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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招魂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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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粘耳朵的过程中,阿懒听到青泽悄悄对青葙说,我们要不要把他左右耳朵掉个个。青葙没待理他。
……臭小子当他聋吗?
不过他没功夫骂他,只管拿眼睛死死盯着对面一脸云淡风轻的梵尘。小白则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耳根一阵火热,一阵痒,很快就安上了。他也没顾得去检查,起身拉了小白径直走到梵尘面前去。
居高临下逼视了梵尘许久,梵尘才后知后觉一般抬起头来,淡淡看他一眼,对青葙青泽笑说:“合格。”
阿懒抽走他手里的书卷,抓起他一只手,一边说句“借手一用”,一边就蛮横地按在了小白手臂的伤口处。那伤口已是腐烂不堪,在梵尘手下却渐渐生肌愈合,恢复了血色。一处愈合,阿懒又将梵尘的手挪去别处,一寸一寸,治好小白全身的伤。
梵尘看着阿懒,小白看着阿懒。阿懒看着梵尘。
梵尘任由他动作,脸上也不见一丝不悦。治完小白,阿懒却没松手,屈膝点地,拉着梵尘的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那里是干瘪的骨架。有点硌手。
“这里也有伤呢。”阿懒笑说,“多俊美的一具皮囊,我可不放心交给他俩臭小子。”
森森白骨在梵尘手下渐渐生出血肉,百脉重新缔结,有暖热的液体从心房蔓延至全身。梵尘脸上仍是淡淡,口中也是淡淡:“哦,原来心肝还在啊,真是意外。”
阿懒却无心去应他的话,因为突然之间,隐隐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快意。他分明已经不再操纵梵尘的手,只是虚虚按在上面,那只手却仍缓缓在他身上游走,自觉地寻找着每一个伤处,不快不慢,不轻不重。
阿懒有些讶异,试着拿开手。那只手却是借着惯性又抚了一寸,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两人都是一愣。或者说三人都是一愣。然后当阿懒又去捉那只手时,它却变成了半透明状,看得见却触不到。两只手交错而过的一瞬,梵尘也收回手去,重新懒懒倚在榻上,说一句:“好了。”
“好了。”阿懒也跟着他说一句,才有些迟钝地站起身。突然又想到,还没好,两个脚趾头还是反的。可是脚怎么好意思让他碰呢,于是想想就作罢,又跟小白去一边寒暄了。
寒暄也寒暄得心不在焉,坐在那里心猿意马。隐约听到小白说感激樊大人治好他的伤,也感激樊大人收留他,住在这里的日子想要帮他做些零散琐事报答他。
没听到梵尘是怎么回应的。
然后又听到青泽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好像是说他被摊派了一件去阳间招魂的任务,近日就要动身。
什么?去阳间?阿懒敏锐地调回思绪,插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青泽瞪他半晌,“那怎么可以!虽说你打架比较厉害吧,也稍微有点法力吧……但你只是个轮回鬼,不能当鬼吏鬼差的。就算鬼吏鬼差,公费旅游也是不允许的!”
“我又没想当什么鬼差。”阿懒嗤之以鼻,“你当我稀罕啊?过不了多时我就走了,谋你的官职有什么用?我只是想去走走逛逛,整日待在这里闲闷得慌。自费,我阿尘有钱。”
“这……”青泽拿眼睛去瞟梵尘。
“这什么这?听说你近年来混得不错,大小是个小官,手里有点权力,指派我做你的随行还不容易?”
“这个……”
“这个什么这个?你当我去人间做什么?也不知是谁偷了人家一千年的女儿红……”
“好,成交。”青泽一捶桌,“不过说好了,这回找到美酒,要分我一大坛!”
“好。”口上说好,心里却骂他一句傻小子,倘若真找到了美酒,只要他带的人手够,只要搬得动,还不是想拿多少拿多少,还分什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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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日后离开阴司,梵尘也没有就此事表一个态。
本来也是,他与青泽私定的事情,虽说当着他的面,可毕竟也不关他的事。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十七万年里,他找各种办法溜去人间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这三天里倒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音铃的箜篌弦断了。一断就是两根。以至于有两个夜晚都没听到她的琴声。不知怎的,平常嫌太吵,突然没了声音倒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差点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竟然梦到了音铃。梦里她在弹箜篌,在一个雕窗外的秋千上,四周开着花,看着像芍药,又不像,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安静又喧哗。总觉得该是人间。
梦里他一心想要走到她身边去,却总也走不到。他心里又急又气,到最后还有点难过。
然后梦醒了,就忘了。
音铃听说他要去人间,特地来找他,托他帮忙带两根琴弦回来。来的时候,却正看见阿懒跟小白对坐着聊天。虽说还未得手,但阿懒从不放过任何调戏美人的机会,于是音铃看到他暧昧地用指尖挑小白粘在唇上的发丝,又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调笑,然后小白的脸就红了。
音铃看了好半天,觉得心里好难过,可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不记得转身走开。近些年来她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消退,跟记忆一同消退的,好像还有心智。她觉得自己好像变傻了,一直在变傻。真怕有一天,小沈还没记起她,她倒先忘了他。
然后阿懒看到了她,笑着问她是有何事。
她走过去,口齿清晰地将要托付的事情讲给他听。讲完以后,又站了好久,然后问小白说:“你也是小沈的前世么?”
