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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寤寐作歌凤求凰 ...

  •   听闻郭芙重伤,耶律齐恍惚又回到数年前江西南路的那间客栈,世间万物皆似不存在,只管一径朝心里想了千次万次的方向疾走,心如鼓擂,单响着一个念头:“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可是待真的到了她房外,不知怎地,竟比平生所遇任何状况都更心头惴惴,反而逡巡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黄蓉此时推门走出,见耶律齐失魂落魄的在廊间徘徊,叹了口气,黯然道:“你既来了,就进去看看她罢。”

      耶律齐强定心神,轻轻走进房中。室内药香弥漫,又隐隐泛着血腥味,郭芙悄无声息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若非胸口仍然微微起伏,简直便如死去了一般。

      耶律齐在榻边坐下,将郭芙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低低道:“芙妹,我来看你了。”说话间,一滴热泪便落在郭芙的手背上。他见昏睡中的郭芙支离憔悴,想起当年那个韶华明艳的少女,不由心痛如绞,更兼无限懊悔自责,但觉自己一身武功,竟总是眼睁睁看着这女子一次次重伤垂危,深恨自己早知蒙古狼子野心,必犯宋室,却不肯早早下山,到襄阳好生保护她。

      他由怀中取出支玉笛,却正是雕着芙蓉的那一支,俯身在郭芙耳畔轻言细语:“这是咱们那时定亲的信物,当年我狠心退了婚,这笛子却是私心留下了。我看到它,便只当看到你一般。芙妹,你知道么,当初我很想吹笛给你听的,谁想到今日才算有这机会。”

      他按宫引商,轻轻吹奏起来,其中无限悱恻低回之意难于言表,正是一曲《长相思》,“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笛声协和婉转,温柔清凉,似风中雨斜,雨中花落,欲断欲续,带着不尽忧伤。

      一曲吹毕,郭芙竟似有所感应,低低呻吟,口中隐约轻念:“齐哥……”耶律齐大喜,抓着她的手,连声唤道:“芙妹,你睁开眼来看看我。”

      郭芙自中箭后,神智昏沉多日,耳边常觉有人声,时而纷乱,时而清晰,也不知是梦是幻,这日突然听到耶律齐的声音,又有笛音凄美如梦,只以为相思成狂,心上人来梦中相见,不由辗转唤出声来。

      郭芙睁开眼,看到耶律齐竟真的便在眼前,正满面喜色、目不转瞬的望着自己,手也教他紧紧握着,隐隐生疼,才知一切原来不是梦境。她见耶律齐形容瘦损,面色枯槁,心生怜惜,一时悲欣交集,目中不由流露出温柔之意。然而待回首前尘,想到此人终究于己无情,数年来心碎神伤的苦楚,思之皆是恨事,顿时心灰意冷,默默偏过头去,再不肯看他一眼。

      耶律齐见她苏醒过来,当真欢喜无限,又听她低念自己的郑那楦羌さ矗杉缴裰且磺澹抗獗愦有廊蛔嗔梗分矢前р噔木衿豢判牟唤亮讼氯ィ磺蝗妊瓜嗨迹共恢绾慰诜侥鼙泶铩?

      郭芙自醒转后,伤势便一日好过一日,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行走,郭靖黄蓉心下均大告安慰。耶律齐自那日后,倒是不再去郭芙房中探望,单只每日黄昏在她所居的小院中吹笛,直到月上中天才罢,郭芙也任由他夜夜窗外角徴宫商,自管闭坐房内,并不作何理睬。众人看在眼里,都为这二人焦急,可这男女之事,委实不是旁人能够左右,只得随他们自处。

      这日傍晚,黄蓉正在房中跟郭芙闲话家常,忽听屋外笛声悠悠响起,郭芙听了片刻,面上神色数变,终于“哼”了一声,道:“每日这样咿咿呜呜的胡吹一气,难听死啦,娘,你去让他走罢!”

      黄蓉“噗哧”一笑,道:“傻丫头,你道他当真在胡吹么!他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晓?”郭芙只茫然摇头,她虽是黄蓉亲生,却没有继承半点母亲的才思情致,于音律上全无天分。

      黄蓉道:“这曲名叫《凤求凰》,汉代有位大才子司马相如,便是奏了这一曲后,让寡居的美人卓文君心甘情愿的与他私奔了。”

      郭芙听到《凤求凰》的名字,面上便微微一红,再往下听,却啐道:“呸呸,又是寡妇,又是私奔的,这种曲子,他也来吹,真不知羞!”

