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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子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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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密林,跨过一片乱草堆和结了冰的小溪流,便是丛峦叠翠、松针荆棘繁茂的山坳了。沿着山路七七八八地转了几个弯,到了山腰上一处空地里,鬓毛大汉将黑衣人引进了一间小木屋。
木屋中光线昏暗,笼统就插了两三根松脂火把,三面围了一圈小喽啰,都是套着棉短褂,腰上别着阔刀,抱拳而立。正中桌旁坐着一人,却是背对着众人,披着棕色的皮氅,大半遮在昏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只手,搁在桌上,轻轻按在茶杯上。虽隔得远,尚且能看清那手莹滑白皙,似是女人的手指。
鬓毛大汉恭敬地朝那人抱拳,“主人。”那人未作回应,鬓毛大汉跨步上前,弯腰凑近那人旁边,急速地低语一通。只见那人拿手指敲了敲茶盖,似是思索了片刻,低低吩咐了几句。鬓毛大汉听得仔细,抬起了头,朝黑衣人问话,“主人问你,兄弟如何称呼?与玉溪茶庄有什么关系,为何上次要匿名送去种籽出手救助东门离?”
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闪烁出一丝光亮,低沉着嗓音回道,“那你家主人又作何称呼?与玉溪茶庄有什么关系?为何要问东门离的事?”
“放肆,主人问你话,竟敢这般回答!”鬓毛大汉动了怒。
“他是你主人,不是我主人。”黑衣人语气颇为不屑,又冷静自持。
鬓毛大汉脸上抽动了下,黑衣人说得也对,似乎没啥好反驳的。遂又低下脑袋,等主人吩咐。主人又低语了通,鬓毛大汉复抬头问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主人先问了你话,自然是你先回答,等你给了答案,主人再回答你的问题。”
“既然你们讲究这先来后到,你看看,在下是被你们领来的,说要邀我一聚,我都来了,足显诚心。你们主动邀人,却不肯先给出一点诚意。我连你们是谁,为何要邀我至此都不知道,又何必要回答你们的问题?”黑衣人不急不缓,慢慢说出一通道理来。
鬓毛大汉脸上又抽了抽,分明说不过这伶牙俐齿的黑衣人,只得低下脑袋求助地望向主人。那人停顿了片刻,似在思索如何回应,手指又在杯盖上敲了敲,揭下了盖子,慢慢端过茶杯饮了口。过了会,将茶杯置于桌上,才搁下手,缓缓转过身来。
燃着松脂的木棒烟雾跳跃,偶尔有风从木屋的缝隙里钻进来,晃得火苗轻微摇曳。屋子里半明半暗,明暗交叠,那刚转了身,晃在幽幽火光里的脸却在一众粗旷的汉子堆里叫人看得分明。那张脸上明媚笑容一绽,红唇悠悠启口,语调缓慢却透着威严,“怎么还没将他面巾取下?”
鬓毛大汉不敢大意,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下黑衣人脸上蒙着的面巾。
面巾下,左朝风瞠目结舌,惊异得冻结住表情......
邪珠回到房内已过丑时,匆匆伏进被子里倒头休息,却怎么都睡不着。想着最近一些天发生的事情,有令人心惊的也有令人振奋的。她默默祈祷今晚一切顺利,祈祷诸事顺遂,祈祷师父护佑她完成各种心愿,或者说是她护佑师父平平安安,早日回来见她......脑子里稀里糊涂一通转,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起床,她便特别留意起东院门口来,时而张望看看有什么动静,左朝风有没有进到院子里去,害得绿荷以为她思春想见少庄主,又拿话取笑她。邪珠解释不清,支支吾吾了事。
上午都快过去了,东院那边始终没什么消息,邪珠想着昨夜的事情究竟是否进展顺利?要是真能找出想要得知当初谁送了种籽给少庄主的人,差不多就算是找出了欲害少庄主之人了吧。这次的计策布署得如此严密,应该没什么纰漏。少庄主思虑周全,怕躲在暗处的敌人起疑,还让她与左朝风合演了一出“暗夜遁贼”之戏,以退为进,用不知道哪方人马想引出好心人的悬念为饵,勾起敌人疑惑和兴趣,再险棋一招,让她将这股好奇和疑虑引入深林,使左朝风假扮的“好心人”有机会被敌人所擒,从而也就能顺藤摸瓜知道敌人究竟是谁了。计划如此严密合乎逻辑,错不了的。
邪珠心里思量着,不禁有些焦切,正出神间,绿荷碰了碰她手肘,朝庭院石阶上努了努嘴,“别想了,来找你了。”石阶上立着芭蕉,冲邪珠甜甜一笑。不待绿荷调侃,邪珠便已冲了过去,半推搡半拉扯地跟着芭蕉去了东院。
