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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善恶不明瞎点灯(下) ...

  •   黑瞎子脾性暴躁易怒绝非参悟天道的料子,千年前千机子是洞虚大能,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出窍期的二流强者,千年过去,连吴忧儿都到了合体期,此人不过勉强晋了一个境界,天赋高下立判。可他手中那盏瞎灯,硬生生将他推到了第一流的层次,等闲合体期强者都未必是他这盏灯的对手。
      千机子虽知吴忧儿已非吴下阿蒙,但每看见他大姑娘似的脸蛋就忍不住忧心,特别是那双眼,总含着泪珠子准备往下掉。这本是个试探吴忧儿实力的好机会,她仍问一句:“可应付得了?”
      吴忧儿得她这一句,虽看不上那不过分神期的瞎老头,仍示弱道:“忧儿试试。”
      黑瞎子冷笑着弯下腰,将灯放在地上,取下灯罩,两人这才看清,灯罩上竟是血红的一个“封”字。黑瞎子竟犹自掌握不了这件法宝,时刻将它封印起来。见里面是一根雪白的蜡烛,蜡烛芯却极黑,比周围的夜色还黑,小小的半个指甲盖长度的黑色的线竟格外触目惊心,而这触目惊心的黑上,还隐隐约约亮着一点诡异的红。
      黑瞎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凡间才用的火石,粗硬的手指和火石摩擦点火。蜡烛芯上隐有火星,他却直到第四次才将蜡烛点燃。黑到极点的蜡烛芯点燃时没有想象中的声势浩大,像一支普普通通的蜡烛一样,橙红的光芒只笼罩在方寸之地,只那雪白的蜡烛忽而白得惊人,橙红的火光也不能将之浸染,不染纤尘的白色在夜晚甚至有点碍眼。
      “这是,”千机子低声惊呼,“……判然。”
      尾音发颤,含混不清。
      吴忧儿呆呆地望着那黑中刺目的白,似曾相识,可越想越痛,不仅是身上痛,更不仅是身上痛,总之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痛得难以忍耐,清丽绝伦的小脸几番变化,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烛火一起,黑瞎子的灵觉就全然失灵,他听得见泪水流动的声音,聚精会神猜测两人的反应。
      瞎灯的威能因人而异,越恶越惨,越善越得益,不过他自掌灯以来还从未见过谁当真从中得益。
      他初见此灯便瞎了双眼,已是极有功德了,与他相伴的几位好友无不当场殒命,数千年来折在此灯之下的大能更不可计数。他唤它“瞎灯”,瞎子有眼无珠,再看不见那极致的蜡白和芯黑,不受其害。
      他的灯罩不是用来放大火光,而是为了遮住黑沉的蜡烛芯。此灯奇异,周围越暗蜡烛芯越黑,周围越亮蜡烛身越白,每遇穷凶极恶之人,蜡烛不点自燃,光耀四野,数丈以内无人幸存。
      他本以为瞎灯一遇吴忧儿定会燃起,没想到灯虽然亮了,却只有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竟如人一般犹豫不决起来。
      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到最后黑瞎子都有了那么一点犹豫,难道鬼娇娘的修为当真已达到能蒙蔽瞎灯的境界?
      好在,在开始害怕之前他已经老了。曾经的壮志豪情被无情岁月消磨殆尽,至少还留着一点儿影子,在关键时刻化作一把刀,狠狠斩断他的怯懦之念——一条寿元将尽的老命而已,丢在这里很值!
      于公于私,他和吴忧儿都不共戴天。若仅仅是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以黑瞎子自许侠义,真没脸来寻仇,可他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这理由让他昂首挺胸,自觉死也死得光荣。
      如果说他黑瞎子这辈子佩服过什么人,千机子算一个,唯一一个,但如果说黑瞎子最讨厌的人,千机子更排在首位。他厌恶那人惺惺作态,明明有滔天法力却不能除恶务尽,留下无尽祸根,换一个“仁善”的虚名;他厌恶那人看他不上,结交虚伪小人无数,却不愿屈尊降贵见一见他这个瞎子;他最厌恶,却是那样让人想起来就觉得满腔热血还没冷透的人就这样死了,死的憋屈、死的窝囊,让他心里一口气闷了近千年!
      吴忧儿是她唯一的徒弟,他不允许,她最后的传承活着丢人现眼!

      千机子望着那灯,下意识上前一步,心中默念着“判然”二字,一时间只觉天意莫测。
      判然是什么?
