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快乐剂 ...
-
“他们都说,我们两个很快就会死。”
“那就一起死。”
对方的回答让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快乐剂的针尖浅浅地扎进我的肉里,我没有去推注射器的芯杆,血倒流。
对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把针筒里的液体打进去:“怎么,被人说几句连针都不想打了?”
我抿紧嘴,有些说不出口的是,我不想死了。一起死的这个约定,我不打算遵守了。
自从十二岁时被确诊为重度抑郁,我就一直在准备我的葬礼,我每天都在更新的,不是日记,而是遗嘱——我得到了新的东西,总得把我死后它该属于谁写清楚不是吗?
打完针后身体舒适不少,我把衣袖放下,提上背包,没有跟他告别,就走出了这个杂物间。
在每个空间都被确保能达到最大利用效率的当下,存在一个无主的杂物间实属罕见。这里除了必要的过道,每个房间都串联着房间,而每栋楼房都是一个集约型居住综合体。比如,我的家在六楼,超市位于九十楼,我的公司是一百七十四楼那一整层,生存所需的一切,不用出楼就能完成。
从多久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大概在我出生之前,一切就已经形成了。爆炸般的人口增长下,资源就算不断循环再利用,似乎也不够了,只能不断发展集约型经济,属于每个人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自然界的某些物种如果遇上这种情况,会发生群体性的自杀行为,有专家提出,人类走到穷途末路时,最和缓的解决方式,也只能是这样。
那个年代好多人都在攻击那个所谓的专家,人人都认为他的说法可笑至极,思想落后得简直如同几百年前的电影。
后来,在一种诡异的沉默氛围里,人人都在左右为难的事情变成了谁该去死。
无论是选择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还是罪犯,抑或是能造成阶级对立的某类人,都似乎侵犯了人权。于是有人说:不如让不想活的人拥有死亡的权利。
于是,每个人的身上,都植入了一个能监测求生欲望的芯片,当一个人的痛苦达到一个阈值时,芯片将会认为宿主在发射主动求死的信号,迅速释放巴比妥酸盐与麻醉剂,实现“自主性”的安乐死。
主动与自主性这几个词被放大了无数倍,用来佐证这是一场生命自由的选择。
抑郁,就是我的绞刑架。而快乐剂昂贵到让我无法承担,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家人朋友希望我继续活下去的愿望,我不会愿意买这个东西,让生命的倒计时钟表一次又一次被打乱。
这个东西我通过正常渠道买不起,一般只能通过李弘在黑市买。作为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伙伴,他患有不明原因、间歇性发作的双向情感障碍,严重的时候不仅会打砸东西,还会把刀深深地切进自己的肉里。在学校里时,我们俩是众所周知的怪咖,以及已经写在死亡名单上的活死人。
他们嘲笑我们的时候,真的很快乐。所以,他们才能长命百岁。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在乎过自己是不是该活着,我只是觉得,如果要死,我们俩可能会一起踏进坟墓。但是现在,我不想死了。
我遇到了我人生的救赎,她是光明里最为柔和的一抹光,让久处黑暗里的我都被吸引而不担心被刺伤。上周五,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喷泉池旁玩儿水,脚光着,头发半湿,笑靥如花。
我仿佛觉得,在好久之前,我就见过她。
当然,在更早之前,这就是人类搭讪时的俗烂说词,他们会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没有这样说,我甚至没有走向前去,和她有片刻交流。我怕我身上的阴郁对她是一种冒犯。
晚上,我梦到了她,在婚礼上,她回握住我的手,说她愿意。梦境实在是太不符合逻辑了,在梦里,我们并没有住进盒子般的公寓里,而是有了一座带花园的房子,她很爱种花,劳作时沉默、安静,却也极富生命力。
我在厨房做午餐,不时抬起头去看她一眼,确认她还在,确认她还属于我。
她举起浇花的喷灌设备,摇了摇,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我擦了擦手,快步走了出去。水喷撒出来,如绵绵细雨,她后退撞上了走上前的我,我抬起她的脸落下一个吻,她眼睛里的光点灿烂如星海。
她的眼睛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就好像……
我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怀中的人,那是李弘的脸。李弘笑意盈盈地问我:“午饭做好了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美梦,李弘的出现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也幸福了,那他怎么办?他会为我而高兴吗,还是陷入孤身一人的痛苦之中,触发自杀的那个极限点?
