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11、神指骨

　　（第十一章）

　　当下阿懒没再说话，只是风一样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霍宅西南一间幽静的房间里，一腿耷拉一腿屈起，坐在床榻对面的木箱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对面床上有活人的气息，却很微弱。

　　阿懒弹指点亮床前一盏铜灯，手肘撑着膝盖，远远打量榻上沉睡之人——

　　脸颊瘦削得几乎脱相，眼眶深陷成两片阴影，面色灰白，一派死气沉沉。倒是不难认出，他就是当日孽镜刑中见过的霍云笙，也就是东陵囚风的情人。因为憔悴的缘故，几乎看不出年龄，但因五官精致，显得像个少年。其实他该有二十九岁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本来还在想，神骨的线索暂且放下，先去查轮回之井的所在。不想却误打误撞得来机会。

　　阿懒默默打量一阵，换个方向撑头，又打量一阵。这都见着真人了，怎么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阿懒闪身到床前，并指点触霍云笙额头，使出用三两美酒从申屠酉那里换来的引魂密咒，一时间黑风隐隐，有晦涩的光芒出现在霍云笙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意欲破颅而出。

　　那是霍云笙的魂魄。

　　阿懒施完咒，退开几步。只见霍云笙身体还躺在那里，灵魂却已坐起身来，一脸懵懂无知，环视四周。一转眼就看到了床边抱手而立的阿懒，不由得一愣，眼里微光晃动，倒扑簌簌流下眼泪来。

　　“……囚风？”

　　阿懒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他一刀捅死了他，现在却装出一副柔情模样。

　　“是你杀了我？”

　　霍云笙摇头，想一想，又点点头，垂头丧气说：“是我杀了你，我亲手杀了你……”

　　“行，先不说这个。”阿懒却不继续关于此事纠缠，转而问说，“霍云笙，我问你，霍府可是藏有神骨一枚？”

　　霍云笙猛地抬头，恨恨瞪着他，瞳孔急剧扩大，又缩小，像是十分意外：“囚风，没想到，你做了鬼，也还是只在乎神骨……枉我……枉我愧疚多年……看来当初，真是没错杀了你！”

　　阿懒笑笑，懒得与他争辩：“你我之间的旧账过后再算。我现在只问你，神骨藏在何处？”

　　“哼……”霍云笙冷笑，“你当我会告诉你？你大概忘了，我姓霍——”

　　话没说完却被阿懒一勾手吸了过去，两人面对面贴身立着，阿懒握着他的腰身，另一手轻巧地勾开他胸前衣襟：“你姓霍，我知道啊，但是你姓霍也不影响你告诉我神骨在哪儿啊……喏，这个图案，就与神骨有关吧？”

　　霍云笙却半晌没有说话。阿懒抬头看时，才发觉他一直在愣愣盯着自己痴看。

　　阿懒勾一勾唇角，手掌覆在霍云笙胸前繁复的图案上，将它刻印在手心里后，便松了手：“你要实在不愿意告诉我，也无妨。我自己去找，如此方寸之地，以我的能力，找起来倒也不难。”

　　霍云笙不料他突然松手，一时重心不稳，趔趔趄趄倒在地上。回头看时，却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自己，血肉鲜活的自己，不由得一惊，一惊后又一喜，竟有些激动地问阿懒说：“我死了吗？”

　　“怎么，你怕了？”

　　“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霍云笙问出这句话后，阿懒却不知怎么回答了。因为他分明看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期许之色。

　　鉴于眼前的是杀身仇人，阿懒顿时起了促狭之意。上前去将他拉起来，笑盈盈说：“那，我的小相公，你跟我走可好？”

　　霍云笙看着他的眼睛，竟有些不知所措地笑起，说：“好。”

　　然后阿懒牵着他走了几步，感觉他的手指越攥越紧，却突然冷冷一笑，一掌推出，将他打回床上的身体里。

　　魂魄回归本体，便又困于昏迷。阿懒看到霍云笙最后一个表情，是讶异、惊惶、失望、和憎恨，于是摇摇头叹说：“抱歉了，你的命数还未到，暂且先躺着吧。我可不想为你篡改生死。”

　　其实对于病痛缠身还常年昏迷不醒的霍云笙来说，死，倒真是一个解脱。可惜求不得。

　　阿懒看了看手心，又遁去身形，来到屋外。从霍宅西南角开始，一路用魂灵之力寸寸搜寻，搜寻有无神灵气息。可惜直到郊外，终无所获。他站了站，又开始从终点往起点寻，这一回，催动了掌心刚刚刻印下的图案，一寸一寸试探。终于在东墙外三里地，一处荒废古祠前，发现地下仿佛有什么力量被那图案激发，扑扑簌簌震动许久，而掌心的图案，也呼应般绽出熠熠金光。

　　不过只是片刻，所有的动静便归于平静。任他再如何催动，也毫无反应。

　　地点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图案想必就是开启封印的线索。之所以没有结果，只怕是线索并不完整。阿懒在方才震动的地方做了个记号，掉头回了霍宅。

