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12、百花杀

　　（第十二章）

　　出了华夜城，向西百里，便是忘川与冥海的交汇。忘川不是寻常的河，冥海也不是寻常的海，说是交汇，实则并非单纯的忘川水注入冥海，也不是冥海水流向忘川。

　　蚀骨销魂的沉水从海底深处随着暗流涌入忘川，而载着亿万生灵累世记忆的河水则从忘川流进大海，化成沧海一粟，最终消弭得无影无踪。如此往复循环。

　　鬼是不可轻易沾忘川河水的，会被吞噬记忆与心念。孟婆汤就是沽忘川水加以炮炼而成。

　　阿懒是骑着掌血飞龙来的。刚一离岛，便吃了一惊。下界灯火通明，满眼都是与冥界气氛非常不搭调的姹紫嫣红，嘤嘤鬼泣也被喧嚣盖去不少，鬼气都变成了诡气。

　　阿懒觉得好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布置的景色，大概初衷是要效仿人间的华灯如昼，结果搞了个不伦不类，人间是灯红柳绿，这里是灯绿柳红，看着滑稽。

　　脚下有鬼差、鬼吏、无头鬼、双面鬼、恶鬼、饿鬼、男鬼、女鬼、牲畜鬼、草木鬼、浮游鬼……想来是阴司一场盛事，所有鬼都奔走相告，三两偕行，赶来河岸观望。

　　远远地便看到了梵尘，因为他从不站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一身玄黑大袍，袍上有暗纹流光，熠熠光彩。腰间束了宽大的金色绶带，带上盘着浮雕五彩飞龙，栩栩如生，看着仿佛要飞跃而出。头上一只黑曜石冠，拢住了他深蓝色的长发。看起来颇有威严。

　　但其实威严之外，阿懒更觉得惊艳。

　　阿懒还记得，这是他早些年身为章蔀冥君时的冠服。后来就不常穿了。他不喜束缚，总是随意，轻袍缓带，清淡如风。所以阿懒也很久没有看到过他如此隆重的装扮了。当时只道是寻常，许久不见了，才想起来原来他这个样子时是如此好看。

　　他站在人群之外负手观望。河岸停靠了近百只骨舟，河的尽头是一点微光，那里通往五浊世界。小鬼们围着河岸热闹喧哗，指着远处议论纷纷，说的是——你们猜猜，今日谁能拔得头筹，获得重生的机会？

　　梵尘身后不远飘着十殿鬼王，各自打扮得庄严隆重，悬在半空中有说有笑。唯独不见幽镜。

　　掌血飞龙并未化作人形，身子猛地往下一潜，说了句：“我还有事，你自己跳下去吧。”就把他甩了下去，一转身飞走了。

　　阿懒连个“啊”都没来得及喊，就屁股着地，落在了梵尘脚边。

　　抬眼对上梵尘并不诧异的目光，阿懒“嘿嘿”一笑，一边朝他伸手一边说：“没事没事，不很痛的……”

　　梵尘估计心里在想“我有问你痛不痛吗”，不过什么都没说，伸手过去将他拉起来。

　　“我回来了。”阿懒揉着屁股，笑盈盈说。

　　“嗯。”

　　“你知道这回去人间，有件什么趣事？”

　　“什么？”

　　“青泽把人给吓死了。”

　　梵尘闻言皱了皱眉，转眼看他。

　　“哈哈，你也吓着了吧？放心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出了点小差错，那人本就该死，他只是换了种方法而已。我倒觉得比原来的方式要爽，臭小子随我，是个性情中鬼……”阿懒从头到尾把青泽的趣事讲了个遍，不过只字未提关于霍云笙的事情。一边讲着一边还想，这样背后排遣别人，幸亏青泽不在旁边。

　　陆续有鬼吏出来维持秩序，清开一条通往河岸的路，带着沉重枷锁的恶鬼犯们被一一押解上来，一人送上了一艘小船。

　　听梵尘解释说，这场竞渡，就是专为地狱里最罪大恶极的恶鬼犯们设的。因为当年冥帝要去天界上任，临走前一个高兴，大赦了冥界。

　　小鬼犯们还好说，一概免去刑罚就是了。可那些罪大恶极之徒、被判处断情断念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犯们，那都是心里有贪念有魔魇的可怕之魂，若是轻易放出，准许他们进入轮回道，必将是不可估量的隐患。

　　可是冥帝一言既出，下面的鬼吏们不能不驷马难追，否则有失鬼神的威信。所以说前任冥帝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烂摊子就给他们收拾了。但是鉴于当初大家一起办公多年关系还不错，也就没人给他上天去点炮影响他的仕途。

　　于是大家一合意，决定采用忘川竞渡的方式来进行此次大赦——由百名恶鬼犯掌船竞渡，最后获胜的一人，便可获得重生为人的机会。其余的，都要被关回地狱最下层的无尽深渊中，烈火焚身，受尽苦楚，永世孤独，不得超生。