大家都在说我们快死了,因为我们的生活毫无希望可言,且病情一直在加重,而他也无所谓,说,那就一起死啊。
我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死亡边缘徘徊……
因为我不能自产快乐,快乐剂在我体内发挥作用的时间不会很长,而且不能保证一定有效。此刻,我就觉得它失效了,我手上的体外设备提醒我,我现在很危险。
我应该去找她,如果我凭那一瞥便认定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的话,那就只有她能救我。
但我离开杂物间,径直按下了公司所在楼层,选择去完成今天的工作。我一天的工资与七百分之一快乐剂等价,即便在黑市里,最多也就值五十分之一快乐剂。
李弘总是不愿意要我的钱,他似乎直接参与了黑市快乐剂的倒买倒卖,每次做完生意,总是要回家睡一天,然后醒来时,就会陷入情绪谷底。因为这个点,我曾怀疑他把自己的快乐抽取出来,拿去卖掉了。
他不耐烦地跟我解释过一次:“大哥,我有病,我哪里来的快乐?我的大脑根本就不生产这种东西。就算有也是不正常的快乐,谁会要?”
他总是皱眉、暴怒,偶尔开心起来情绪又格外高昂,仿佛磕了药。因为他看起来比我更疯狂,我的母亲曾禁止我和他往来。
我很担心他,我希望爱情也能同时降临到他的身上。
晚上,我拿着他家的钥匙,直接进了他的房间。他还没有醒来,趴在床上,大汗淋漓,一摸皮肤,却又很冷。我掀开被子,褪去他的衣服,拿毛巾帮他把汗擦掉,又把被子给他盖上,抬起他的手臂时,顺便看了看他的体外提醒设备,一条红线在上面非常显眼,提示着他现在和我同样危险。
我深呼吸,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那个女孩儿的笑容,希望自己变得快乐一些,可我越努力,脑海中李弘的脸反而越发清晰。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友情和爱情在相互对抗,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独自跳出这个怪圈。
“你来了。”
听到李弘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他翻了个身,正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显得睡眼惺忪。
“你现在很危险,身上有快乐剂吗?赶紧打一针。”
“没有。”李弘的声音有些沙哑,“没关系,今晚熬得过去。”
我说:“好吧。你肯定没吃晚饭,我去给你做点儿什么。”
李弘的家其实很温馨,家里的整体色调很活泼,厨房瓷砖是浅绿色的,围裙上也有花、干净又清香,完美延续了他妈妈还在时的精致生活。
饭桌旁的立柜上有他们家以前的合照,每次过来,我都会瞧上一眼。因为,照片里的他看上去特别快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如同上面堆放了蜜糖。
“晚饭做好了吗?”李弘走进厨房,脸上难得地挂了丝笑意。
好像又回到了梦里。
我也必须正视自己梦境所揭示的问题。
“李弘,如果我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世界上还有幸福这种东西?”
“在这里,幸福是另一半的意思。”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随即坐了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哇,你小子也太幸运了。关系确认了吗?”
“我是在问,你会怎么想?”
“你管我怎么想,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李弘抬起头去看我,“好啦,不用担心我,我最好的朋友喜事将近,虽然心里舍不得,但我也会勉为其难祝福你们,婚礼上的大红包也不会少了的。”
“真的吗?”