流水阁里薰香缭绕,暖炉徐徐发散着热气,屋子里几个人都安静着,静得人心里莫名有丝躁动。邪珠见了礼之后,便也垂手杵在一旁,悄悄观察众人神色。
东门离虽平静无波,眉间却又分明结着忧思。商公子拿手指抵着额头,似在思索。左朝风应也是刚进的屋,身上兀自有风尘之气,胳膊上缠着撕裂的衣襟,想是受了伤。
“照你这么说,便是无从查起了?”东门离半是问询半是了然后的懊恼。
看来事情似乎不顺畅,昨晚左管事后来究竟遭遇了什么呢?邪珠心下纳闷。
“那帮伏击我的匪人,领头的人是个鬓毛大汉,身手颇为了得,我全力应付,无奈对方人多,还是被他钻了空档,他扯下了我的面巾,居然认得我是茶庄里的管事,他们知道中了计,匆忙交手几个回合后便逃脱了。”
“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线报能力。”商公子蹙眉,“那几日你要负责庄里的安全,没怎么出庄,并未与埋伏在郊外的歹人有过正面交集,还当他们应该不至于认得你。”
“属下无能,是属下大意让对方扯下了面巾,请少庄主责罚。”左朝风低下脑袋,满脸愧疚之色。
“是我大意了。”东门离缓缓开口,“我只想着雪儿与他们交过手,庄里除了你,别的不管是身手还是忠信,我都不放心,也唯有派你去赴这趟险,本想引出幕后的黑手,哪怕只揪出庄内的细作,那也是好的,不想贼人却比我想的要狡猾。”
“贼人逃窜后,属下一路追踪,死死咬住不敢松懈,追入深山松林中,但他们似乎对这周边的地形了如指掌,早计划好了撤退之路......我窜入深山里直找了三个多时辰,探了各个方向,天都已亮了,却丝毫找不着他们的踪迹。”左朝风回忆着。
“要不就是庄里的细作藏得深,要不就是根本没细作,这帮人通过其它渠道掌握了我们的信息,当初才能布署严密,将我们击中。”东门离分析道。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商公子皱眉思索,“他们身后又是哪股势力?”
“听那鬓毛大汉讲话,似带了点南部的口音,好像是闽国一带的人,但也不明显,不好判断。”左朝风提供了点线索。
南部的口音?邪珠心里暗暗打了个问号。埋伏玉溪茶庄,伤了少庄主又截断种籽消息的人,上次金书也提了一提,说似乎是北地的粗狂之士。一南一北,相差也未免太大了?究竟谁猜测的才是对的?如果起先猜测的方向错了,恐导致一路都是错。邪珠有那么点冲动想讲出自己的疑虑,但毕竟事关重大,又不敢冒然开口。
同样吃惊的还有商公子,“连他都掌握不了的信息,闽国居然有这个能耐得知?”
东门离微怔了怔,“他最近可有动作?”
商公子摇了摇头,“他这次病重是真,顽疾不化,日日汤药不离口,哪顾得到我们?我趁机又收拢了他手上的剩余几条线,他要有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
“不要小瞧了他。”东门离眼眸平静,无喜无忧,“他要有动作,也未必尽落入人眼。”
“这年头兵荒马乱,出个门兜里都得揣着点银两。他失了钱粮,如何动作?”商公子话里充满自信。
“你挪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别忘了他还有积年门阀的支撑,实在必要时,门槛下的基石也可以拆出来换几两银子使。”东门离淡淡回道。
他们嘴里提到的那个“他”是谁?好像是个与他们有挺大牵扯的人物。邪珠暗暗思索。突然发觉自己立在一边无意间听得了好多事情,这是不是意味着少庄主信得过自己,才在自己面前无所顾虑地讨论这些内容?心内隐隐有丝窃喜。
“本想着一子落局,打破围困之势,不想眼前棋局却更见迷茫。”东门离似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件事,对谁都不要提起,今日屋内所说的一切,出去之后就把它忘了。”说着看向邪珠,邪珠连忙点头应是。东门离继续说道,“在未掌握更清晰的线索之前,我们不要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免得无端将邪珠也牵入险境。”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所以才特意将自己叫来?邪珠心里暖暖地生出感激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冰晶水眸里琉璃般的目光,不由得一阵害羞,脸颊生烫。
他却兀自转移了视线,自然而随意,摆了个手势与商公子一同落座软榻上,脸上春风不化,波澜无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