　　真是绝招。阿懒“啧啧”两声，问说：“这竞渡是谁的主意？”

　　“十殿鬼王。”

　　说话间倒有鬼王凑近了近前，笑着补了一句：“哪里，樊大人抬举我们了，我们可没有那么聪明，都是一殿下幽镜的主意。”

　　说话的是个妖媚女子，身着五彩霓虹般的盛装，轻纱缠着绢布扎成大朵的牡丹，五六朵一簇缀在头上，显得有些繁复，却也是一种夸张的雍容。要不是因为阴司开不出人间的花来，她必定要把所有的花都戴在自己身上。脸倒是美艳动人，偏偏声音尖细得像是蛇蝎，让人听了好像指甲划过心脏，慎得慌。

　　阿懒认得她，前几天受刑时刚见过，最擅长用特殊刑罚折磨男鬼的……七殿鬼王花杀。不由得哆嗦一下，往梵尘身后缩了一步。当日自己被绑在柱子上，这女人……这女鬼扒了他的衣服，拿一根细细的牛鞭……呃不对，是牛皮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身体……好在刚要脱他裤子的时候，有人来把她叫走了，说是外面出事了。这才逃过一劫。

　　不过已经是奇耻大辱了！简直了……他阿懒不管做人做鬼，何尝被一个女人凌、辱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懒又往后缩了一步，脑袋越埋越低……

　　“咦？是你呀小美人……”还是逃不过花杀眼尖，飘过来勾他下巴，“啧啧啧，那天我还说呢，多可惜呀，这么美的人儿，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款待，就被不懂事的手下放走了……唉？你是樊大人的朋友？”

　　阿懒咧着嘴讪笑两声，又默默往后缩一步。转眼一看，后面八个人，正是另外八殿鬼王，他前不久都打过照面的，远远地，没一个是好惹的。现在回想起来还胆战心惊，浑身骨头痛。不由往梵尘背上一贴，紧紧扒住他腰：“阿尘，我怕……”

　　梵尘：“我热。”

　　阿懒：“……”

　　花杀见状，立马端正了态度，一脸友善的笑：“嗨，你是樊大人的朋友，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就款待你了。哪至于闹这么大误会！”

　　阿懒抱着梵尘当挡箭牌：“使不得使不得……”

　　花杀：“想什么呢，又不是那种款待……”说着又花枝招展笑了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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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九殿鬼王都没了声音，齐刷刷扭头看向一边。阿懒也跟着看去，只见幽镜领着一名身负镣铐的男子从远处走来，一路上有说有笑。

　　那男子显然也是一名参加竞渡的恶鬼犯，但看起来并不像其他恶鬼那么凶神恶煞，相反，骨子里倒透出一种不争的宁静。他听着幽镜说这说那，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

　　“呦呵！”阿懒看得有趣，不由得叫了一声，“原来鬼王也能谈情说爱？”

　　花杀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你可说呢。我们多的不能做，谈一谈还是可以的。”

　　阿懒实在懒得搭理她，又往梵尘后面挪了挪。梵尘解释说：“那是他在人世的故人。”

　　“所以说他投过胎？”

　　“一世。”

　　“永世鬼也可以入轮回？”阿懒问这句话时，心里莫名有些波动。

　　“不是入轮回，是去渡劫。”

　　“渡劫？”阿懒默了默，“也就是说，并非每个永世鬼都能像他一样有机会？”

　　“每个人的劫数不同，命数也是不同的。”

　　阿懒“哦”一声，有些走神：“那，是他那一世的恋人吗？”

　　“不是。他没有恋人。”梵尘说，“或者说，他没有来得及有恋人。”

　　说到这里，幽镜与那清雅男子已经走到近前。幽镜笑着向梵尘躬了躬身，说：“多谢章蔀大人的图纸，帮我不小的忙……喂后面的人，对就是说你们九个，我说，各自散了吧，别在那边交头接耳了，没错他就是我的师兄则煞，我知道他长得好看，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用你们议论纷纷来证明了……对了章蔀大人，我派人造的船你看过了么？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给你展示一下我改装的新技能……”

　　梵尘：“不必了，我看得到。”

　　“不不不新技能你在这里可看不到……”说着就想上手拉他走。

　　“还是不必了。”梵尘不着痕迹躲开，其实想说，雕虫小技有什么可看。后面有鬼王调侃道：“你还会改造啊？真没看出来。该不会是船底凿了洞吧？”

　　“嘿，还真让你说对了。”幽镜与大家说着话，则煞站在一旁，只顾淡淡看他，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阿懒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幽镜讪讪地耸耸肩，便告辞了一群人，领着则煞去河岸边，径直走向一条寻常骨舟，送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