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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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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正是平沙无垠,地阔天长。
古月一骑当头,长枪傲立,冷冷地扫过远处大片大片的黑色岩石。
那不是岩石,是人。
在那片黑色之中,她隐约能辨出刀箭森冷的反光,如一头头猛兽,等待着一场嗜血的杀戮。
她中埋伏了。
千算万算,她算出了云其琛的粮草重地,却没算出严素,这个她在陈国最亲近的老将,竟是云国派到陈国的卧底。
严素一走,她的精兵也只剩百余。
怪不得严素两年前主动请缨跟随于她。
她其实从未得到陈王信任,只领了玩笑般的一千将士,长驱直入,以命相搏。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云其琛都了然于心,打了这么多场仗,她劳心劳力,一身浴血,却都是云其琛故意输给她的。
而这一切就为了如今给她致命一击。
真是可笑,不管她如何拼尽全力去搏,在他面前都会输的一塌糊涂,渣也不剩。
她苦笑着调转马头,却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帮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
“诸位兄弟,请受古月一拜。”
她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翻下马,落腿、抱拳、俯首,动作一气呵成又郑重万分。
“将军!”木胡跌爬着来扶,却被她摆手制止。
她凝视着这些挂了彩的彪形大汉,一字字地朗声道:“两年来,兄弟们信我、将命交给我,我本该带着兄弟们杀敌立功,才不负信任!而如今却因我眼拙中计连累你们。你们想走就走,我不多留!若有谁想陪我一战,我们就一起杀过去!我早已传信给陛下,就算我战死,也会散尽家财,保你们老小平安!”
她一番话说得豪迈又体贴,想到了所有人的退路,却唯独落了自己。
然而,这些汉子们却沉默了,他们惊佩于眼前这个弱小女子的骨气,却因敌军势众,心生退意。
反倒是木胡这个新来的小将最先表态:“将军这么对我们,木胡也没什么说的!我愿陪将军战到最后,突出重围!”
之后众人纷纷附和,义薄云天道:“吾等愿陪将军战到最后,绝不退缩!”
古月抿紧嘴唇,因一道伤疤而有些狰狞的脸上却布满坚毅,反显出几分胜者气度。
她站直了身板,昂首一挥:“好!生老病死是死,马革裹尸是死,同样是死,何不死个痛快!”
“死而无憾!”
百来个大汉怒吼着,声音雄浑而悲壮,击打在地上卷起层层黄沙。这些看惯生死的将士们却被沙子迷了眼睛,眼里酸涩,血液似在逆流,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大片马蹄踏地之声,如一阵雷鸣轰然响起,又如无数黑云裹挟着尘土席卷而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匹汗血宝马,其上一人身着金黄色铠甲,在浩大的天地之下,显得孑然孤独。
古月翻身上马,她平静坦然地看着这个疾驰而来之人,莫名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约定。
那一次,她又因为练武受伤,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云其琛看得心疼。
“月儿,你始终是个女孩子,天天舞刀弄枪,将来伤了自己怎么办?”
“我要保护你啊!你老病怏怏的,万一被人群殴岂不玩完?”
云其琛难得红了脸,低咳一阵,笑道:“护你是我一生之责,你抢什么?”
护她一生,言犹在耳,可伤她最深的不就是他?
古月不再多想,终于冷而沉地对着来人道:“两年未见,你倒是还活得好好……”
然而,在那人摘下头盔之际,古月却将未完的话生生地给咽了下去。
她不是云其琛,而是女扮男装的温绾。
“古月,好久不见。”
温绾的长发飘在风中,一身男装的她也美得不可方物,像一株在沙漠中长出的棣棠花,秀气中带着张扬的狂妄。
论性情、计谋、美貌,她没一样能胜过温绾。
“云其琛呢?”
温绾听罢轻轻一笑,缓缓道:“他……死了。”
“喤当”一声,古月手一滑,金杆长枪滑落,要不是木胡眼疾手快接住,她恐怕是要就这么在两国交阵前失了分寸,损了脸面。
古月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这不过是温绾的攻心之计,云其琛怎么可能死?
然而,眼里却还是不受控地翻腾着雾气,她咬紧牙关,用足力气才将话说得平淡无常:“死得好,死了活该。”
温绾一改平日里的清雅若兰,杏目圆瞪,哭声凄厉,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
“死了活该?!古月,你没有良心!”
“你可知他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他空有绝世之才,竟会爱上你这个蠢货!”
古月听罢一震,她拽紧手里的长枪,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温绾却不理她,接着愤然道:“他从小体弱,却每次被你强拖去冷风里看你耍剑!你当他真想习武?他是怕你好斗又偷懒,今后反伤了自己!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抱病为你挑灯夜读的不是治国之策,而是兵法军书、武功秘籍!谁知道你这个不识相的还日日出错,他这才放了狠话,就为了让你学会自保!”
“可你这傻瓜却会错意!还自以为天天舞刀弄枪,带兵出征很威风?要不是你每次出征他都派自己暗卫护你,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还当真以为是你名声在外,兵法如神?”
古月不信,辩道:“那又如何?他不还是娶了你,他不还是逼死我爹娘!”
