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劫是缘 ...
-
(第十三章)
因为那边竞渡就要开始了,大家纷纷上前去观看,只留了阿懒和梵尘两人在外围。阿懒还是抱着梵尘不撒手,口里还念念叨叨:“凭我的直觉,他俩肯定有一腿。就算生前没一腿,死后也一定有……不过幽镜跟你一样是永世鬼是吧,他不能有一腿是吧?那……那也肯定有一腿,嗯,我的直觉不会错的……”
“可以放手了么?”
“……为什么?”
“花杀已经走了。”
“不行不行,不放不放……”阿懒赖皮一样,不仅不放手,还把一条腿横了上来,另一条腿也试图往上跳,“我怕,怕得不行不行,真的!阿尘你是不知道,那个女人,啊不不不,那个女鬼,实在是太——可怕了!你知道……你知道她怎么对我么?她……她……”说着唉声叹个气,仿佛失了贞操的少女,“她扒我裤子!太不要脸了!”
梵尘懒得理他,一甩袖子把他打翻在地,理一理被他抱出褶子的衣裳。
阿懒揉着屁股爬起来,一脸怨念:“果然是小龙的主人,两个都喜欢摔人屁股……你比他还狠。”
梵尘闲闲负好手:“好了,要开始了。”
阿懒看到那边恶鬼犯们已经各就位,就幽镜和则煞还在谈笑。其实两人间已经没什么话要说了,时不时会冷场,可就是没有人先一步走开,都站在那里,仿佛不等到最后一刻不能提前告别。
“阿尘,你知道他们的故事么?”
“些许。”
“讲讲吧。”
“闲得你。”
“讲讲,讲讲。我就喜欢掌握每一个跟我结过梁子的人的底细。”
梵尘看了他一眼,像是想骂他多事来着,却也没有骂。转回头去看着河上青蓝色的萤火,才慢慢讲起那段往事。因为是比较久远的事情了,他要一边回想一边讲,讲出来也就显得有些斑驳了,眼前画面仿佛自己带了浅淡的褪色。
那约莫是一千年前,就是阿懒的魂魄出事的那一段时间。幽镜因为天性叛逆,又兼顽劣,曾经天上地下惹了不少祸端。因而他命里的劫数,也就比别人的硬一些。
他那一场劫,须得投生百年,把世上苦难一一历尽。可悲哀的是,他投的并非人胎,也并非兽胎,而是半人半妖。
这便是第一重苦难。生来便被人视为异类,父母又为世俗所累,生生分离。多年后身为凡人的父亲又有了家室,妻儿和美。母亲伤心欲绝,去他家里寻他,他不在家,却撞见他的妻子。妻子识得她是妖物,当即找来道士收妖。幽镜生母因此受了重伤,却因为没有见到故人,苦苦守候在他的家门。谁料他一回家,看到那妖物手中抱着血淋淋的襁褓,还以为她发狠吃了自己的孩子。当下便拔剑,刺死了旧日的恋人。
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时,襁褓中的小狐狸“哇”地哭出了他出生以来的第一声,下一刻便变成了人形。那襁褓中的婴孩,便是那一世的幽镜。
他的父亲看到他,也是楞在当场。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仰天哭笑不休。后来他疯魔了。幽镜长大一点后还来看过他,却没曾说过话。再后来他就走丢了,再没有见到过。
幽镜因为一半是人一半是妖,又没有修习过法术,所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时而是狐,时而是人。待在人群里,终究被人排斥,于是便匿入山林,吃野果过活,偶尔跑出来学些人类的举止。就这样独自长大。
那时世道动乱,妖孽横行。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人士层出不穷,妖吃人,人杀妖,间或还有战争饿殍滋养世间游荡的饿鬼妖邪。大家彼此为难,人不好活,妖也不好活。幽镜就吃过人,不过死人居多,当然,也成日里被道人方士们追捕猎杀。
某年某月,听说远方云和山上有仙人开班授课,专教秉性纯善的妖类修炼成人,彻底消除妖的习性。幽镜便兴冲冲地去了。
那时的妖,不敢说全部,起码大多数,都是做梦也想变成凡人的。因为生而为妖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而世间终归是凡人的世间,也只有凡人可以稍微安稳地活一世。
于是不出预料地,他在那里看到了无数跟他一样、厌烦自己身世的妖物。其中有一只雪狼,便是则煞。
则煞是那里最好看的一个,所以幽镜格外注意到了。他是只血统纯粹的狼,因为娘亲拥有妖力,所以他生来便是妖。
然而他却并没有多少狼的野性,反倒脾气温雅得很,活脱脱像个人世间的翩翩公子。云和仙君也曾赞过,说这一班学生里,就数则煞的心性最为稳重,定力最强。
他饱读诗书,通晓道义,并且性子闲云野鹤,云淡风轻。幽镜喜欢与他走得近些,发觉他不易大喜,也从不大怒,平日里劝他要认真修习,要心无旁骛,也总是简单的三两句,就让人觉得心服口服。简直淡然到潇洒。
幽镜想过,我要是能活成他那个样子,必然很帅气。
幽镜想过,他不日就可以摒弃妖身,修炼成凡人了。真好。这一班妖物里,谁都可能被世事刺激激发妖性,唯独他,绝无可能。他若不能成功脱妖成人,简直连老天爷也不会相信。
幽镜自己却是个管不住的性子,隔三差五喜欢往山下跑不说,还经常闯点小祸。仙君管不过来的时候,就把他交给则煞。大约也是看出了他对则煞的喜欢,谁的话都不好使,唯独则煞的话,他很听从。