　　既然他前世是接近过霍云笙的，那想必也已经掌握过这图案的作用，可是仍没有拿到神骨，可见破除霍家的神骨封印，单靠这个图案是不够的。而霍云笙想必也是真的不知道关于神骨的更多事情，否则……两人相处九年时间，以东陵囚风加阿懒的奸猾狡诈，怎么会探不出霍云笙的秘密。

　　那么，要开启封印，另外的线索藏在哪里呢？应该还在霍家吧，在霍家的某个地方？还是某个人身上？

　　其实，阿懒前一世投生在东陵世家，就是为了拿到这世间最后的两枚神骨。

　　所谓神骨，据说是盘古大神未化成山川河流的五枚残存指骨。听闻它们会在动乱之年里逐一现世，镇守天地，太平年间又会隐迹。近千年来，阿懒的每一次投生，都分别是为了寻找一枚新近现世的神骨。虽投生后不能保有阿懒的意识，但他魂魄的残识里似乎永远铭记着自己寻找神骨的目标。

　　因为传说，以那五枚指骨铸成的神剑，将拥有毁灭世间一切的力量。当然，就算不为毁灭世界，它的威力，也足够让拥有者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这传说已尘封多时。可总归还是有人知道。

　　阿懒寻神骨，倒不是为了毁灭世界，却也是为了自己一个颇为逆天的目的。前三枚得来的都很容易，最难也不过磨破了脚皮的跋山涉水，唯独这最后两枚，却叫他吃了些苦头。

　　最后两枚，百余年前现世。甫一现世，便平息了海啸山崩，召来了瑞雪丰年，自然被世人目为威力无穷的圣物，被当时的执政者获得，而后妥善封存。

　　后来两兄弟争夺天下，各自起了歪心，于是一人夺去一枚。南北割据后，便分别交由两朝皇帝最信赖的臣下保管。北方九大世家，南方五位大夫，没有人知道，那两枚神骨，具体藏在哪两家族。

　　实则北方一枚由东陵世家保管，南方一枚由霍家封存。

　　于是阿懒在思寤的帮助下，小小改动了下自己的身世，投生在了东陵世家。东陵老头每日枕着神骨入眠，这便是他的保管方式。他早年就曾立言，说会将神骨传给东陵家下一任主人。于是东陵囚风小小年纪，便亲手杀掉了襁褓中的弟弟。最终也如愿以偿得到了那枚神骨。

　　但霍家的保管方式，显然要比东陵家周密许多。所以他有意接近霍云笙，颇费一番周折，却也失之交臂。眼看就差最后一枚了，就差最后一点了，结果天降个英年早逝的命运。

　　他有什么脾气。从头来过呗。

　　阿懒正站在霍云笙窗下想东想西，却听到屋檐上一声响亮的咳嗽。抬头看时，青泽正抱着手阴阳怪气看他，脸上一副高明得意。

　　“私自使用禁咒哦？懒大人……”

　　阿懒愣了愣，意识到他说的是引魂咒。于是笑说：“嗨，尴尬尴尬……这不，里面躺着的那个，听说是我上一世的旧情人，所以我就……想说……跟他谈谈情叙叙旧什么的……”

　　“哦……”青泽了然地点点头，“别怕别怕，只要你不把我出错的事情告诉师父，我就不把你私会旧情人的事情告诉师父。这都好商量嘛，你说是不是……”

　　“好，成交。”阿懒豁然笑说，“不过说起来……你和青葙兄弟两个，到底为什么要叫阿尘‘师父’？以前不都是直接喊‘樊大人’的么？”

　　“因为他最近突然很喜欢教我们东西，教法术、教冥史、教御魂、教轮回之道……反正什么都教，而且是主动要教，我不想学他还罚我，真是拿他没办法。所以我们就改口唤他‘师父’了。”

　　“……这样么？”阿懒诧异道，“阿尘什么时候变成热心肠了。”

　　“就是说啊……”

　　“大概是你们两个太不成气候了，尤其是你，所以他看不下去了。”

　　“切……”

　　阿懒垂了垂眼，又道：“他可有教过你们轮回之井的事情？”

　　“没有。好了，事儿办完了，我们回了。”

　　******

　　回到冥界，华夜城正是黄昏。梵尘却不在。空气里还是没有箜篌声，整座城都冷冷清清的，阿懒这才想起来，回来前光顾着满世界给梵尘挑茶杯了，忘了帮音铃带琴弦。于是没敢去找音铃，想说明日再去一趟人间。

　　斜阳下坐着小白，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见阿懒回来，他有些紧张地起身，脸又“腾”地一下红了。阿懒不由得心想，这孩子怕是情窦初开吧。真可怜，才情窦初开就被自己这样的老不正经调戏了，害他现在一见面就脸红，估计脑子里总不自觉就冒出他给他讲的那些荤段子了。

　　阿懒笑笑，问他近来如何。寒暄了不过两句，就问起梵尘去了哪里。

　　小白说，听说下面忘川有竞渡，樊大人被一个叫“幽镜”的请去观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