温绾冷笑一声,柔美的脸上表情狰狞而凄厉,骂道:“娶我?要不是为了你,他会娶我?”
“为了我?”
“他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我都曾以为他是真心娶我!直到后来听到我爹和他的谈话,我才知道,娶我不过是他与我爹的交易!不过就算我知道他喜欢的是你,那又怎样?我还是装了下去,因为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温绾越说越离谱,却字字见血,让古月不由地接着问道:“那为何当日我跪着求他饶了古家之时,他却避而不见?”
“古家?你当真以为你爹娘是清白的?你爹本来就不是云国人!他忠心的也不是云帝!你跟着你爹出征,可有算过他胜败几何?他早就败多胜少,心生叛意!其琛早就查了出来,却为了顾及你而放任你爹!不过却被我爹抓到把柄,他这才提出娶我为后!”
古月听罢长枪一挥,直戳温绾心口,怒吼道:“你骗我!我爹忠肝义胆,何来叛国之说!”
“你记不记得从古家搜出来的通敌书信?黑纸白字,盖有陈、齐两国玉玺,又哪里是可以伪造的?!”
温绾不等她发话就抢白道:“你杀啊!手刃一国之后,云国必会倾尽国力讨回!”
古月发着狠劲儿一掷,长枪的整个枪头都插进了一边的黄土之中。
“你来寻他那日,他因为寒病而疼的整夜整夜失眠、又因心中忧思过甚而咳血!他不见你,是怕一时心软,留了古家的毒瘤,祸害无穷!可你却因为爹娘自尽杀进宫中,还让他生生受了你一剑!如今他亲自出征寻你,水土不服,伤寒愈重,终于,终于……”
温绾一脸落寞凄楚,不像是在说笑。她身为一国之后,女扮男装率军出征,应该也是逼不得已。
古月沉默半晌,终于缓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温绾眼里带着凄楚,她淡淡地扫过古月和她身边的木胡,最后停在古月身上:“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正是古月放火烧粮草之际。
她心中一痛,就像被人生生挖去一块,空落落得透着凉风。
天旋地转,她的丹田里一股真气逆流,喉咙口也腥甜难忍,一口忍了许久的鲜血终于一喷而出。
“将军!”
木胡随即翻身上马,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古月。
然而就在木胡与她相触之时,古月只觉得体内一股浑厚的暖流如江河奔流,直入丹田,将她处散走的真气归拢,如隐隐海浪,舒缓雄厚。
木胡他一个步卒小将,为何会有如此精深的内力?
木胡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把抹去额头的汗:“小的以前误打误撞承了个高人的真力。”
古月不再多言,体内舒缓的真气已让她渐渐安定下来。
她看着木胡憨憨的模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罢,若云其琛真为了她而死,她把命赔他便是!
她昂首望向温绾,居高临下道:“你今日说这些,不就是为了乱我军心?若他真死了,你还能如此大摇大摆地与我共忆往事?我与他是我俩的恩怨,何须你一个外人插手!更何况……”
古月顿了顿,看似无心地扫了眼木胡,接着道:“就算他真为我而死,那我不管黄泉碧落,陪他便是!”
惊讶、愤怒、无奈各种表情交织在温绾那张绝世容颜之上,她突然把头撇向一边,似乎见着了什么,眼中一空,随之发狠道:“杀!”
如黑云般的将士随之从温绾身后奔腾而来,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肆虐。
古月也不甘示弱,身后仅有的百余雄骑也似猛虎扑食,厮杀而至,视死如归。
粗犷的黄沙之上,士兵的尸体一个叠着一个,仿佛巨大的蚁团翻滚着。
刀山血海,血肉成泥,苍茫的天地间只剩杀戮。
古月一边的兄弟们一个个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然而敌军的浩浩大军却前仆后继,永不停歇。
古月从前与云国交战时伤亡都并不惨重,而这一次却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这场战斗,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尊严,为了作为国之将士的尊严!
狂风呼啸,一片激飞血雨,凌厉之中挟着漫天肉屑。每前进一步便是一个血脚印,每前进一步便是一举断肢残臂的尸首。
古月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的伤口,就算她武功高强,也禁不起敌军密集的攻击,她近乎麻木地战斗着,已经不知道痛的滋味。
浴血踏尸,所经之处,血流成河。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役,据后代史书记载,陈国女将古月凭百余铁骑灭敌近万,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不过,无论古月身在何处,那个小将木胡却一直紧贴着她,他虽看着兵法凌乱,却招招都能误打误撞戳到敌人要害。
然而,经过长时间的战斗,木胡也逐渐乏力,竟像上回月夜那般咳嗽起来。
就在他弯腰之际,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箭准而快地射向他微弯的身子,古月情急之下将他猛地一推,胸口突然一震,鲜血从顺着箭口汩汩流下。
木胡大惊,有些颤抖地接住倒下的她,而他们身后却因此而涌来大片大片敌军。
木胡头也不回地单手砍杀,刀法陡然变得凌厉狠绝,硬是吓得敌军不敢靠近。
古月的视线逐渐模糊,只看见木胡的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样也好。”
她从齿缝里滑出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