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蚕绮

39、第十二章 群像（四）

　　在被划定为贫民窟的街区和郊外荒野之间，仅仅象征性地隔着一道自远方绵延而至的石墙。荷京对于这一带的防守相当松散，外区和中区之间的交界带存在着一大片林地，临近中区环带戒备才逐渐森严，深入内域之后却又变得开放无度。

　　外区只在某处偏僻位置开了个边门，不够高也不够宽，以至体积稍庞大的车辆都无法通行，远不能与矗立在另几个方位的巨大城门相提并论。外区进出口处设有哨卡，虽然由生活在边缘地带的人们自行收税管束，但仍有中低阶战士在此当值巡逻，而且每周都会轮换一批。

　　实际上，只要战争尚未打响，这就还算是个鲜见风险的闲差，但还是没什么人愿意被抽到这个任务。因为只有荒野蚁民和外区贫民才会喜欢这里的味道。

　　贫民们寄居在一座垃圾坟场的周围，若是从高空俯瞰这片区域，就像一个不甚规则的包围圈，圈内架着几道高高的金属拦网，里面堆积着庞大如金字塔般的垃圾山，宛似巨兽匍匐之遗骨。向里望去，还可见到不少机动铲车如工蚁般往来劳作，另有清洁运输车轰鸣着开进驶出，将新回收的废品倾倒入预定的站点，再返回去运送下一批。

　　不少拾荒者都愿意交一份日税进入这片外区，以求在垃圾场内翻捡到什么好东西。偷偷溜到中区却是妄想，即使有人能够钻空子，一旦被发现而又拿不出身份证明，暴打一顿再行驱逐可谓最幸运的下场。

　　此外，拾荒者们还得注意在落日之前滚回荒野。这倒并不是荷京的苛刻要求，而是贫民们定下的规矩，好显示墙内墙外的差别，尽管在真正的城市居民看来，两者之间压根全无区别。梵城倒并未设类似区域，总是直接将废弃物运送至城外集中处理，西黎则与荷京相似。

　　穿过整片荒凉的交界林带奔入外区，柯蒙驻足抬头，眺望着垃圾山在暮色阴云下的深色剪影。即便经过雨水的冲洗，空气中也仍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异味。

　　柯蒙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拥有着比常人灵敏数倍的嗅觉，呆在这种地方可绝不会好受。

　　白鬼就站在不远处。与铁鬼的下场大相径庭，这个如狂躁公熊般的大个子反而只受了点轻伤，他选择了与柯蒙暂时合作，此刻才看起来战力未损。

　　也许他心中正在盘算着什么，但柯蒙并不放在心上，无论白鬼有何打算，都得在找到了女孩后才能实施。而到时候，白鬼若是打着利用洛娜来挟制他的主意，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而可怕的错误。

　　白鬼放下通讯器，面色有些复杂：“她居然真的逃到这种地方来了！”

　　“相当聪明的选择。”柯蒙微微侧身，朝着垃圾场外的贫民窟大步走去，“既然暴露行迹是早晚的事，不如离开城市去到荒野，死中求生，我佩服她的勇气。”

　　说着，他转头看了白鬼一眼，“我对你们这些义体人和洛督的私怨没兴趣。不过要记得，这女孩的所有权我接手了。”

　　柯蒙说的是所有权。在这个时代，所有权通常与归属和支配等含义挂钩，但放在当下这个情形中，却未尝没有笼罩一层保护色彩。既然他使用的是这个词，那么立场自然不言而喻。

　　换一种角度来看，柯蒙等若是在宣布，今后将由他代替洛督，在事实上承担起对洛娜的监护义务。这意味着，他不再容许旁人染指少女的一切。不论此事背后牵扯到谁，又或什么势力，都得要到此为止了。

　　而一旦发现针对少女的后续行动，柯蒙也就拥有了绝佳的开战借口。对于一名急缺军功的新晋校官而言，战争，哪怕是内部战争，都可谓是掠夺与累积财富的捷径。据说，那些蛰伏于暗处的血鸦尤其喜欢这么干。

　　白鬼紧紧盯着对方的背影，神情晦暗如阴霾之天，他手掌蓦地用力收紧，金属制的通讯器顿时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然而在恰到好处的劲道克制下，坚硬外壳虽已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影响到使用功能。

