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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兵行釜底几成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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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齐与郭芙新婚第二日,探子来报,蒙古大军拔营而出,即将重围襄阳。耶律齐行装早已备好,闻讯再不耽搁,即日便动身启程。郭芙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方才勒马不前,随行的两名丐帮弟子则先行一步,好教这对新婚分别的少年夫妻可单独话别。
两人下得马来,黯然相对。郭芙牵着小红马,愁肠百转,心下茫然,洞房红烛,犹在眼前,一夕之间,新婚的丈夫却要远赴关山万重,当真是万分舍不得,只觉这般怔怔的望着他也好,总是能多看片刻。
她神色极之温柔,却又有许多伤感愁苦,耶律齐看着又是怜惜,又是不忍,想到此去前路茫茫,不知归期,便忍不住道:“芙妹,若是我……”郭芙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齐哥,我在襄阳等你回来,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总是一直等着你。”
耶律齐见她分明心中悲苦,却仍强作开朗,胸口一紧,脱口道:“我答允你,一定平安回来!” 郭芙嫣然一笑,落下泪来,耶律齐心头激动,将她紧紧抱住,在她唇上深深吻下,但觉她柔软的唇上沾着泪水,甜蜜中带了苦涩,教人恨不能一辈子都这般紧紧抱着她。可他深晓大任在身不得耽误,还是硬起心肠放手,只哑声道:“你…好好保重。”
郭芙点点头,泪如雨下,已自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耶律齐呆立片刻,终于一咬牙,转身上马,不敢再回望一眼,扬鞭而去。马蹄扬起的尘烟,一点点消散,耶律齐的身影也渐渐远小,最后消失于天地交际处。郭芙悄立路旁,长风烈烈,鬓发撩乱,她颊上泪痕却始终未干。
她不知站了多久,忽听远处号角声动,更有哭喊呼喝,隐隐传来,却是蒙古大军赶着四方难民,重又逼近襄阳。郭芙猛然回神,暗暗想到:“鞑子如此残暴嗜杀,这一战又不知多少人家从此妻离子散,比起死在鞑子刀下的无辜百姓,我们夫妻已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如今虽然分离,却总有重见的一天。”她擦干眼泪,翻身上马,一骑径向襄阳疾驰而去。
襄阳乃宋室西北门户,自古兵家重镇,多年经营,城高池深,兵多粮足,又有郭靖黄蓉驻守,四方武林豪杰来助,蒙古大军声势虽盛,却也一时难以攻破,僵持之下,只得将襄阳城团团围困,包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在郭靖督师下,数万守军,兼之数十万百姓,莫不齐心抗敌,奋勇护城。
春去秋来,冬尽春回,襄阳被围已有一年,远赴蒙古的耶律齐,一如石沉大海,始终音讯全无。此际襄阳存粮已然告磬,城中之人全靠草根树皮果腹,郭靖黄蓉心下焦急,现下士气虽仍未低沉,但若蒙军不退,外援不到,内忧不解,再有数月,则襄阳即有告破之危。郭靖早立定鞠躬尽瘁之心,但求为国为民,抗暴御侮,战死沙场。黄蓉与他夫妇同心,自是生死相随,只是每每想到郭芙和年纪尚幼的一双儿女,也将命丧此地,便觉肝肠寸断。
这一年来,郭芙随父母杀敌守城,久历硝烟战火,满目血腥屠戮,真如置身暗夜梦魇,不知何日方能醒来。她总在黄昏登上襄阳城楼,西北远眺,直至夜深,而她时刻牵挂悬念的人,始终在千山万水之外,等待煎熬似乎永无尽头。
一日清晨,郭靖黄蓉方才起身,便有军士来报,鞑子军营中扰攘,似有异动。二人忙登城察看,观望半日,却见蒙古人的军帐一顶一顶收起,旌旗束拢,刀剑入鞘,竟仿佛是要退兵的行状。
郭靖恐此举又是敌军诡计,只吩咐四下守兵严加戒备,不可离城寻战,又派出探马,暗察敌军动向。不到数日,数万蒙古兵马尽数撤离襄阳城郊,陆续北归。襄阳之围骤解,满城欢庆,军民同乐,自是不在话下。
又经几日,探子回报,蒙古全境举哀,原来大汗贵由已在月前薨于西域。众人本料定襄阳已届山穷水尽的绝境,岂知竟能如此柳暗花明,皆惊喜不已,知晓那刺杀贵由的计划,经年艰难,终于建功,不禁都盼着耶律齐早日凯旋回转。
过了一月有余,与耶律齐同赴蒙古的丐帮弟子中的一人回到了襄阳,此人名唤费八印,是简长老亲传弟子,当年曾随郭靖西征,习得一口流利的蒙语,二十多年来已在帮中升至七袋。郭靖黄蓉信任他武功机智,当日特派他与耶律齐同行,此际见他风尘憔悴,虽立大功,面上却殊为沉痛,毫无喜色,心中都不约而同猛地一沉。
鲁有脚问道:“八印,怎地是你一个人,耶律公子和安志呢,如何没有一起回来?”费八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安兄弟伤得厉害,不能长途跋涉,留在瓜州分舵养伤。耶律公子他,他亦身负重伤,如今、如今生死下落不知!”
