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茶记》倾离_

9、废黜东宫

　　林汐明日问斩的消息如北风吹过，瞬间传遍金陵的大街小巷，曾经桀骜红尘的苦口官林汐，如今已作阶下囚，转眼就要身首异处了。林家落败，败得干干净净，大理寺的人又折返回来，这次拿的圣旨朱笔无情，赫然写着抄家，林家三族以内发配海南。一夕之间，金陵又少了个林家，少了个林公子。苦口司也被罢撤，原来的院子派给了吏部作分院。

　　当真是人生如梦，白云苍狗。

　　本看不惯林汐做派的苦口司官员和杂役们，也都感于世事幻化无常，念起他的好来。一个傲气凌人的年轻人虽然惹人反感，但这份年少轻狂到底也让人感怀。人可以长大，可以有无限的未来，可命一丢，就像烟消云散，什么都没了。

　　江晚青一得到消息就再也顾不上其他，提步跨马，一骑绝尘向东宫而去。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他绝不能让林汐就这么死了。

　　这些年，林汐于他，既是习以为常的存在，也是牵绊纸鸢的那根棉线，无论他飘得有多远，有林汐在，他总能找到落地的方向。纵然前方高山万仞，身临绝地，他亦无所畏惧，因为就算跌得粉身碎骨，他还有林汐，不至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他的线就要断了。

　　江晚青的快马脚踏夕阳，终于领到牌子进了东宫。

　　程璟一见他便知所为何事，不等江晚青开口，放下手中的书道：“我已知道了。”

　　面对他那一副事不关己的平静样子，江晚青退后一步，问道：“你不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

　　“我该做什么？”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陛下讲清楚。”

　　“然后陪林汐一起死？”程璟说到此处，脸上挂起笑意，“我是太子，但我也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懦弱，也会为了一己私欲牺牲他人。”

　　江晚青道：“若真是问心无愧，你怕什么？”

　　闻言，程璟垂首沉吟，继而抬眼淡淡一笑，“我怕七弟不能当个好皇帝。”

　　江晚青被他的笑容刺得心头一紧，摇头道：“不会的，陛下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了你。”

　　静默良久，程璟收起书，问道：“我以为你不会如此在意林汐，为什么当初国子监里这么多人，你独独对他和旁人不同？”

　　“因为他对我太好，无形之中，我已欠他良多。”

　　程璟调笑道：“今日你欠了我的，以后也会像对他那样对我么？”

　　“不会！”江晚青回答得极为干脆。

　　“那这样吧，你应允我一件事，就当还了我的，怎么样？至于什么事，待我想好再告诉你。”

　　“好，不过你也清楚，我这个人一向说话像放屁一样，谁会把屁当真呢。”

　　“相信你不会。”程璟哈哈一笑，起身向东宫外走去，“你等着，我去找父皇。”

　　江晚青偏过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又抿嘴压下嘴边的话。这个人情太重了，他实在不知怎么还。

　　自东宫到宣政殿并不算远，可只走完这几步路，已经日头落尽，月没参横，夜风乍起，吹得程璟形容凌乱。

　　皇帝今日国事结的早，正准备去后宫哪个娘娘屋里用晚膳，龙辇都备齐了，走到殿门处，忽见儿子迎了上来，将他堵住。

　　程璟躬身一拜，问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振衣迈出门槛，身后跟着赛公公，边走向龙辇边道：“是璟儿啊，朕正要去用晚膳，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吧。”

　　程璟深吸一口气，“劳父皇留步，明日恐怕来不及了。”

　　皇帝停下脚步步，回首冷冷地看他一眼。这个时辰来，皇帝如何不知他话中所提何事，道：“林汐的事朕已定了，证物供词俱在，勿要再说了。”

　　“此事另有隐情，儿臣胆小隐瞒，请父皇责罚！”程璟跪倒在地，俯首深拜。

　　皇帝缓缓伸出一只手，扶起程璟，往殿内而去，“外面风大，进来细说。”

　　大殿之内暖意融融，程璟则觉得有些烧得慌。进了殿，皇帝停步当中，背对着程璟，一言不发。
　　静了许久，程璟刚想开口，提了气，第一个字音还未出口，只听皇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你可想好了后果？”

　　程璟咬牙答道：“儿臣想好了，任凭父皇处置。”

　　“你说吧。”皇帝随意挑了个椅子坐下，摆手示意程璟说话。

　　程璟整理思绪，徐徐道：“此前，儿臣见父皇龙体日益亏损，便去太医院询问缘由，太医皆道父皇有消渴之症，此症虽一日半日不会有太大危害，但日积月累便会酿成大祸，须得及时服药，调理饮食。奈何父皇不愿吃药，也不愿缩减饮食，儿臣只得去和照管龙床的张太医商议此事。张太医想到父皇喜好饮茶，便寻出让林汐在茶中加药的法子。张太医说一般的叶茶不好加药，便让儿臣将收藏的前朝末茶遗稿交给林汐。林汐得此遗稿果真制出末茶来，父皇也颇为喜爱，儿臣还曾自觉聪明。此后的事，父皇都知道了。林大人不知其中内情，只是受张太医所托，还请父皇宽恕。”