　　在过去不久的片刻之间，这个才跨过高阶门槛的年轻人，已然展示过远超表面等级的实力、精湛入微的格斗技艺，以及与外貌相去甚远的心狠手辣。而凡是达到此等境界的能力者，不仅需要极佳的天赋为基础，还须得到大势力的精心栽培。正是考虑到这些因由，白鬼才当机立断不再与之为敌，同时为自己免去了被审问的麻烦。

　　外区另一侧，洛娜双目低垂，加快步伐，携着身侧的胖妇人向前急行。当走过某个转角时，又有一队猎人迎面而来，数双黑色的雨靴踏在泥泞道路上，溅起一朵朵污浊的水花。

　　在这幽昧深沉的暮光下，只需匆匆一瞥，即能窥见他们领边纽扣闪烁的机械红芒。

　　少女表情呼吸如常，一副带有稍许畏怯的模样，拉着妇人靠往一侧墙壁避让，与这几个猎人装扮的家伙擦肩而过。但是还未等她松口气，后方就传来一声喝令：“站住！”

　　洛娜蓦然停步，如一个真正的底层少女般惶然回头，略显无措地望着出声的那个人。而她身旁的妇人被劫持了一路，早已明白卷入了内中区的争斗是非，此刻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走近点，让我看看你的脸。”对方命令道。

　　这时候，妇人却是骤然爆发，猛地出手重重一推！

　　洛娜一时不察被推得踉跄了下，尚未站定，就听见对方疯狂尖叫着：“不关我的事！”一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试图远离他们这些人。然而甚至无需少女动手，妇人刚刚跑出十几米，前胸和后背就现出一个血洞，且在瞬息间扩大，随即砰咚一声栽倒在地。

　　对这些战士来说，清除障碍和灭口，仅仅是顺手之举。

　　在此之际，洛娜也拔出消音手|枪，对着猎人们极快地连续扣动扳机，随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飞奔而逃。只是洛娜反应虽然灵敏，非能力者的奔行速度终究是个硬伤，无论怎么行动都甩不掉身后的追踪，而且还在不断被拉近距离。

　　这些家伙的速度明明有极大的提升余地，却并不急着立刻抓到洛娜，而仅仅紧追在后。如此逼得少女以极限速度奔跑，又不得中途喘息，似是要借此耗尽她的体力，如同上演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事实上，一旦被能力者发现，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可熟知暮色战旗运作规则的洛娜，又怎会不了解被抓住后会被交给些什么人，那些只能以豺狼虎豹来形容的家伙，绝不可能因为她配合而予以任何善待！

　　十分钟后，少女终于被逼入死角，方才止步回头。她一头盘发已然松脱，那根以木枝简易切削而成的发簪早在疾奔时折断，栗色的马尾甩在脑后，随着潮润的晚风静静飞扬。

　　洛娜悄悄将左手藏到背后，扬起下颌，秀气的脸庞上掠过一片阴影，缓缓说：“告诉你们的主人，从我这里……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穿着猎人常服的义体战士举步走近，笑道：“小姑娘，你可真让我们好找！不过就算成功逃到荒野上，你也活不了多久。好了，放下你手中的小玩意，然后慢慢走过来。老实些，别做多余的动作……”

　　他倏然收声，转头朝侧墙上方望去。其余人也纷纷将视线投向同一处。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由于逆光的缘故，来人面容略有几分模糊，清爽飘逸的短发镀上一圈光晕。他半蹲在略薄的墙垣之顶，姿态随意却又蓄势待发，隐透出难以言说的危险性。

　　柯蒙打量了洛娜几眼，而后摸出怀表看了看里面的相片，自语道：“这下不会有错了。”

　　说罢，他便自墙顶轻盈跃下，即刻瞬闪到洛娜身侧，接着稍稍倾身，“我刚才也想说，你手里拿的那东西……等等！别！”

　　别拔那拉环……后半句被卡在了喉咙。

　　柯蒙登时又是惊诧，又是郁闷，似乎完全没想到对方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出现的时间、地点以及出场方式，无论哪一个都越过了少女的心理警戒线，何况此刻还与她如此之接近。可见在这方面，柯蒙一向没什么自觉。