      它是修真界最公平的评判,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的裁判者。
      “判然”与“断然”本是一对器灵,来处已不可寻,可其灵性威能在修真界可称得上绝无仅有。名为器灵,即可附于法宝器物之上的神魂。判然能辨善恶,遇恶则强,遇善则弱;断然则择主而现,其主心中浩然之气愈盛,法宝气象愈强。
      而那器灵断然,正藏在千机子身上。
      一个判,一个断,判然和断然诞生之初器灵上就深深刻下了彼此的痕迹,就像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是它们被制造出来的初衷。
      千机子全盛之时下过大力气寻过判然的下落。修真界第一强者虽说独来独往,也有数不尽的人愿卖她的人情,更有居心叵测之辈欲谋这件连千机子都念念不忘的异宝。可器灵附于何物全无定理,整个修真界全力搜寻仍毫无进展,她只道命中无缘。没想到,在她修为尽丧、前路迷茫的如今,判然竟自己送上门来。
      最恰当,也最不恰当的时刻。
      她的脖子就像生了锈,转不过来去看一看吴忧儿。
      吴忧儿的出生就是逆天而行,为了复活千机子更犯下滔天杀孽,此时只觉自己肌肤如同寸寸裂开般疼痛,又好像有人用砂纸在自己的骨头上打磨,眼前更出现种种幻象。
      是的,幻象。
      他是师傅怎么可能会死?
      千机子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流出的血一点一点变凉,无论他给她裹上多少件衣裳都暖不过来。每一天,都会有人来看她,吴忧儿知道,他们是想知道,她死了没有。那时候的吴忧儿还不是鬼娇娘,他只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娇娘”,如果不是还有人对他的容貌有一点垂涎,怕他抵在自己胸口的那把刀子,他甚至保不住师傅的尸身。
      不,不是尸身,师傅只是重伤!
      吴忧儿猛然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望向同样僵硬的千机子,好像找到主心骨,狐狸眼中的迷雾都遮不住迸发出来的光彩。
      ——虽然僵硬,可她活着!
      他就这样贪婪地望着她的背影和露出的那一点点面部线条,许久才想起自己该皱起脸,向师傅哭诉自己承受的痛苦。
      他确实这样做了。
      千机子转过身,扶住站立不稳的吴忧儿,脸上的神情很淡,和每一次她内心矛盾难以抉择时一样,越纠结反而越若无其事:“很疼吗?”
      “好疼啊师傅!我的血里被灌了水银吗?还是皮肤都开裂脱落了?我是不是很丑?”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尖利,犹如鬼哭。
      千机子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无罪,自然无痛无伤;你若有罪,判然之下,鬼神难救。”
      不,判然只有判决之能,只要他能撑过去,至少性命无忧。可千机子恼他罪孽深重,故意往重了说。
      “师傅,”吴忧儿想拉师傅的袖子,手指抽搐竟握之不住,他跪下来一把抱住千机子的胳膊,温暖的、活生生的,和幻象中全然不同,“别死,别留忧儿一个人。”
      千机子只望着黑瞎子,不愿看他。鬼婴逆天而生,判然还要不了他的命,她只想借此知道,吴忧儿的罪孽究竟有多深。
      黑瞎子显然无力掌握判然这等灵宝,黑袍下干瘪的身体都微微发抖,手中盲人杖深深扎进地里,全身重量都压在杖上,下巴微微抬起,眼上的黑布正对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竟有几分张狂的自得,好像在嘲笑那不能耐他一个瞎子如何的烛火。
      “你为什么没事?”黑瞎子没有“看”千机子,就望着烛火哑声问道。
      “因为我刚刚到达分叉口,还不知道下一步是善是恶。”
      “哈哈哈,明知是恶路也要走,这种人才真正该死!”黑瞎子笑道一半,口中慢慢流出血来。似乎他苍老的身体里连血都不多了,粘稠的血水艰难地在他的皮肤上蜿蜒爬行,像竖着切开他下巴和喉咙的一道血痕。
      “不要为恶。”黑瞎子撑不住了。即使是修士,寿元到了,也未必会比一个凡人强多少,直接被判然的光照耀对他的身体都是严重的损伤,可他精神焕发,或许生平第一次从判然中得了益处,“你是个好人,老子活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有人将瞎灯视若无物。这修真界,好人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就冲这稀罕,你也得给老子继续好下去,值钱得很。”
      千机子沉默以对。
      “谁说好人没好报?”黑瞎子咧嘴一笑,放在那副尊容上十分阴森可怖,“好人过得再苦,也不怕这盏灯,死了千年,还有个漂亮的小娘皮为他发疯。”
      千机子看出他快死了,这番话,明着是劝她向善,实际上也不过自夸罢了:“你也是个好人,只有好人才能用这盏灯。”
      黑瞎子用自己的一双眼就赎了罪,靠着这盏灯在高手如云的修真界纵横了几千年,这也是他的“好报”。
      “也许吧。”黑瞎子永远不会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有多自豪,脸上每一道皱褶都像在发光,“每当这灯亮起来,老子就不好意思干坏事。刚才其实怕死怕得要命,可灯芯一着,突然觉得没啥可怕的,不就是个死!”
