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6、 扶栏妙音 ...
-
等晴夫人哭完,又在姑母这处说了一番体己话离去后,鄜氏转瞬换回兴致,往脸上贴了笑容,重又谈起游湖的事来。到底是久经宫场的人,脸上阴晴拿捏得到位,说换就能换。
“听说玉烟公主和你处得不错,要不你就代为转达,让她也准备准备,到时一起去游船呗。”鄜氏笑着说道。妙竹送了晴夫人出去后又回来了,给鄜氏端了盆热水。鄜氏浸入双手略微沉了下,由旁的丫环递过巾栉抹净。
“邪珠一定将鲁国夫人的意思带到。”邪珠应下。
“玉烟……”鄜氏嘴里捣鼓着玉烟公主的名字,似乎若有所思。听绿荷讲,鄜氏也曾去看过一次玉烟公主,想来鲁国夫人对这位前朝的公主也颇有兴趣,或许只是一般的好奇使然。
游船的事聊得差不多了,鄜氏说办就办,当下派了人去联系王后,商量出游的相关事宜,又叫人赶去王府捎个信,让七王爷择个空入宫一趟。邪珠也趁此告辞,一径回了青茗苑。
午后较空,小樱与芭蕉也闲着无事,好久没吃顿自己做的美食了,大家便提议做些小吃。几个人和面煮水各自忙开,不多时,邪珠便弄出一堆好看又香喷喷的芝麻饼、糯米糕来。三个人雀跃不已,仿佛又回到了玉溪茶庄东院某个角落,那快乐的时光中。
邪珠装了一盒糕饼,打算拎去玲珑阁给些绿荷,顺便与玉烟公主说说鄜氏邀她游船之事。绕过小径,待走到一处石桌,稍觉着累,便挨着石凳坐了下来,喘口气歇会。
园中百花齐放,红的黄的开得茂盛,缀在绿叶嫩枝间绚烂荼蘼,正是一年好景致。微风拂面,和着融融的阳光,颇有鲜香暖意熏人的体验。邪珠不自禁微眯着眼,施施然享受这片刻的陶醉。
如细沙的风声,如暖流的花香……突然,一个悠扬清脆的调子被拨响,隐隐约约奏起了琴声,柔韧拨转,起伏有序。
好熟悉的乐曲,邪珠睁开眼,抬头四顾。雪竹琳琅,和风淡荡,那动听醉人的曲调,声声撩拨在邪珠的心弦上——《玉庭白雪》,那一夜,月光流转的暖泉旁,岩石上,她与他相顾而坐。他执手,撩拨清弦,靡靡妙音,响彻落夜残雪。
她呼地起身,手腕顺势揽过食盒,目光还在四顾,裙裾已飘向了园间。沿着花园往那边拐,是一处与玲珑阁反方向的园子,乐曲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个世上,除了他,没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曲调,就算是晚姑娘,也仅能学来奏音的形,却学不来内里的韵……邪珠心内激动,狂喊着要自己冷静,脚步却分明踉跄,几欲摔绊。
她不敢奢望老天能赐给她一个天大的玩笑,但若他还活着呢……可他分明死了……可是,她又为什么不甘心?她不知自己因何而激动,明明知道这不过自欺欺人,但还是一头热血往前冲,分花拂柳跌撞至一座亭前。
花香四溢,草木参差,汩汩溪水中碎石清晰,水上隐约飘起一些白软雾气,乃是汲了凤凰山的灵气,吞吐出仙韵。那溪水上架了一座石亭,白玉扶栏,围成精巧的亭阁。阁中一人长发宽袖,身形清索,脸色泛白,正凝思抚琴。
那略显瘦削的身形撑起宽敞的月牙白锦服,虽有些羸弱,却又透出一股子不容质疑的雍容之气——是他,吴越的王。她曾在澄庆街上见过他,但仅是远远的留个影子。如今隔得那么近,她更能确定他就是王,凌然雍者的王。
邪珠扶着树干,呼呼地吞吐气息,因刚疾跑了一通,到现在还有些气喘。心里一冷一热,跨了两个大的起伏。冷的是,那种可笑的想法,终归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怎么可能是他呢?竟敢奢望能再见到他,邪珠连嘲讽自己的兴致都提不起来……热的是,她终于见到了王,这个吴越的最高统治者,享誉南北的乱世桃源之主,就在她的面前!
