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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十三章 鼓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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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按时沉落,带来深黯无边的夜色。东陆北岸的群山之巅永远狂风激荡,空气中夹杂着说不出的味道,犹如自深渊吹来的死亡气息。即使是天宠和夜魔,只要防护力稍差一些,在这种环境下呆久了都会受到伤害,普通人则必然会丧命于此。
从峰顶向下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谷。不少地方笼罩着飘渺朦胧的浓雾,雾团深处似有幽亮光丝闪动。这并山间烟岚,而是瘴气,蕴含着对普通人而言足以致命的毒质。
在那广袤而崎岖的谷底岩区中,存在着一个个天然适合决斗的阵地。不知从何处延伸出一道道红芒射线,按照一定规律交错合围,划分出一片片高低错落的战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所变动。
这正是沉默盛装的猎命场,既作能力者挑战自我的试炼之地,亦是臭名昭著的咎罚之所。而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只要进入猎命场,无论走在空地上、丛林间,抑或溶洞里、瀑布内,都将处于管理者的监视下。
虽然大气中的灾厄物质无处不在,海拔越高则密度越大,但是在巨大到超乎想象的隔离罩内,任何精密的设备都仍能不受影响地运行。
在猎命场中的各个监控点上,都配备了数只“浮空鹰眼”。这些金属构造的微型球不停地拍打着三角翼,在每个节点的上空像吸血蝙蝠一样来回盘旋,每时每刻都在进行采集数据、处理和传输信息的工作,且因表面附着的折射膜而极难被察觉。
猎命游戏的规则时常改变,唯有一条恒定的惯例,那便是胜败后果自负,而且击败对手的途径花样百出,手段百无禁忌。众所周知,这个游戏虽然并非由主宰设计,却也是经过了他的首肯才得以实施。而对于猎命场中总会出现的一些过火行动,管理者通常都是冷漠旁观,只在个别情况下才会出手干涉。
在邻近能量隔离罩边缘的一座山峰上,此时兀然多出了两道人影。这两人的身影才一显现,便如山猫般灵敏迅捷地闪动,当他们停止速进时,已踏上一架可升降与自由变向的悬空索桥。
柯修呼吸着冰寒冷冽的空气,连日来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窒息感扫去了大半,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舒缓了几分。下一刻,柯修蓦然转首,望向遥远的西方,深邃幽黑的双目中浮起赤色漩涡,转眼间占据了全部瞳孔。
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耳侧同时有妖异紫光闪过,好似黑暗苍穹下划破海面的惊雷。这副飞鸟状的耳钉不仅别致贵重,更是义兄斯铎赠与他的第一份礼物,从戴上第一日起就再未摘下过。
在柯修目光所及的虚空中,悬浮着一只燃烧着黑火的巨轮。巨轮的主体由无数相互咬合的小齿轮构成,近看仿佛一枚枚缩小版的太阳。转动间,每个齿轮的细缝中都喷发着浓黑色的火焰,却掩盖不了那不知名金属的耀眼本色。
柯修心底当即涌起一阵狂澜!记忆中,柯蒙曾向他描述过一件东西,似乎与这个黑火巨轮的形态颇为相近。如果这真是如假包换的黄金炎轮,如果这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神器,那么得到了它的海纳宾滋,即使想要打破整个世界的平衡,掀起全新一轮的进化狂潮,也都不存有任何障碍!
少年此刻尚不知道,正是柯蒙将另一半钥匙交给了海纳宾滋,他那位命中注定的宿敌才得以开启失落之都的大门,将这座凝聚了旧时代最辉煌文明的遗产纳入囊中。
柯修还未从震惊心绪中完全恢复过来,便听索蓝突然问了句:“你就这么走了吗?”
“你反悔了?!”柯修猛地回头,冷冷地盯着夜魔少女,一手已然搭上腰间的刺剑剑柄。
“别做多余的事情。像你这样的少爷,对杀戮和战斗的理解都还很浅薄。”索蓝对此毫不紧张,脸上的笑容清纯又甜美,“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只需主宰一个指令,你的一切又会回到原点。你难道真以为,出去后就意味着海阔天空了?”