黄蓉闻言呼吸一滞,忙看向郭芙,却见女儿面如霜雪,双眼瞬也不瞬紧盯着费八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边厢耶律燕已失声痛哭起来,武敦儒忙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
郭靖急道:“怎会不知生死!”鲁有脚拍案而起,厉声怒斥:“混小子,耶律公子生死不明,你一人回来作甚!”黄蓉收敛心神,强自镇定,道:“大家且莫忙着发问。”她亲手将费八印扶起,让他坐下,温言道:“费兄弟,劳烦你将这一年经历详细讲来。”
费八印点点头,道:“我等随耶律公子北上蒙古,一路扮成鞑子模样,到了都城和林,便分头投入鞑子军中。可是我们潜在营中数月,全没机会探知贵由行踪,更别提寻得近身刺杀的时机。后来,鞑子军中举办演武大会,我们三人才靠着身手出众,被选入大汗的扈驾亲兵队,只是那蒙古王宫,守卫森严,军规又严峻已极,我们逡巡数月,始终也没觑到机会下手。”
“直到今年元月间,贵由起意亲征西域,将王廷迁去他原先的封地叶密立,我们也随着扈驾亲兵队去了那里。路上,耶律公子便对我们讲,那西域本是拔都金帐汗国的地界,如今贵由要亲自率军征讨,拔都必然忌讳,势必会有所行动。果然不出耶律公子所料,三月间,拔都即领兵东来,驻跸在阿剌塔黑山,又派他弟弟昔班继续东上,名义上是迎接大汗,可暗地里就不知打什么主意了。贵由也极是担心,带兵西出叶密立,与昔班相会。耶律公子便与我们商定,趁贵由同昔班会合,两方人马各怀鬼胎相互戒备之际,我们即寻机动手行刺。”
“两军后来相遇在横相乙儿。那夜,正轮到耶律公子和安兄弟当值,便说好由他们二人动手,我则守在营地外,准备好马匹食水,负责接应。我在一处树林中潜伏至四更时分,突然看见鞑子营中四下火起,战马嘶鸣,呼喝震天,又有刀兵交接之声,便知道定是他们刺杀时露了行藏,直想冲杀进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可耶律公子曾严令交代我不得擅出树林,便是他们死在我眼前,我也须留着这条命回襄阳报讯。故此我只得咬牙等着,过了大半个时辰,听得呼喝之声渐近,火光之下,我看到耶律公子背上负着一人,在鞑子兵的重重包围中左突右冲,耶律公子轻功当真了得,鞑子虽然人多,竟然困他不住,刀枪箭弩,倒有大半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
“我赶紧照着约定,打了个呼哨,耶律公子冲进树林,只说任务已成,贵由已死,将受伤昏迷的安兄弟交给我,要我们先走,他来断后。我们三人骑了两匹快马,没命的狂奔,鞑子在后面衔尾疾追,不住施放弩箭。耶律公子一路护着我们,不提防背上教鞑子冷箭射中,竟至坠马落入乌伦古河中!”
说到此处,费八印已是泪流满面,喘了口气,又接道:“我甩掉鞑子追兵,将安兄弟藏在一处山洞,便又偷偷转回耶律公子落水处,沿河一路向下游寻找,后来在河岸拾到这个。”他从身后解下一个长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一柄长剑,剑柄上刻着“全真”两个篆字,剑刃犹有血痕,剑身却已当中折断。
耶律燕只看了一眼,就“哇”的哭出声来:“是二哥的佩剑。”费八印哽咽道:“我把断剑之处方圆十里都寻遍了,始终没有耶律公子踪迹。那乌伦古河刚刚解冻,河水冰冷彻骨,他又是背心要害中箭,落入这样的急流之中,只怕,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众人想到耶律齐少年豪侠,英风仁义,竟然命丧异域,尸骨无存,都不胜唏嘘。耶律燕更是痛哭不止,几欲晕厥,她此时已有数月身孕,武敦儒唯恐她悲恸过度,伤了身子,悄悄点了她昏睡穴,将她抱回房去。
黄蓉亦怕郭芙经受不住,悄悄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只觉郭芙十指沁冽如冰,寒冷异常,再看她神情,却无一点流泪的迹象,不由心下悲酸,暗想:“那日芙儿请嫁,曾说便是与齐儿只做一日夫妻,她也心满意足,谁知老天爷当真残忍得紧,竟让她一语成谶。她遭此大变,伤痛郁结,若不发泄出来,怕必是又要大病一场。”思及此处,不禁将女儿轻轻揽在怀里,轻声道:“芙儿,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你哭出来罢,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郭芙缓缓抬起头来,极轻极轻的道:“齐哥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哭?”她望着堂上众人,微微皱眉,道:“你们却又为什么要哭?”她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华如水,竟不见如何悲伤,众人见她如此,心中都是一凛,均道她伤心过度,神智不清,只觉不忍。
郭靖叹道:“芙儿,齐儿刺杀贵由,舍生取义,他在九泉之下,若知襄阳十数万军民,汉室千千万百姓,都因他一人之举而获生机,也必定深感安慰。”