      判然和断然本就有引人向善的力量,仔细想想不过是器灵的天赋神通,但无论经历多少次,那种热血沸腾、九死无悔的冲动都不会改变,因为这不正是他们不断变强的初衷吗?
      即使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了当年一怒拔剑的激昂,当怒火再次烧起,再苍老的人也不吝为了曾经的梦想舍命相博。苟延残喘活上千年万年,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只狗、站不起来只会趴在地上摇尾巴的狗。人可能站一辈子,也可能爬一辈子,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天地间再无立足之地时,梗着脖子、僵着膝盖,痛苦而骄傲的站着吧!
      “不就是个死?”千机子轻声笑起来,“哪怕……”
      死得不值?
      她忽然说不下去,因为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判然的烛光依然摇曳,那样小的一团光晕,却照亮了两个人辉煌也独孤的一生。
      “其实值不值,都不过一念之差。”千机子叹息,“他们自算计他们的,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了。”
      再执拗的话,也掩不住其中的疲惫。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没有人能开解她。黑瞎子倚在盲人杖上,到死都张狂而骄傲地笑着。
      好人有好报,他终究得了个善终。

      千机子走到他面前,拾起地上那支烛光黯淡的蜡烛,犹豫一下,终究没有立刻吹灭,而是伸手以断然的力量掰断了烛身。等剩下的短短一截蜡被燃尽,判然附身的器物便不复存在,器灵也将再次不知所踪。
      为了满身罪孽的吴忧儿,她不能留下判然。
      吴忧儿眼前一团模糊,全没看见千机子做了什么。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抱在千机子手臂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尖利的指甲狠狠扎进自己的胳膊上,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黑色的胶状物。
      这才是鬼婴的真相,没有血,没有骨,只有漆黑的灵气和灵魂混合在一起的恶心的粘合物。
      所以当他真正痛到极处时,是不会哭的,失去法术,他连眼泪都不会有。
      千机子教给他的第一个法术,就是如何哭。她告诉他,他一哭,她便会出现在他面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乖,黑瞎子寿元已尽,这灯就快灭了,很快就好。”
      千机子的手温柔地抚摸在吴忧儿发上,那鬼气森森的长发竟在她掌下散去黑雾,恢复乌黑光亮的模样。
      这是师徒间的暗号,吴忧儿慢慢安静下来,盈满泪水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巴几下,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皮上,如同鸟类的羽毛般纤长而柔软。鬼婴不用睡眠,可她总强迫他在太阳的光辉离开脚下这片土地时闭上眼睛,如每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儿一样安睡。
      虽然灵魂上的痛苦还在持续,吴忧儿仍旧无法抗拒千机子这样的温柔和善意。他把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十根手指藏在自己胸口,蜷起身子,闭着眼睛窝在她怀里颤抖,假装自己睡着了。
      “师傅,还记得吗,忧儿身体里,还有你的符咒……如果,打不过,就把忧儿交出去,鬼婴,他们杀不死。”
      “别说话了。”千机子心头一颤,伸出手指,抹去吴忧儿说话时嘴角流出的鲜血。那缕黑色的血只有一点点,在他的嘴角下方就停滞下来。可他身体里的血本来就少,说不定是不小心咬掉了嘴里的一块肉,“你应该也发觉了,外面是地煞大阵,要成此阵势,至少要有七百二十个元婴期修士。唉,既然和你这邪魔在一起的,自然是个歪道了,不趁着人多势众斩草除根,难道还等着歪道为邪魔复仇?”
      吴忧儿自己都疼得不停发抖,居然清晰地感觉到她轻笑时胸口的颤动,那颤动就像湖水里投下的一粒小石子,一波一波在吴忧儿灵魂上荡漾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浅,越来越……平静。
      “丝傅?”吴忧儿一把抓住千机子的衣襟,咬牙才没有睁开眼睛——修为尽丧的千机子竟能平复瞎灯带来的痛楚!那么这几年的虚弱是不是全是假的,她其实已经将他千年中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
      千机子抚摸着他的长发,笑道:“为师习惯留几张底牌。有一张马上就要出现了。”
      做人做事留三分余地,两张底牌。
      她的第一张底牌应该就快要到了,带着一张全新的牌。
      吴忧儿的身体还在下意识微微发抖,就赖在师傅怀里细细感受周围的灵力波动。
      不愧是逆天而生的鬼婴,即使是在数百道混杂的灵气中,他仍快速的发现了最讨厌的那一股,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道:“贱、天、行,千、机、册。”
      他明白了,她所谓的底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善恶不明瞎点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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