      黄蓉暗暗好笑,想着耶律齐笛音明志,暗诉衷情,本极风雅,可惜撞上郭芙的浑无情趣,一番心思不免全都成了对牛弹琴。她有心点醒女儿,遂曼声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她拉起女儿的手,正色道:“芙儿,须知他对你一番情意,当真尽在此曲之中。”

      郭芙这番话却是听懂了的,两颊飞红,垂头不语,心底暗暗念着:“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仔细咀嚼,只觉其中相思缱绻固然悠悠不尽,彷徨忧伤亦绵绵难绝,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耶律齐每日院中吹笛,郭芙总是闭门不见,他起初心中难过,只道郭芙对他怨怼太深,不肯见谅。时间一久,倒也想通了:“芙妹一日不愿见我,我便在这里吹一日笛子,左右这一世,我都要陪在她身旁,绝不会再弃她而去。”

      这日他刚刚取出笛来,还未吹响,就见郭芙走出房来,并不看他,径自向院外去了。耶律齐瞧她面色仍显苍白,担心她伤后脱力,有什么闪失,便默默跟在她身后。

      郭芙对他全不理会,穿廊过户,来到一处院落,只听里面童声嘻笑,却是郭襄与郭破虏的居处。这一对双生子已有三岁多大,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一见郭芙,便挣脱乳娘的手,咯咯笑着扑过来,郭襄拉着郭芙裙角将“姊姊”一叠连声唤个不停,郭破虏启智较晚,尚不会说话,只是“啊啊”出声,围着郭芙跑来跑去。

      郭芙和弟妹玩闹了一会儿,觉得气力不济,一边想着要稍作歇息,一边忍不住偷眼去看耶律齐,见他倚住院门静静望着这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面上神情极是温柔,又透着哀伤之色。郭芙蓦的想起耶律齐父兄惨死,那一家团圆的融融天伦,他是再也不能体会。一念及此,心中也自微微刺痛,怜惜不忍油然而生,便附在郭襄耳边轻轻道:“乖襄儿,姊姊累啦,要在这里坐着歇歇,你带着弟弟去和那边的哥哥玩罢。”

      郭襄点点头,拉着郭破虏跑至耶律齐身边,大声道:“哥哥,姊姊要我们来跟你玩。”郭芙不意童言无忌,竟将她私底用心当面揭破,顿时窘不可当,面红过耳,心中早“笨丫头,蠢丫头”的将郭襄骂了百八十遍。

      耶律齐见她终于肯理会自己,大喜过望,抱起郭襄和郭破虏,道:“我们去找姊姊一起玩,好不好?”郭芙见他走近,别过头不去看他,脸上却不是平日一味冷淡的神气。

      耶律齐把两个小娃儿放在郭芙身畔,郭襄将一双灵慧活泼的大眼睛眨了眨,歪着头,道:“哥哥,你生的真好看,我想你天天来陪我玩!”耶律齐微笑道:“哥哥也想陪你玩,可是姊姊不许我来。”

      郭芙听他这话,回过头来,大声道:“我几时不许你来?”却见耶律齐目蕴笑意,正望着自己,方知上了他的当,这一回嘴,无异开了与他说话的先例,以后再要对他不理不睬却是难了。郭芙又气又急,顿足道:“你就只知欺侮我!”

      耶律齐急忙去拉她手:“芙妹,你听我说……啊”突然腿上一痛,低头却见郭破虏正抱着他腿咬住不放。原来郭破虏虽还不会说话,但已明白事情,听到郭芙说“欺侮”二字,立时将眼前的男子当做了坏蛋,他人小力微,唯有牙齿好用,便扑到耶律齐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郭芙见他腿上挂着一个小人,一身武功全无用处,一副莫可奈何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忍俊不止,俯身抱住弟弟,在郭破虏颊上香了一口,笑道:“乖三弟,帮姊姊教训这个恶人。”

      耶律齐装出凶狠的神气,抱过郭破虏,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反复数次,郭破虏先是骇得哇哇大叫,后来觉得好玩,又呵呵笑了起来。郭襄一见大是羡艳,拉着耶律齐的衣摆,口中不住叫着:“哥哥,哥哥,我也要玩,我也要玩!”耶律齐只得放下郭破虏,转而将郭襄也抛接数次。

