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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十六章 赌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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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柯蒙仍未有所动容,坎迪艾拉双目中蓝意更深,仿若两颗沉入水底的苍寒宝石。他忽然叹息一声,解除了对柯蒙的力量融蚀,继而放开手,向后退开几步。
虽然仍处于力量枯竭状态,但柯蒙总算恢复了行动能力,随即他转过身,静待对方的下文。
柯蒙眼底倒映着极位夜魔的身影,完整且清晰。但是从很久以前起,几乎每个人看见坎迪艾拉时,浮现在瞳孔中的影像便都带有丝丝抖动,时不时会化为无数杂乱线条,颇像是信号不良的镜头画面。
坎迪艾拉凝注着他的眼睛,那是与毕黎相似的神态,然而眸色却继承了那个端丽清贵、美如蛇蝎的女人。这双漂亮如铅灰熔岩般的眼瞳,仿佛那两人血脉灵魂的重合,令他怀恋又着迷,嫉妒且沉痛,可是无论如何都厌憎不起来。
坎迪艾拉表情变得十分柔和,眼神却透出冰冻三尺的寒意,他站在数步开外,淡而悠缓地道:“我呢,从未想过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痛苦,至少要给你留下……此生挣脱不了的阴影。可你却让我大为失望,让我提不起一丝一毫兴致。”
柯蒙对这人性格已有了大致评断,又岂会被区区几句话吓到,笑了笑,说:“你既不杀我,又不放我,还嫌我太弱不够你折腾,那我要怎样做,才能还清那些我不知道的陈年旧账?我若真的还清了欠账,你就一定会满足吗?”
柯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清澈而略带好奇。
就是这种眼神,全无针锋相对之意,又好似蕴藏着莫大杀伤力,令夜魔几乎有些不能招架。就是这种眼神,看起来满心满目地装着你,殊不知在灿烂阳光背后,未必不会是一片荒芜沙漠,亦或是满布寒刃的剑冢。
对坎迪艾拉来说,这眼神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荒唐如亡者转生而来。柯蒙的气质比起毕黎,少了几分山川沧海似的巍然宏大,又多了种游离变幻的不定性。初看以为能一眼望穿,实则大错特错,简直充满了迷惑性。
只是此时此地,这孩子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才能以这般沉心静气、波澜不惊而又近乎凌迟的态度,来对待自己这个敌人?这到底是本能的应对,还是有意识的周旋,抑或二者皆有?
坎迪艾拉静默了三秒,再次开口时,语声里多了点不知名的力量,“你倒是一点都不委屈!可凭你目前的能力状态,哪有什么资本说偿还?你至少要有底本来经受我的手段,而不能太快崩溃绝望,否则扣着你又有何意义?但我仍会给你选择的余地……”
夜魔的声线始终清美悦耳,透着点令人干渴的诱惑,然而落在另一边正等待酷刑降临的几人耳中,却无异于勾魂夺魄的地狱歌谣!他们在夜魔的声音中遽然一震,眼耳口鼻纷纷涌出鲜血,旋即竟是同时暴亡!
几名俘虏倒下之后,游动而来的藤蔓立时缠上,尸首顷刻间消解为血肉养料,现场再无半点痕迹。死亡来得飞快,对他们而言反倒是种幸运,倘若死者还能存有情绪,也只会感激死神的仁慈。
柯蒙不发一言,静静听着,未曾有分毫不妥。不愧是货真价实的极位者,不愧有惩戒之手的称号,只要对方愿意,即可随心所欲地向他展示出对力量的深度掌控。
不远处,龙蔓微微抿起小嘴,表情很有几分惋惜。可她也明白,老师其实并非真的关心外界情报,留下这些活口不过是顺手为之,让她多点练手的素材罢了。
而此刻又随手夺去他们的性命,大概是想让哥哥心里舒坦些?唉,这些好素材报废了,巨巢的地下层倒是还关着些活人,据说是什么自由镜像的残兵,她或许可以拿他们充数?不,不行……那些家伙大多极度虚弱,常年处于半死状态,当作素材根本不合格。
小女孩看看柯蒙,又看看老师,见左右无事,便全无负担地跳下刑台,自行寻乐去了。
坎迪艾拉缓缓说着,“如果你通过我的试炼,等我哪天玩得痛快了,兴许会考虑放你离开。关于这点,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信。反之,你若是执意遵守那个束缚能力的约定,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你也清楚,你的实力匹配不上资质,就难以克服我的考验,离开的机会也将更加渺茫。”
柯蒙心中明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逼他提升能力?
在不打破‘战争枷锁’的前提下,他可以打磨战技,历练感悟,也可以醉生梦死,摒弃前途。他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去追求力量位阶。一旦等级过界,即是彻彻底底地背弃了和厄曦的约定。
而以他当前境况,假若不毁约背誓,便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对方眼皮底下的份。
可是哪怕身在千里之外,柯蒙也能想象得到,在那座被战火吞噬的城池里,正在上演一桩桩血腥又惨烈的祸事。在他与海风潮汐为伴之时,至交手足却在饱尝战乱之苦,这又是何等滋味?
