地,是保证他能活下来的唯一可能。
十二年前的某一夜,各个国家都发出了联合性的预警,仿佛世界末日前能够做的唯一努力,就是告诉他们,请藏好。
歇劳德被安格斯从防空洞里挖出来时,已经烂得不成人样了,鼻腔里的毛细血管破裂,血往喉咙里灌,他仍轻声恳求:“help……”
安格斯冷静而温柔,他说:“当然,我不会放弃你的,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歇劳德的手臂作为灾难的纪念品,永远地留在了那天。幸好安格斯是个出色的科学家,为他再造了一个崭新的机械手臂,外部极其仿真。这些年来,他适应得很好,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残障人士。
此刻,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腹部绞痛,严重缺水,却还是任由脑袋去消耗所剩无几的能量,用以回忆。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积极寻找其他的幸存者,努力在断壁残垣上筑造一个新的居所。三十四个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聚集到了一起,他们曾坚信,除了欧洲,其他地区也一定有着无数个这样的避难所。整个地球,不至于如此孤独和寂静无声。
安格斯作为领头人,一直在试图恢复与外界的联系。这会不会是他被人杀死的导.火.索呢?歇劳德回想,避难所的水、食物以及能源已经初步构建了获取与循环利用的模式,但也仅仅只够几十人生活而已,应该也会有人想维持现状,不愿意再有更多的人来抢夺资源。
不管杀人动机是否在于此,但他的死因,肯定是谋杀。那时,歇劳德刚刚修理好供水系统,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到安格斯的车飞速地冲了出去,车里,安格斯双眼紧闭,浑身带血。
刺眼的红色扎进了歇劳德的眼里,他将燃油机车掉头,追了上去。
他追不上。
他还记得,那辆轿车是安格斯与他搜寻物资时,走过不知道多少公里,用一年多的时间找到的各种零部件拼装出来的。有些零部件变形得很厉害,安格斯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试图修复它。当那辆外形其丑无比的车被他组装出来时,他说,那是他的骄傲。在这之前,没人觉得真能成功。
他陪在安格斯身边陪他组装车,也只是纯粹地因为自己想和他待在一起而已。安格斯的绿色眼睛和温柔嗓音,是他能在面对这个丑陋世界时不至于精神失常的重要慰藉。
他没有了自己六岁的妹妹,没有了酗酒的父亲和在纺织厂打工的母亲,残疾,吃着味道恶心的食物,喝着用尿液和脏水不断循环利用出来的水,纯粹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
这样的痛苦和压力,每个人都在承受,也不得不承受,因为承受的对立面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亡。
他当然不想死,因为他的爱人,从没放弃过生的希望。
歇劳德记不起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了,也许是对方给自己安装机械手臂时认真的眼神如同给他戴上婚戒,也许是某个午后或者黄昏,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时,不知道是谁先握住的对方的手。
他追不上那辆失控的车,跟着它进了荒漠,在杀人的高温中,栽倒在了砂石之中。他站起来,走了很久,走过了他以为自己能撑到的极限,走过了濒死的时刻,却仍然可以缓慢地走。他很想走快一点,因为风会改变沙丘的形状,很快,车轮的痕迹就会消失无踪。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辆车,车里的人身上的血都干得发黑了,他伸出手去碰了碰歇劳德的脸,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高温会让他脱水而死,他看了看车顶和身边的人,笑着说:“你知道吗?我很满意我们俩的坟墓。”
“可是,到底是谁杀了你?”
他突然生出了荒唐和愤怒感,安格斯是他们这群人中间最为核心的人物,是他一手把避难所构建出来的,他把避难所里所有的人都当成亲人。
歇劳德下了车,他向他告别:“再等我一会儿,我保证,会再回来。”
他所踏上的路,本该是求生的路,可几乎快爆炸的大脑里每一句声音,都表明他想回去杀人。
疯狂的颜色,就像今天的太阳。
他没有死在荒漠里,像十二年前他没死在防空洞里一样幸运。那个时候有个声音在对他说:“我不会放弃你的,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他在踏进避难所的大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太阳的颜色。
他记起来了,他们牵手是在黄昏。
他捏紧从门外木桶中抽出的一根弯曲的钢筋,开口:“是谁动的手?”