      郭芙看他和弟弟妹妹玩得开心,心头蓦的一动:“原来齐哥竟是这般喜爱孩子。”她想起自己已终身不能生育,方才的一点旖旎心情,登时烟消云散,只觉万念俱灰,不禁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向院外走去。

      耶律齐见郭芙突然神色惨然,起身离去,连忙将两个孩子交给乳娘,快步赶上郭芙,道:“芙妹,你怎地不开心了?”郭芙凄然道:“耶律大哥,你既然心中另有喜欢的姑娘,又何必老是要对我太好?我,我就算一辈子孤零零的,也不要你来可怜!”

      耶律齐闻言大惊,脱口道:“芙妹,我心里只是惦记着你,几时喜欢了旁人?!”郭芙眉尖紧蹙,戚色纠结:“编这些好听话儿来哄我,却又何必?难道耶律大哥你原本欢喜的不是小武嫂嫂么?”说到后来,声音已低不可闻。

      耶律齐听她突然提起完颜萍,诧异之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郭芙见他无言以对,心上一阵剧痛,暗想:“他不作分辨,分明便是被说中了心事。我早知他对小武嫂嫂有情,为何此时看他默认却还是这般伤心难过,莫非我先前其实还存了侥幸,以为他究竟是有些喜欢我的?”

      她暗自叹了口气,转身欲行,孰料衣袖一紧,却是被耶律齐执住,但见他神情端肃,目光牢牢盯住自己,沉声道:“我初见完颜姑娘,确曾觉得她楚楚可怜,但那不过是一时少年心事,早就云消雾散,遑论她后来与修文兄弟彼此倾心爱慕缔结良缘,我岂会存有半分非礼之想。你却是因为这个,当年才执意退婚么?”

      郭芙眼中泪水盈然,摇头间,泪珠便即成串滚落,道:“耶律大哥,我知道你心地好,当初可怜我受伤,这才跟我爹爹妈妈提亲。可是我知道,我是这辈子也不能有自个儿的孩儿啦,又怎么能再连累你呢?耶律大哥,你不必老是觉得我的伤是因你而起,这都是我命该如此,你该将我忘了,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她虽声音哽咽,神色却十分认真,经年愁思郁结之情和哀感诚挚之色教她原本娇艳的容色竟有种说不出的萧索意味。

      耶律齐心痛如绞:“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芙妹,不能生孩儿又怎样?今生今世,我只想娶你为妻。不相干的女子,便是能生十个百个孩儿,我也不会看她们一眼。”他眼见郭芙已认定他不是真心爱慕,终是一阵绝望,凄然道:“芙妹,难道真要我现下立时死了,你才肯信我么?好,我这就出城,与鞑子兵杀个一死方休,你,你自己保重!”

      他胸中热血上涌,取出怀中玉笛,放在郭芙手中,转身大步离去。郭芙见他凛然决绝,竟是真要出城赴死,大惊失色,反手死死拉住他的衣袖,连声道:“耶律大哥,齐哥,你别去,别去,我信你还不成么!”

      耶律齐停下脚步,适才他心神激荡,当真便要一逞血气之勇,杀入蒙古大营,此刻冲动未消,双手犹自微微颤抖。郭芙看他脸色泛红,怕他仍要离去,直抓着他的衣袖不敢放手,对他的话终于深信不疑。

      两人默然相对,过了半晌,郭芙明眸流转,突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道:“什么女子能生一百个孩儿啊?那哪里是人,岂非是母……”想到“猪”字不雅,到底没有说出口。耶律齐见她重展笑颜,终于得现从前明艳绝伦的少女风姿,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感慨,只管怔怔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一名中年道人走进院来,揖道:“师叔祖,郭大侠请你往前厅议事。”耶律齐颔首道:“我知道了,烦劳转告郭伯父,说我立刻便到。”

      郭芙见有来人,已放开耶律齐的衣袖,待那道士离开,方才好奇道:“齐哥,原来你这师叔祖竟是这般威风的。”耶律齐面上一红,道:“芙妹,你莫取笑我。我先去议事,晚点再来找你。”郭芙点点头,将手中玉笛略扬了一扬,微赧道:“待你回来,再为我吹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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