“啰嗦,就是因为你这么啰嗦,所以我到现在都没能吃上晚饭啦。”他把头偏向一旁,目光也投向了立柜上的全家福,然后小声地说,“那你以后要快乐喔。”
我把炒好的菜放在桌子上。
他的声音又大起来:“以后别来光顾我的生意了,卖你快乐剂真的很不赚钱,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白送的,很亏。”
我顺势身体前伸,拉过他的手腕,去看监测仪,发现那根预示着情绪危险的红线消失了,这说明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情绪崩溃,说不定还算是个好消息。
我有些感动:“谢谢你,我也一直希望你能快乐。”
“烦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弘把我的手拨下去,去拿筷子夹菜。
我心中大石落地,罕见地体会到了当一个人微笑时,脸上肌肉是如何变化的。
离开他家后,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真的仔仔细细地在想,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从小到大,我身边快乐的人很多,同学、同事,擦肩而过的路人,有无数人曾经发自内心地笑过,我认真地观察过,甚至模仿过。
我唯一一张带笑的照片,就源于模仿。
由于缺觉,我第二天起来时发现监测仪上的红线更深了一点。没有过多地思考,我就决定去找李弘。通讯设备有可能被监听,买快乐剂的事情,我一般都跟他当面聊。
他也一副刚起床的样子,皱眉,神情不悦地问我:“你谈恋爱了怎么还需要这个东西?”
“我没有一个好的状态,怎么跟她见面啊?”
“行,你下午再来找我拿东西。”
我下午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我心里一紧,莫非是被抓住了。是啊,这件事儿是见不得光的,每次做都有风险。
我在警局外徘徊许久,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没关系的,我在心里反复强调,他被抓了之后只能联系我,警察会打电话给我的,我只需要把取保候审的钱准备好了就行。
我去银行取钱的时候,又不死心地打了一次电话。无人接听的忙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们两个一直以来都在死亡边缘徘徊不是吗?死在哪一刻都不稀奇。快乐剂都救不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应该果断地选择去死。
在被忧虑折磨得心脏都开始抽痛的时候,我的手哆哆嗦嗦地点亮手机,拨出了报警电话。
我说,他失踪了。
警察调取各方信息,告诉我,他没有失踪,他就在自己家里。
我再度打开他家的门,急促地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躺在床底下的他。
我趴着,去拉他的手。
他的手湿漉漉的,冰冷,只一瞬间,他就缩了回去。
床底下,还散落了一堆针管,以及暗红色的和灰尘混在一起的血液。
“是你吗?”我也躺进了床底,更加靠近他,看着他那张布满眼泪和汗液的脸,“我获得的所谓黑市的快乐剂,是从你身上抽取出来制作的吗?”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去卖掉自己的快乐,这是会死人的。能自产快乐的那一群人生活一定很幸福,又怎么会沦落到要贩卖快乐的地步?就算存在黑市,价钱真的会那么低吗?
我怎么会那么蠢。
“我让你下午再来,可是我也没有了。你真是个怪人,有了爱人还是不快乐,可你有了爱人,我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啊。”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我,“你等会儿再过来行吗?我不想死在你的面前。”
十二岁时,我被确诊为重度抑郁,且有轻生行为。李弘来医院看我时,还为我带了一把花,他那时候还好小,小到可能连死亡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竟然甜甜地笑着,把头睡下来,放在我的手侧,跟我说,让我快点好,他想跟我一起玩。
我答应了他。
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明明都是一个能自产快乐的人。
他是多久开始患病的呢?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反正从那一年开始,他再也没那么笑过了。他开始不再要求我快点好起来,他说,要死的话就一起死。
是不是因为,从那年开始,我的病就更严重了,严重到他怎么求我,我都无动于衷。我不会再和他一起玩儿了,可能所有人都告诉了他,导致他也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亡。
那个女孩儿在水池旁肆无忌惮的笑容,真的好像他小时候。
我把他的手攥紧,从背后把他抱住,我说:“你不准死,你快点好起来,跟我一起玩。”
“你疯了吗,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我说,我不想死了,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我也只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你会问我,午饭做好了吗?
而我们养的花,都会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