　　义体战士们则陡然色变，无不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们纷纷旋风般转身，以最快速度向巷外冲去，拼命远离即将带来死亡与毁灭的爆炸中心。

　　然而过了数秒，预料中的爆炸声仍未响起。

　　柯蒙立在原地，微笑着伸出右手，戴着战术手套的五指缓缓张开。那颗从洛娜手中夺过的手|雷自他掌中滚落，并在触地的一瞬间碎裂成渣，化为一蓬冒着烟气的发烫黑砂。

　　柯蒙长长舒了口气，有些懊恼地说：“看看你，都不等我把话说完！这东西多危险，真炸了半条街都得完蛋，我动作再慢个半拍，也非得重伤不可，更不可能在爆炸下保全你。洛娜小姐，我并非你的敌人，我是……受了你兄长的委托而来。”

　　“你有什么凭证？”洛娜慢慢退到另一侧的墙边，身体并未放松，眼中的怀疑与戒备丝毫不减。在这样的情势下，还会有人来付出善意才是真的异常。况且他刚才解除危机的一系列动作，非但没起到稍稍安抚的效果，反而只会令人遍体生寒。

　　“这个可以吗？”柯蒙想了想，扬手将怀表向她抛掷过去。

　　洛娜表情微变，连忙伸手接住。细长古朴的表链从指缝间垂挂而下，在冷风中轻轻晃荡。链条上还残留着一点干涸血迹，衬着少女白皙纤美的手指，有股说不出的苍凉凄艳之感。

　　另一边，义体战士们察觉并无引爆动静后，即又动身飞快赶回。可当他们接近巷口的时候，白鬼的身影骤然闪现，言简意赅道：“任务有变，先行解散！”

　　将他们打发走后，白鬼向暗巷里深深地望了一眼，之后才大步离去。就算柯蒙为了将这场危机扑灭在将起未起之时，必然会因此损耗大量体力，但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至少成功让白鬼打消了某些念头。

　　洛娜保持着手捧怀表的动作，垂首静默了片刻，才郑重地将怀表收好，放到贴近心口的位置。洛娜重新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全然陌生的青年，问：“我哥哥委托你什么了？”

　　“自然是保障你的安全。”柯蒙回答。

　　“为什么是你？”洛娜的语气有些生硬，还带着一点紧张，“洛督……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她非常清楚，依照洛督的脾性，与人为友是极艰难之事。况且无需了解甚深，她便能作出判定，对方绝对属于洛督讨厌的类型。别说合得来，两人没有交恶就不错了，又谈何交情。

　　“以当时的情况，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听闻这个答案，洛娜心脏骤然一缩，迟来的痛楚终还是如荆棘之刺般扎入心扉。对于洛督，她一直抱存着某种难言的怨恨，或者说责难，为他那性格中的缺陷，也为他隐患重重的保护方式。可是在真正直面噩耗之际，少女才猝然醒觉，那些点点滴滴交织成的往事，早已沉淀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人有时一朝失去，留下的远远不止是空白。

　　洛娜深吸一口气，又问：“条件呢？”

　　柯蒙望着女孩明亮的黑色眼睛，语速不由放轻缓了些，“少将保荐权，加上一把苍火咏叹，所以你不需要再支付什么。这里环境实在不太好，我们……嗯，还是别在外区呆太久了。”

　　洛娜敏锐地注意到，眼前这个青年的目光宁定且温煦，绝无失礼之处，连好奇和探究也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可在灰瞳更深处却是一片空茫。他的尊重和体贴，实际上都只是出于习惯。当然，对方拥有这样的习惯，在洛娜看来本就是惊喜了。

　　洛娜点点头，依言返身朝巷外走去。柯蒙刚迈出两步，胸肺间突然一阵血气翻涌，紧随而至的是冰冷麻木，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行动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又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

　　在距离里程碑商会大楼不远处，伫立着一栋青棕色调的小楼。在小楼的四层餐厅内，一名少女在水盆中洗了洗手，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巾，把十指仔仔细细地擦干，然后在餐桌前坐下。

　　少女的仪态十分优雅，挑剔不出半点瑕疵，淡褐色的长卷发未加缀饰，自然而然地披洒在肩头。水蓝色镶金线的雪纺蓬蓬裙，修长挺直的脖颈，以及一双剔透幽深的琥珀色瞳孔，共同构成一股兼具出尘与妩媚的诱惑。