见柯修沉默不语,索蓝继续道:“临界、源阶、真阶、谛阶,在整个能力体系中,你目前所处的真阶次位,不过才勉强跨过高阶的门槛而已。但你最痛恨的那个人,或许连触摸神禁也……不无可能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走过这座桥,你凭借信物不会再受到拦截。可我带你出来,更希望的是你能参与猎命游戏。”
柯修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索蓝却说:“我倒是认为,这是你复仇的一条捷径。”
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透出使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无论触犯了什么样的禁律,只要通过猎命游戏的考验,不但可以免除一切罪责重获自由,而且还能拥有进入群蛇宴的资格。即使过关的人是你,主宰也绝不会食言的。”
“漂亮男孩,想想看,你在外面又能做些什么呢?不需要我强调,你也该清楚,精神系夜魔的个体武力有多么薄弱吧?即便达到谛阶也仍属于死穴,一旦被成功近身,刺杀的胜算好像不小呢!当然了,只凭现在的你,就算再怎么有利的条件下,也对主宰造成不了半分威胁。”
两人足下的悬空索桥在加速沉降,双方的头发在风中纷乱飘飞,尽管桥边吊有粗长铁索,却仍会升起正向深渊滑落的错觉。柯修意识到她说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偏偏又克制不了地有股心跳加速的感觉,正是有了这点轻微的动摇,对方接下来的话就有很大几率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索蓝黛蓝色的双瞳美丽而清澈,又恍若有魔镜之效,真实地映照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柯修,猎命场是最好的试炼所,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至少先从底下爬上来再说吧!这可是在考验你的觉悟,还有……器量!”
柯修内心一时间天人交战,直到桥身停止下降和横移,桥头搭上彼端的断崖时,才开口道:“我进了猎命场,你又能得到什么?”他如此询问,已是流露出愿意一试的念头。
索蓝不答反问:“你有一双值得收藏的眼睛。但有没有人说过,在它们颜色发生变化时,才是最迷人的?群蛇宴的执令官,包括我这样的见习者,都喜好品尝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我对你彻底坠入黑暗的姿态,抱有很大的……期待。我确实不怀好意,但给你的建议却是合理的,如何选择,还由你自己决定。”
索蓝说着转过身去,趴到索桥边危险而晃荡的绞绳上,随后伸出手来向山崖下一指,“那是贾科莫·里瑟,黑蚀龙勋,猎命游戏的监督人之一,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穿越边境时惊动了西北绝域的势力,据说有不少人去找过他的麻烦,只是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在她所指的方向,正立着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在少年跟着向下边看去的时候,那名男子若有所觉,仰头望来,继而微微一笑。
他额前绑着一条黑丝头带,发白如雪,肤色偏深,然而不知为何,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平凡无奇。可若将他的五官拆分开来看,每个部位又都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眉毛素淡又锋利,嘴唇线条有如险峰般残酷危险。
也许,正是由于各处细节太过完美,组合在一起时才造就了平淡的视觉感受。他浑身透着浓烈逼人的外域气息,左袖上环绕着一圈火红色带,一座墓碑竖立在业火之中,天使以惨烈而绝望的姿态展开双翼,如同标本一般被钉死在墓前。
天使墓碑,即是龙勋所佩戴的臂章。
这个人的眼睛甚为奇异,乍一看不过是常见的黑眸,但仔细瞧去,双瞳竟是由无数根尖刺簇成的球形!被这双眼睛盯住,那种骤然升起的战栗恐惧之感,就像是血液中被注入了腐蚀神经的毒涎!
与这位凶名绝不逊于幽红的夜魔遥遥相望,索蓝非但未露出一丝惧意,反而很有些恃无恐的样子。柯修却犹如受到无形重击,刹那间变得动弹不得,若非少女及时扶了一把,险些从悬空索桥上失足栽下。
贾科莫的瞳孔在瞬息间调整了数次大小,随意地扫过少女浓蓝款色的制服,而当视线落在柯修颈侧的刺青时,却是猛然屏息,面上闪过明显的意外之色。
这是……絮果兰之魂!
紧接着,贾科莫眼底又闪过不解和迷惑,这少年分明就是个夜魔,怎么会拥有那个家族视为荣耀与信仰的纯血纹身?