则煞说不要伤人,他就不伤人;则煞说不要浮躁,他就打坐;则煞说务必要心静,他就睡觉;则煞说世间生灵本无不同,爱恨情痴都是虚妄,他都半知半解地点头说是;则煞说你一定要好好修炼,早日修成凡人,以后便可以活得轻松自在。
唯独这一点,幽镜并不认同。倒不是不认同凡人活得轻松自在,而是觉得自己定力不足,恐怕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糟心的烂狐狸了。
则煞却斥他:“不许胡说。有我呢,我陪着你,等你成人。”
“师兄真好。”幽镜喜欢往他身上蹭,“师兄,我们要是变成了真正的人……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命途。自然是要分开来走。”
幽镜便说:“那我们还是不要着急变成人了吧。我还想跟师兄在一起久一点。”
因为幽镜独自生活随性惯了,许多地方是不懂检点的。则煞虽说是个纯正的兽,身上人的习性却比他更多更细致。于是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便处处留心照顾幽镜,越来越照顾。
然而天意弄人。突然有一天,山上山下出现了无数捉妖的法阵,沿途的树枝上吊着新鲜的动物血肉,血肉里埋着迷药,散出特异气味引妖物上钩。那是山南新来的一伙道人,号称要斩尽天下妖魔。
因为云和仙君说,再过两天则煞就可以率先脱离妖身,蜕变成人了,到那时他便要下山去。仙君曾问他,变成人以后,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他说,他要到处去走走,走遍名山大川,走遍万里河山,看四海潮起潮落,看九州神奇瑰丽;他还说,想要像书里的侠者一样,行侠仗义,扶危助困,也想用这些年从仙君那里学来的歧黄之术,救助一些弱小的民众、或是受伤的动物。
幽镜觉得他的理想简直帅爆了,可是心里又万分舍不得他走。于是便与他约定了,他年他月,等自己也褪去了妖身,修炼成人,与他江湖再见。
听说人们盟约时是要交换信物的,于是幽镜跟着几个采买的师兄弟溜下山去,想说买个特别的东西送给则煞,好叫他别忘记自己。
回来的路上,却中了道人的埋伏,落入法阵之中。因为师兄弟里数他的劣根最重,平日里修习也马马虎虎,身上妖性一被刺激,便激发出来。而同行的师兄弟,有的已经快要成人,故能躲过降妖法阵,有的则现了真身,威力爆发,挣脱锁链逃走。唯独幽镜,被道士们的咒法打回原形,却仍心心念念记挂着则煞对他的嘱咐——不可伤人,不可伤人……于是落入了法网,成了唯一一个被降服的妖物。
他以为,告诉道士们自己从不伤人,并且很快就要修炼成跟他们一样的人类了,他们就会放了他。但是道士们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当场诛杀了他,开膛破肚,取出妖心内丹。
原来他们斩妖除魔,一则是被灌输了“凡是妖必须死”的思想,二则是认为“妖心内丹”有助增长凡人修为,可以及早升仙长享极乐,故而对于斩妖除魔乐此不疲。实则那一朝的风气大都如此,妖邪凡人,都急功近利。有妖想成人,有人想成仙,有妖想成仙,有人、妖成仙不得,便想成魔……
于是残忍相杀。
当则煞闻讯赶到时,幽镜已经奄奄一息。道士们拿着他的妖心内丹,正满心欢喜打算离去。则煞认出,道士中有一人,正是当年自己亲手救过的曾因肺病几乎丧命的婴儿。则煞苦苦相求,说幽镜秉性纯良,不日便可成人,求他们还回妖心,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
道士们只当他是个凡人,是个文弱书生,不屑一顾。
“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妖生来就是该死的,还妄想变成人?简直天方夜谭!”他们之中有人这样说,满口鄙夷。
苦求不得,则煞眼见师弟毙命,当时便被激出了身体深处已近消亡的妖性,变回了狼的原形。道士们见状,又联手结法阵,意图将他也杀死。不料则煞煞气惊人,一刻之内,便将在场之人统统杀死,一时间血染修罗。
他从遍地横陈的尸身上踏过,从血泊中叼起幽镜的妖心内丹,却不知该怎样将它放回他的身体,怎样缝合他的遍体鳞伤,怎样救回他已经逝去的性命。
于是想起来师父云和仙君。仙君却不巧出了远门,听说是见旧友去了。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则煞化了狼形,催动了毕生从未使用过的妖力,背着已然断气的幽镜,飞奔而去,在人海里穿梭,在街道上疾驰,在山林里没日没夜地奔跑……也不管身上散发出的妖性引来多少捉妖人的追逐猎杀,也不管行动间不留意伤害了多少生灵。
一心想要救回师弟。因为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没来得及践行。
然而当终于找到外出的云和仙君时,为时已晚。幽镜死了,再救不回。
而后则煞也因为杀生众多,几近成魔,后半生放纵,再未修习过成人或成仙之道,一直以半人半妖的心性,浑浑噩噩又活了百年。其间也杀过人,也吃过人,也遁过世,也疯过魔。就是不曾踏山踏水,行侠仗义。
死后因罪孽深重,被罚入最底层的恶鬼地狱,永受苦楚煎熬,不得转世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