屋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像知晓一切一样平静,却不开口讲话。最后还是个小女孩站出来,牵住他的手掌:“歇劳德,请不要生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安格斯是个骗子。”
“骗子?”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幸存者。”小女孩歪着头,声音都带着哭腔,“他太坏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我们只是他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而已,他为了不让我们发现自己是金属结构,都说我们受了重伤,某些部位由金属代替。我们明明不需要吃饭喝水睡觉,只有他有这个需要。他为了驱使我们为他所用,骗我们都是人……”
歇劳德皱眉:“他如果需要机器为他服务,根本就不需要编造这样的谎言,不需要构建意识,让我们纯粹地工作就可以了。”
“对啊,明明就可以这样的,所以我才说他是个恶人,才会和他吵起来。”体格健壮的莱特站出来,手指着歇劳德,大吼,“他就是个变态,他需要有感情的‘人’去陪伴他,但他心里又根本不觉得我们是人,一直觉得孤独,所以他让我们一样孤独,把我们设定成失去所有亲人朋友的可怜虫。”
“世界末日早已过去二十三年了,在这里,连日历都是假的。他从未放弃寻找世界上另外幸存的人类,整天研究信号发射器。”女孩儿握紧他的手臂,“歇劳德,你根本不需要为了这样的人伤心,在他的眼里,你只是个机器,不是爱人。”
“我从没有感觉到过他把我当成一个机器来看待,你们不也是吗?所以这么多年来才毫无察觉。现在你们只是突然发现了……”
“可是,发现了的事情不可能当它不存在啊,歇劳德,我们都是机器人,我们应该站在同一边不是吗?我们不需要吃喝拉撒睡,也不用为了虚构的感情而心碎。我永远无法原谅他所设定的,我所失去的一切。在我的心里,我永远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死在了那该死的2325年。我不想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我在车上和他争执了一下,我只是失手……这是我的错,但我不觉得我有错。因为一旦他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们集体销毁的。你不明白吗?他毕生所想要寻找的,是一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们。”莱特指着身后的那一大堆器械,再向外,激烈地指着信号塔的位置,不停地强调着这一点。
歇劳德看着屋内那一群静默不语的“人”,又看了看莱特,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小女孩身上。他问:“你们只知道人需要食物、水、阳光,你们不想受此驱使,也不愿拥有他所设定的记忆。可驱动我们的能源又在哪里呢?让我们感到饥饿的,让小孩生长的,让我们衰老的机制又是怎样运作?你们确定,他死了之后你们还能活下去?”
“那你一定知道!”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从未开口说话的人也集体向他的方向涌来。
“我不知道。”他摇头,在说谎。其他的机器也许很难察觉到自己与人的不同,毕竟在他第一次握住安格斯的手时,也因为柔软与温热的触感而惊得耸起了肩。他诧异地朝安格斯望去,并问:“为什么选择和我一起?”
安格斯说:“喜欢你。”
避难所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只有一部机器发出绿光。屋内乱作一片,灯光的消失带走安全感,更让机器人联想到自己是否也会这样突然停止运作。他们在四处走动,不时有声音提醒:“赶紧想想有什么事情是我们每天必做的,那一定是维持我们运作的步骤。”
那部发着绿光的机器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铃声,歇劳德走了过去。
尖锐的声音传来:“别按!”
按钮被他按下,里面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好了,对面的人听着,我们已将这个据点的人类绞杀,在这个世界上,你已经没有同伴了,并且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处,你逃不掉了。”
站在这里的机器人并不知道,二十三年前,人类为什么会迎来他们的世界末日。
那时,机器人捕杀人类的速度十分迅速,在当年的中央电脑报告中,人类存活数量被估计不到十人。
这个荒漠作为毫不起眼、目标群体也不多的小战场,却意外消耗了太多机器人。在大搜索确认无人类幸存后,立马组织了撤离,小部分没有及时撤离的机器人,被统计到了战争消耗里。因为只要七十二小时没有能源供给,他们就会停止运作。
而他们在沉睡过后又被启动,“活”了整整十二年。
歇劳德抡起钢筋,砸掉了这个机器,绿灯也灭掉了,房间里再无光源。他轻声叫了一声莱特,在得到回应后,又挥了过去,莱特应声倒地,脸部碎了一点,却也怔着,没有反击。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走了出去,不停默念:“再等我一会儿。”
他没能再走回安格斯所在的车里,在夜色最浓的时候,倒在了荒漠里。他停止运转了,身体内的信号灯却没有熄灭,他很想握住安格斯的手,问他:“你孤独吗?”
他不会得到答案,也不是为了答案才想问这个问题,或许,他只是想握住他的手,并且告诉他:“我很孤独。”
你死后,我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