而且从图腾的式样和光色来看,可判定绝无可能出自旁系庶支,也并非授予同盟属族的名誉刺青。这至少是五大近支的级别!在絮果兰本家,唯有煌祖嫡系和五大近支才被列为核心子弟,就像系潘·絮果兰……那个出身北支狮心的男人一样。
想到此人,贾科莫也不免心下暗叹。
若不是系潘这家伙,黯淡之瞳何至于身心俱伤,又怎会对血十字殿的那位殿主恨之入骨,非将对方置于死地不可。而他这个常年隐于幕后的深渊议会副议长,墨色机关第三号实权者,也没必要特地离开西洲,万里迢迢远赴东陆,还得小心谨慎地隐藏过去,以免让幽红和娜奥米看破了身份。
他早已获知,那两个女魔头之所以会来到亚希罗,就是为了寻回安托瓦妮特的宝贝妹妹。
时至今日,贾科莫仍清晰记得,黯淡之瞳是以何等高傲、冷酷的姿态,向他下达了那样沉重到迫人窒息的命令:“为了查访帕米钥的下落,血十字殿已经派人前往东陆。你也过去,找到她,毁了她。我倒要看看,安托瓦妮特这个婊|子,是不是还能保持镇定!”
而之后,她又提起了一件事,“絮果兰这一代最重要的继承者,觉醒了‘原罪意识’的补全之种,前不久也离巢历练去了,目的地一样是亚希罗。若有机会遇见他,替我转达一句话:即使被打入魔渊重狱,厄曦也终将复起。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那位雷焰之魔女,拥有绝世姿容与巅峰武力的厄曦殿下,过去也在西洲冰欧游历过一段时月。在那些年间,厄曦曾经救下一名年幼的孤女,并以导师身份将其抚养长大。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远在她成为柯蒙·絮果兰的导师之前,而当年的懵懂幼女,即是今日的黯淡之瞳。
柯蒙则是厄曦的第四个学生,所以黯淡之瞳和柯蒙虽不曾谋面,但他们拥有同一位导师,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有了交集。
鲜为人知的是,柯蒙所谓的离巢历练实则另有隐情。这对絮果兰来说不算核心机密,至少不是必须隐瞒的事实,但仍属于敏感而避讳的话题,对于外族乃至异域势力而言,非得有相当地位的人才有权限接触。
黯淡之瞳自是有资格了解内情的人,又因与系潘未曾决裂时的交情,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
想当初,系潘和黯淡之瞳也曾互为知己,彼此激赏,他们之间的相识亦远比安托瓦妮特更早。可是要征服系潘这样的男人,又岂能靠一味的追逐,激烈而强硬的威胁来得到?
同样身为登上权利巅峰的女子,应当像安托瓦妮特一般恬淡柔雅,璀璨多变如一块琉璃,若即若离地引诱男人,甚至不惜故意暴露弱点,对外却将漠视众生诠释到极致,才是最好的攻心上策。
有这位血十字殿殿主作对比,黯淡之瞳的吃亏和失利早成定局。何况,在算计和利用人心方面,安托万妮特从来都比黯淡之瞳更为擅长。
然而贾科莫曾在无聊时想过,若是他站在系潘的立场上,定然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倒并非他对黯淡之瞳心存爱慕,而是安托瓦妮特的本质更为可怕,所追求的理想更是异常致命。
那女人想成为煌祖一般的超然存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冲击第二个神禁天域。包括接近系潘,散播血色信仰,培植与扩充狂信军团,也包括……捧杀血脉相连的幼妹。
煌祖止步于神禁次位,因晋阶过程中的差错而经年处于沉眠状态,她需要等待‘原罪意识’的共生者出现,并且成长到极位者的境地,才可以尝试与之融合。一旦吞并成功,煌祖即能实现梦寐以求的完美进化,从此摆脱七年一醒的限制,并有望继续冲击崭新、未知的境界。
柯蒙身为原罪意识的载体,是以成为煌祖通往更高境界所不可或缺的关键。而帕米钥对于安托瓦妮特的意义,也许正如柯蒙之于那位至尊的煌祖。这是黯淡之瞳亲自下过的结论。
但两者仍有区别。
安托瓦妮特尚未经历推开神禁之门的凶险,从前任殿主手中接过‘血之冠冕’称号的她,之所以将唯一的妹妹视若珍宝,从来都呵护有加,绝不是为了什么亲情,而是为给自己的晋级之途上一重保险。
只要在冲击神禁位阶的前夕,吸收了与自身契合度最高的血亲,安托瓦妮特就可以避免重蹈煌祖的覆辙,从而一跃成为完整的天域。
对于这种心深似海的女人,唯有敬而远之才是安全之策。否则被她的表象所欺蒙……醉死温柔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黯淡之瞳最痛恨系潘的一点,就是他明明看穿了那女人的本质,也依然故我,坚定不移地站在血之冠冕的一边。