　　少女身上虽然不带有一丝能力气息，但这并不太重要。若美貌是她的迷魂汤，那么手腕和身份就是她的剑与盾。

　　身着黑白女仆裙的侍女立在桌旁，一边摆弄着插在花瓶里的白玫瑰，一边道：“小姐，最近听到一则消息，是关于洛督将军的事。”

　　“说多少次了，叫我理事长。你怎么总是改不过来？”

　　当少女抬起头时，满室灯火都仿佛变亮了几分，“洛督啊，我记得才看到过他的阵亡报告。嗯，好像死得不明不白的。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偏向决死鹰派，但并未投身任何一个派系，我本还想试着拉拢他的，真是可惜了。”

　　“是的，小姐……啊不，理事长！”侍女忙不迭改口，“您知道的，洛督还有一个妹妹，就是洛娜。眼下她遇到了些麻烦，解决不了的麻烦。”

　　无需多言，小姐自然知道是怎样的麻烦。这岂止是麻烦，根本是近乎绝境的危机了。侍女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您看，是不是需要拉她一把？”

　　少女奇怪地盯了她一眼，“我和洛娜又没有交情，凭什么要帮她？她会遇到这种事，只能怪洛督的过度保护，却又不准她另找一个保护者。像洛娜这样的女孩子，多找几个备胎才是正选。这一次嘛，只能看她的命了。”

　　“可是，洛娜也许能帮我们寻到那批货的下落。”

　　少女淡淡道：“无所谓，那些东西我不是非要不可。除非她本身的价值达到或超过我的标准，否则我不会出手。再说了，即便我出面干涉，也只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换个人来或许可以，但不能是我，这只会将洛娜推到更糟的境地。”

　　侍女抿了抿嘴唇，继而认真地提了个建议，“您不是说过，再珍贵的资源都比不上人吗？她是洛督的妹妹，也曾做过资质评定，觉醒后的潜力绝对不差。这次帮了她，我们就能收获一个未来的少校，甚至是上校。另外，洛娜的身体还很干净，长相也过得去，想必会符合您的口味……”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遽然响起，萨芙左手捂着迅速肿起的脸，一时不能回神，似是不敢相信做出此等举动的竟会是小姐。

　　少女放下手中餐具，淡漠而微寒的目光扫过来，“我不会替人决定道路，尤其是女人！我若真看中了谁，如何需要趁人之危？你究竟是想要帮她，还是跟她有仇？萨芙，你跟着我的时间不短了，应该明白，对我耍心机的后果是什么。”

　　“我……”萨芙猛地一个激灵，轻微的战栗霎时遍及了全身，压根不敢为自己辩驳，嗫嚅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蹦出来。

　　少女却已失去了全部胃口，幽幽一叹，眉宇间好似笼罩上了一缕轻愁，“这次洛娜的事，也算是给我敲响了警钟。假若有一天，我的父亲倒了，哥哥们又忙于内讧，自顾不暇……那时，我的处境怕是……”

　　萨芙的左脸红肿可怖，而另一半脸愈发苍白娇艳，声音不可抑止地发颤：“您，您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预想！”

　　少女从座位上起身，伸手扳过萨芙的脸，凝注着她掩藏在眼神深处的恨意，似笑非笑道：“在你的心底，难道不是早就盼着我身败名裂的一天到来？”

　　说完这句，少女也不管对方内心有多么惊恐，重新又端坐回原位，神态惫懒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再追究。少女偏过头，视线焦点落在窗外的低垂暮云上，神情悠远淡然，唯有心绪百转千回。

　　多数人都因不具资质才无法觉醒，为此不甘，为此痛恨。而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觉醒和不觉醒的道路，哪一条都不是好走的。行到最终，都可能以凄凉惨淡的结局收场，抑或迎来更为血腥而屈辱的败北。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普通人在压榨之下尚能苟且偷生，能力者却通常被剥夺了这项资格。

　　相形之下，也许选择跨入能力者的行列，再找个合适的挡箭牌，才是尽量避免悲剧的途径。只能说世道荒凉，众生皆苦，上至权力阶级下至卑贱蚁民，当真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