郭芙站起身来,晃了一下,旋即站稳,摇头道:“爹爹,齐哥又没有死,说什么舍生,什么九泉,好生奇怪。他答允过我,一定会回来找我,我也答允过他,会一直在这里等他。”她脸色本就极白,此时更是毫无血色几近透明,但见她微微转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甜蜜的往事,秀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温柔笑意,就径自走了出去。
郭黄二人见她心神恍惚,都万分担忧,跟在她身后,却见她自顾又上了襄阳城楼,只向着西北的方向静静眺望。黄蓉看着女儿背影忧戚出神,许久方茫然道:“靖哥哥,齐儿已经死了,芙儿又这样迷迷糊糊的,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就从此痴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也自望着郭芙无限心酸,却还是轻声安慰:“不会的,芙儿只是一时伤心过度,过一段日子,便会清醒过来。”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则委实没有一分把握。
日子似流水般过去,大战后的尸骸已教新生的长草渐渐掩去,郭芙却并未如父母所愿般“清醒”过来。她每日午后便到城楼上远眺,直到月上中天才肯下来,与家人说起耶律齐,也全是当他仍在人世的口吻,教众人担心不已。可若说她失了神智,平日里行事说话,倒是一如往昔,看不出半点异样失措。
到了一树黄叶天上来的仲秋时节,耶律燕十月怀胎,诞下一个男婴,武敦儒自是欢喜无限,武家有后,武三通也是老怀大慰。耶律燕初为人母,咿咿呀呀的慈儿在怀,不知不觉已冲淡几分丧兄之痛。
郭芙来探望她,抱着小娃儿直喜爱得不肯放手,望着婴儿粉面眉花眼笑:“人说‘养儿像舅’,果然不错,你们看他的眉眼,可不就如同齐哥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么。待齐哥回来,知晓自己已做了舅舅,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呢!”
耶律燕和武敦儒听她这样说,不敢接话,心中皆感恻然,却见郭芙在小婴儿粉嫩面颊上香了又香,柔声细气道:“小甥儿,你都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啦,你的舅舅也该回家啦,你说,对不对?”那出生未久的婴孩如何能够回答她,只对着郭芙咯咯笑出声来。耶律燕想到兄长已逝,永远也无法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外甥儿,终于还是泪流满面。
这一日,郭芙如往常般在城楼北望,但见残阳将尽,漫天殷红,有如血染,她一阵恍惚,迷迷糊糊想到:“齐哥中箭的时候,是不是流了好多的血……”这念头一起,便如身浸万年寒冰之中,在萧萧西风中不住的发抖:“齐哥是不是当真已经死了,他若不在了,我干么还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受苦,只消用他留给我的匕首在心口一插,就可以去找他了。这天上地下,我总是要找到他,从此再也不与他分开。”
她颤抖着拿出怀中的匕首,匕首染了她的体温,犹自带着几分暖意。她想起耶律齐离去前的承诺:“我答允你,一定平安回来!”心中又稍稍安定,一边在金柄上细细摩挲,一边自言自语:“齐哥不会骗我的,他既然答允了我,就一定会回来的。我也答允了他会等在这里,即便十年二十年,也要等到他回来。”
日落夜临,残霞尽褪,月涌中天,月色似雪光铺洒在寂寂古道上,城头可见的天末尽头,突然隐隐现出一个身影。郭芙心头一阵狂跳,全身都没了力气,倚在城墙之上丝毫动弹不得,只紧紧盯着那个影子,目不转瞬,生恐眨眨眼,这影子就会像之前许多次所发幻象般消失不见。
那影子走得极慢,步态艰难,缓缓向襄阳方向蹒跚而来,没有多远,突然踉跄,恰逢此时乌云遮月,一时间夜幕深垂,目力难及,竟不知是跌倒在地还是如何。郭芙如遭雷亟,直跳起来,飞掠下城楼,抢了一匹军马,奔出城去。守城军士见她忽然状若疯狂,纵马出城,赶忙去通报郭靖黄蓉。
郭芙飞马驰到来人跟前,那人兀自还伏在地上喘息,无法起身,听到马蹄声,微微抬头,正巧云散月出,只见得一张脸已瘦得脱了形,却依稀还是英俊的轮廓。
郭芙只觉眼前一阵黑一阵亮,神思昏昏沉沉的跌下马来,跪倒膝行至那人身边,将他一把紧紧抱住,哽咽道:“齐哥,你回来啦。”她只觉怀中身体瘦骨支离,不及欣喜,已然痛如刀割,泪水连珠价的淌了下来。
耶律齐伸手回抱住她,欲待微笑,却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只是闷声呛咳,蓦的以手掩口,已是来不及,一大口血当下溅于破损的衣袖,月光之下,他暗淡褴褛的青衣上,遍是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紫黑色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