曾有神秘系能力者预言:“六大板块各将诞生一个神禁。同一大陆上,神禁的数目须保持恒定。六位神禁将作为卫冕者,接受新晋者的挑战,新旧神禁必陨落其一,循环往复,平衡不破。”
而墨色机关的掌控者黯淡之瞳,正是当今西洲最有望探索神禁领域的夜魔。即使没有系潘的出现,她们未来也注定不共戴天。但正是由于系潘这根引线,安托瓦妮特和黯淡之瞳,以及两人所代表的血色和墨色——两大阵营之间的全面战争才会提前爆发。
觉醒之路最终关的极位进化,建立在血亲及后裔的牺牲上,蜕变之路则是另一种体系,无须拿来相提并论。这便是天宠与夜魔的又一分歧。只是,面对来自极位者的血脉吸收,帕米钥必然全无反抗之力,柯蒙·絮果兰却不无翻盘机会。
每一个有资格被纳入族谱的絮果兰,都是沟通煌祖意志的媒介。他们本身并不团结,同类相斥、互为敌对即为本能,生而注定行驰于杀戮血海之间,却同样都无法反抗煌祖的号令,这是基于血脉链接的统治。
唯一的例外,便是那名补全之种。
柯蒙虽然是再纯正不过的煌祖嫡系,但若要论血脉的纯粹浓郁,却未必能凌驾于个别出身近支的核心子弟。这是由于在五大近支之间,每一代都不乏有同族通婚、近亲结合的例子。
而斩断来自煌祖的呼唤,则是原罪意识的共生者与生俱来的天赋。仅此一点,就奠定了柯蒙在整个家族中的特殊地位。至于那项将在未来实行的进阶补完计划,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其实是一场双向战争,被吞并的一方将会自此消失,但胜利者却并不绝对是煌祖。
絮果兰是一个强大又极具特点的族群。源于血脉链接的制约,这个家族的人生来就缺失了泪腺,死亡的形式更是一模一样——无论主动抑或非自愿的被动,都是彻底点燃絮果兰之魂,迎来灰飞烟灭的结局。即使有人留得下尸首,也只能证明其本身是个杂血。
每逢七年一度的煌祖苏醒之季,许多血脉稀薄的旁系庶支都强烈地祈望着,能够有幸得到那位陛下赏赐的神禁之血。与之相反的是,五大近支的血裔却不存在这种渴求,他们从不认可那些人是絮果兰,也向来不以平等态度相对。某个新生代妖孽的口头禅就是:“区区杂血……”
真正的絮果兰从来有血无泪,身死无坟,而这些,正是拜煌祖所赐。
在想要令煌祖永归长眠,并对柯蒙寄予厚望的絮果兰中,五大近支的新生代占去其三。譬如北支狮心的系潘,东支原罪的尼朵拉,以及来自中支六翼的最强天才,‘食心蝎’黎欧。
只可惜,柯蒙即使愿意付出再昂贵的代价,也依旧不能为厄曦换回一道特赦令。终究,只能在煌祖一道谕令之下,眼睁睁看着由衷热爱、至为憧憬的导师被裁定为亵渎者。
从掌握不多的情报来看,在一众新生代絮果兰中,柯蒙可谓是性格最好的一个,相对于其他近支子弟而言,行事作风简直温和得过分了。然而为了导师厄曦,他不仅公然顶撞了煌祖陛下,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位持反对意见的旁系家族族长,当场钉死于自己的座位上!随即又将下一个反对者,家族议会的一名新晋长老的右眼彻底碾碎,整个过程冷静、疯狂而又荒唐至极,对此,煌祖未有干涉之举,柯蒙亦无收手之意。
更叫人措手不及的是,就在少年欲将大开杀戒之际,他的领路人和导师——那个风华绝代的魔女厄曦,竟然并未真正被煌祖之血束缚!她阻止了初次展露獠牙的少年,此后,更动用本源力量对其施加了战争枷锁,使柯蒙一身能力骤跌至源阶以下,险些连临界状态都保持不住。
若非补救及时,这名絮果兰嫡系恐怕已是未来尽毁,煌祖的补完计划也将毁于一旦!可是,纵使一切还能够从头再来,少年也确确实实自云霄之上被打落尘埃。
而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些,柯蒙才会突然离开中枢大陆,去往父亲当年的陨落之地,旁人难以确认。也不知遭此打击之后,这个少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毕竟……如果不是他刻意压制了本能的反击,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地被迫降级。
贾科莫还真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再一次见到了絮果兰的徽记。贾科莫正欲探究,但刚一动身,一支双头蛇节杖就架在了他的肩头,耳畔传来一个华丽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小女孩不懂事,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