阿懒笑说:“不不不,这是我的新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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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阳间时,是在夜里。虽说一般只有小鬼才会被日光烤化,而像青泽这样的鬼神、以及阿懒这样的变异鬼,基本上是不惧阳光的,可毕竟喜阴不喜光,光下多少是要折损鬼气的,所以选择夜间赶路。
此番目的地是襄阳。
现如今天下局势,分南北二朝。南北二朝的开国君主本是亲兄弟,因为争夺帝位而分据两方。谁料势均力敌,实力相当,轰轰烈烈打了三十七年,最终也没有谁吞并了谁。到最后,弟弟死去时,兄长允诺他,两国百年交好,再不起战事。毕竟是同胞手足。
眼下百年未至,南北局势却再度剑拔弩张。虽未起硝烟,却早已暗流涌动。
阿懒的前世,东陵囚风,便是生在北朝九大家族之一,东陵世家。
今次要去的襄阳,在南朝。听说也是个大户。
到达的时候,襄阳城中已经黑漆漆一片,唯有他们要去的这一家,门前还点着灯。不过是白色的丧灯。
青泽翻开手里的生死簿,跟门前的匾额核对一下:“襄阳霍家。嗯,看来就是这家了。走我们进去。”说完便不动脚地飘了进去。
“襄阳霍家?‘霍’家?”阿懒念叨了一句,也跟了进去。
灵堂设在很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看得到,灯火通明。有女人的哭声传入耳中,呜呜咽咽,凄凄厉厉,简直让阿懒想起阴司那种不眠不休的哀怨,不由得抖了抖。真是烦透了这种声音,像是拿羽毛在挠耳朵。
两人穿门进入灵堂,便见对面一具很小号的棺木,一群人披麻戴孝跪在两侧,其中一个年轻妇人抱着灵牌,哭得死去活来,阿懒怀疑她都快哭断气了。另一侧像是做过法事的样子,梁上还挂着残留的黄幡。一个男人站在阴影里,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也是一身素槁,相貌很俊逸硬朗,只是脸色灰败,连唇色都是灰紫黯淡。他疲惫地皱着眉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霍星辰……我嫁给你,是作了什么孽!好好的儿子,叫你照看一个下午,就照看得没了!儿子才三岁,你怎么能撇下他不管,去陪你那死人弟弟……你弟弟重要,比儿子都重要!可我告诉你,你弟弟他不会醒了,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住口!”那男人沉沉道。
女人笑得有些凄凉:“住口,我住口……是啊,我的敏儿都不在了,便是他死了、你死了、你们都死了,也都没有用了!到最后、到最后……我还要吵他睡觉……对不起,对不起敏儿,娘错了,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了,敏儿乖,娘抱着你,你睡吧,在娘的怀里,安心地……睡吧……”
她抱着灵牌轻轻晃动,像是在轻轻摇晃怀里的婴孩。脸上表情三分温暖,三分慈爱,三分悲伤。一分魔魇。她眼角泪落如雨,却看不到,就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小小男童,眼巴巴牵着她的衣角,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男童浑身湿哒哒的,面目苍白,头脸浮肿,脖子里缠着几根水草,仿佛快要溺毙般,喘息困难。
“娘,娘……孩儿在这里,娘你快看看我啊……”
“娘你救救我!爹!救救我!我快要……快要喘不上气来了……爹,娘……”
“为什么你们都不看我,我快要死了,快要被勒死了,为什么都不来救我,为什么!”
没有人能听见那孩子的声音。阴影里的男人看着妻子哭到无声,而后魔怔一般抱着灵牌微笑。闭一闭眼,终是不忍,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宽厚手掌反复摩挲着她的头发。
“都会过去的。夫人,忘了敏儿吧。”
男童扯着两人的衣袖一声声哭喊,先是惊恐,后是绝望,最后冰冷,松开手,道了一句:“我恨你们!”说完便招来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灵堂。所有的灯烛都熄灭,窗棂被摧残得摇摇欲坠。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口里喊着“有鬼啊”,纷纷破门逃窜。唯有那一对夫妇,仍是一站一跪不曾动。男童显出身形来,眼中散发血红的光,一步一步向父母亲走去。
这是变作怨鬼了。若不及时收魂,人间时常会有怨鬼出现。
还不及夫妇二人看清楚对面情形,青泽已经取出一只黑色的铃铛,一边轻轻摇动,一边结印,将那男童连同黑风一起,统统收入到铃铛里。灵堂恢复风平浪静。灯烛再次燃起时,却见那对夫妇在急切地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最终一无所获,脸上又露出失望。
许是他们也在侥幸期待着,孩子会回来?哪怕是以鬼魂的形式?
阿懒拍拍手:“大功告成。走,绍兴买酒去。”
“不可,我们尚需在此停留两日。”青泽说,“还有个人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