王显然也听到了异样的响动,手指停下了拨弦,略略排斥这意外的打扰,眉间微蹙,抬眼朝邪珠这边望来。
明明是清索的身形,眼神却是犀利的,透着一股力道,直往人心里钻,似能看透你的心思,又给你一种安定的感觉。
威严,又给人以信任。恐怕这便是王御之道。
一接触这样的眼神,邪珠猛然惊觉,想起自己还未施礼,忙蹲下身,恭谨道,“邪珠见过王。”
王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邪珠,盯了半晌,说道:“在本王面前竟敢自呼其名,也算是少见。”他这话说得并不严厉,并非责怪的语气,而是掺了点好奇。
邪珠却暗自微恼,那任意畅达的性子再一次把她往特立独行的方向上推。她总是掩不住洒脱本性,却不经意地成了别人眼中的另类。邪珠答不上来,只低头半蹲着。
“起来。”王语气平和,不咸不淡。
邪珠起身,不敢直迎他的目光,微垂着睫。
“邪珠……孤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王思忖了片刻,问道,“你是宫里新来的茶师吧?”
“是的。”邪珠应道,心里却惊讶。他连这个都知道,果然心思深沉,虽重病在身,宫内外的一切却依旧了如指掌,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能注意到。这定然是与七王爷安排她入宫有关了。七王爷与王素来有抵触,她在玉溪茶庄的时候就了解到,两人不知交手了几回。看来王确实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是的,入宫一月有余。”邪珠撇开那些思绪,专心答道。
王微微点头,对邪珠的冷静自持颇为满意,多打量了几眼,目光落到她手里拎的食盒上,“这是什么?”
见王问手中的食盒,邪珠迎上前几步,打开盒盖,“这是邪珠闲来无事,自己做的一些糕点,恐入不得王的眼。”糕点微冒着热气,芳香四溢。
王吸了口气,充盈了满鼻的香喷喷,嘴里跟着酝酿出了味觉,不由来了兴致,便说道,“拿过来尝尝。”
邪珠提着食盒踩上了石阶,将盒子放置在亭中的石桌上,把盖子敞开在一边。王探身一看,盒里的糕点码得整整齐齐,软软热热发出诱人的气息,便从怀里掏出丝帕,随意抹了抹手,捏起一只送往嘴里。
咀嚼了番,香甜满口,王赞道,“甜香酣醇,余味留足,好味道。”
“谢谢王夸赞。”邪珠浅身一福。
王起身踱到扶栏边,抬眼四望。园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溪水边密密匝匝几排杏花,白的粉的开得耀眼。花枝妖娆,伸展着探到亭子里,王伸手采了一枝,花瓣饱满,凑到鼻端闻了闻,淡淡的花香带了丝暖阳的气息,“没想到这么快,园子里的杏花又开满了。”
“原来王喜爱杏花,古人言‘春意方盈野,枝枝绽翠英’,杏花当真开得好时节。”邪珠揣摩着王应该是喜爱杏花的,便说道。
王没有转头,只说,“开得好时节,却未必合了好时辰,满园芬芳,还不如一庭幽香。”
邪珠不知王话里的意思,便不敢胡乱开口,只是看着。王踱回石桌边,指着食盒道,“这盒软糕可以送给孤么?”
“若是王喜欢,能收了这些糕点,便是邪珠的福气了。”要一盒吃食,还礼貌相问,王太客气了,宫里什么东西不是他的呢。若是他喜欢吃,以后便再多做些,邪珠心里这样想着。
王将采下的杏花整只放入食盒内,刚好搁在中间空出的地方。芝麻糕点配了白灿灿的杏花,凭添了份雅致。
“把这盒礼物送去给王后吧。”王突然说到。
邪珠反应算快,立刻应承道,“是。”王已转了身,迈下了台阶,身形萧索,步伐却是坚定。才迈了没几步,突然又伛偻了身体,猛地咳了起来,急得邪珠跑上前,搀了王坐回位置。
王从怀里掏出丝帕捂嘴,邪珠便替他顺背,见他额上冒虚汗,脖间青筋暴涨,便知是体内阳弱,身体虚乏所致。他咳了一阵停不下来,巾帕上已带了几丝醒目的血迹,邪珠倒吸了口气,顾不得多想,掏出袖内的针灸盒,挑了一只扎往王的后颈,又信手拈来扎了几针,抵住寒气的作祟。
这时候,王咳个不停,虚弱不堪,她便是意图不轨,他也奈何不得。但王对她的动作无丝毫阻止或抗拒的意思,想来王胸怀宽广,不以犹疑视人,对一切小手段凌然不惧。
见王略微消停了点,邪珠又捏起一只针准备扎下,这时却听见一声细嗓高呼,生生阻了她的动作。
“住手!你这是干什么?!”说这话的当儿,那人已“蹭蹭”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几下跨上台阶。眉清目净,是个秀气的内侍,他见邪珠对王扎针,怒道,“大胆奴才!简直不要命了,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王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内侍的责难,内侍也就住了嘴,只不客气地白了眼邪珠,赶紧左拍右捶地照顾起王来,“哎哟,王又瞒着拳子自己跑来这地方,你看看,这四周空空的淌风,多冷,才好的身子,又着凉了。”
邪珠见那内侍,是上次同王赴宴,随侍左右的那位,想来便是王的贴身之人了,看他焦急地嚷嚷,还颇有趣,当下一一收了针装入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