　　听他说完，皇帝扶额想了想，道：“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这么说来，是张太医想谋害朕？”

　　见皇帝话中有怀疑之意，程璟再拜道：“儿臣今日前来已报了以死谢罪的决心，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点点头，明知故问道：“你之前不说，朕能理解一二，可你今日怎又肯说了？”

　　“若林汐因儿臣之过而死，儿臣将日日不得安眠。上至圣人先贤，下至市井百姓，孰能无过？若有过而不知错，让他人代为受过，才是铸成大错。”

　　“是不是江家老二求你了？”

　　程璟抿嘴不答。

　　听得儿子这一番话，皇帝虽面色依旧严厉，可心中却渐生欣慰。这一出戏没有白演，程璟没有让他失望。这个江晚青看似玩劣，却让程璟做了件对事。

　　皇帝正要说话，赛公公忽地奔进殿来，一脸惊慌失措，连连喊道：“陛下！陛下！”

　　“何事？”

　　“林子谦自尽了！”

　　皇帝心头一抖，他只是想做一场戏来逼程璟认错，林汐是个弃子不假，可他并未真想害林家父子的性命。

　　虽然戏演过了，可已到了这步，还是得演下去。

　　“传朕谕旨，东宫失德，免去太子之位，遣往紫金山守灵三年。林汐免除死罪，待审清此案，另行发落。另，着三法司提审张棣。”

　　一时之间风云突变，林汐死里逃生，而盛极一时的张家紧接着倒下，太子这棵看似参天的大树也被拔起。

　　入夜的金陵风声喧嚣如鬼泣，满城朝臣无几人成眠。

　　次日朝会，众臣一早便聚在殿内，三三两两地议论程璟失势之事。皇帝一坐上龙椅，便有人站出来启奏，“臣以为太子品行纯良，不会谋害圣上，请陛下明察。”

　　皇帝端坐着，冷眼看向殿下张望欲动的大臣，没有说话。

　　另有人站出来道：“太子贤德，请陛下网开一面。”

　　继而又有数人接着站出来，其中不乏朝中重臣。

　　“太子在民间声望甚高，请陛下轻罚。”

　　“废黜太子难免动摇国之根本，陛下三思。”

　　“太子以一己之财务救济饥民，太子妃亲手为边关将士缝制寒衣，得太子如此，实乃朝廷之幸。”

　　“太子仁孝，此番是受小人唆使，实乃是小人可恶，太子并无过错。”

　　一转眼，为程璟请命的人越来越多，朝堂上哄作一团。皇帝数了数，为程璟说话的人约莫占了大半，其他一些未说话的，也是弓着身冒白毛汗，可见太子党为数众多，程璟的权柄已经超出他的预料。

　　皇帝并未恼，倒觉得慰藉。

　　“爱卿们所言有理，朕昨日甫知真相，恼怒不已。今日细细想来，太子已位居东宫，缘何要谋害朕，此事许有隐情。只是太子有过，不能不罚，依旧暂且免除太子之位，遣往紫金山守灵思过，待三法司查过此事，再做定夺。”

　　众人一看此事有所回寰，便知皇帝心有宽谅程璟之意，不再劝谏。

　　大理寺今日十分热闹，三法司官员齐聚，奉旨审问张棣。与公事公办的左涟相比，刑部尚书谭厉则更爱用刑，特意命部下的人带了许多新鲜刑具过去。

　　走到一堆刑具跟前，左涟用手指扒拉几下，心中暗惊，嘴上赞道：“谭大人近日作品不少，让小弟开眼了。”

　　谭厉倒也大方爽直，摆手道：“你若喜欢送你几样又如何，挑吧。”

　　左涟苦笑，命下人送上两杯茶道：“这些事总有谭兄替小弟来做，小弟就不夺人所爱了。来，两位喝茶。”

　　坐在一旁的都察院御史接过茶，抿了一口道：“今日审的是张太医，传闻杀医者不祥，谭老弟可得手下留情，别让他折在咱们手里。”

　　谭厉方笑几声，耳畔就传来铁链磨地的声响。三人知道是犯人来了，便正襟危坐，不再碎语闲聊，板着张脸，一个个青天大老爷的模样。

　　此案本先由大理寺查办，故而见此情景，左涟清了清嗓子道：“张棣，你可知罪？”

　　张棣扬起头，但笑不语。

　　左涟道：“劝你速速说出受何人指使，少受皮肉之苦。”

　　张棣哈哈笑了几声，“三法司办案好生粗暴，张棣领教了。”

　　见状，谭厉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怒道：“你这小子，饶你一身硬骨头，进了天牢还如此张狂，这世间没有我谭厉撬不开的嘴！”

　　左涟一看这情形，和都察院御史换了个眼神，便摇摇头不再管，全然交给谭厉去问。

　　天牢这边问得正紧，宣政殿那头，锦衣卫的旗官已拿着张棣和程瑀私下来往的证物面呈圣上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