柯蒙胸中有一个念头悄悄冒出,“你既能为了厄曦和家族翻脸,又为什么不能为了挚友兄弟,放弃这个桎梏你的约定呢?况且你这样扼杀自身天赋,假如有朝一日与厄曦重逢,你可还有半点用处?”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刚一成形,即如火上浇油,霎时激烈沸腾!
然而在这念头升温至顶点之际,柯蒙眼前蓦地掠过一双苍冰色的瞳眸。与此同时,一个威严、低沉且又带点奇异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骤然回响起来——
“别来找我,我还没有输,她也没有赢。这是我和煌祖的信仰之争,与你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煌祖早已在悠久岁月中迷航,而你,你虽背负着天生宿命,但尚有希望……避免误入歧途。”
“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得开启神禁之战!我不禁止你恢复些许能力,但每当你提升一个位阶,原罪意识的封印也将松动一分,而一旦你再次跨过谛阶,封印即会完全解开。”
“那样终有一日,你的本位意志将与原罪意识全面同化。到那时,你便再也违抗不了补全之种的宿命,不是你被煌祖成功融合,就是你反过来吞噬了煌祖,从而诞生一个全新的、再无缺陷和制约的神禁!我无法断言,神禁的完整形态究竟有何等威能,但以我所触及的境界,至少已有强烈预感,那绝不是应该降临世间的存在!天域如是,夜魇亦如是!即使是我,也对那种未来感到……无尽寒意。”
“柯蒙,如果你抵御不了对力量的渴求,最终沦为命运的傀儡,我唯一的选择,便是亲手毁灭你!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这是厄曦的声音。
这是她远赴魔渊重狱前所说的话。
怔怔恍惚之际,似有一道电火缭绕的铁链自虚空垂下,锁住柯蒙的心脏,而后越缚越紧,渗出丝丝血线,直至窒息!
那是他的导师,是他心间最美好的憧憬,也是记忆中最深的创痕。平日不去回想,而往事一经触动,即是无有尽头的凌迟。
柯蒙平静的内心渐生裂痕,双眸中终于闪过一缕挣扎,但很快又变得坚定安逸。厄曦亲手施加的‘战争枷锁’,束缚的又岂止是他的能力晋阶?
不该再考虑这个两难的问题了,那样只会使他的本心动摇。
他反复告诫自己,向导师立下的誓言不可违背,而家族的使命,母亲的夙愿,挚友的安危,弟弟的归宿,在此面前都不得不遗憾退让。
柯蒙望了一眼沉黯如永夜的天穹,说:“深恩虽然树大招风,但毕竟底蕴深厚,以海滋的谋略与手腕,即便大势已去,也总有自保之力。而翡林再怎么不如我意,好歹也是排位第二的领主家族,只要没有你的威胁,不至于会护不住柯修。你上次说的话很对,我不得不承认,以我如今的位阶,就算全力投身于这场战争,也影响不了大局。”
“我很担心海滋和柯修,却不能违反与导师的约定,只能对不起他们了。”柯蒙将这一切说得很平淡,也很坦然。可心灵上的负担轻重,或许正与他的表现截然相反。
听出柯蒙的言下之意,明白他这是情愿付出放弃自由和羁绊的代价,也不打算消除等级上的硬伤,坎迪艾拉本就清冷的容色顿时如罩寒霜!一簇无可名状的怒火自夜魔心底涌起,可对着少年又发泄不得,只能强自压抑。
坎迪艾拉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温和地道:“能让你做出这等选择,你的导师……想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是啊,而且是个实力高绝的美人。”柯蒙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就像你一样。”
事实上,柯蒙这个类比用得十分贴切。
他的导师厄曦,那位凶威鼎盛的雷焰之魔女,不仅与惩戒之手同为夜魔之体,且还都处于极位者的境界。他们同样掌握了跨域能力,更在格斗领域有着臻至完美的造诣。除此以外,两者皆有稀世盛丽的姿容,风度气质无分上下,只是性别迥异罢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柯蒙说出口的场合时机不太对。可以确信的是,如若换作其他人来说这话,最幸运的下场也是被做成墙头挂饰。
坎迪艾拉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旋即失笑,可那不是气极反笑,而更近似于无奈纵然的笑。
他双眼中闪动着莫名光彩,原先的怒气已平息散尽,轻声道:“别急着做决定,你可以慢慢想,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你的答复。我保证,你往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柯蒙舒了口气,笑着说:“好,我等着。但我还是想说,龙蔓……”
他正要重提小女孩的事,却被坎迪艾拉打断:
“听着!龙蔓不需要你的保护,她如今所学的一切技能,都是以后在外面的立身之本。你再有意见,这事也由不得你。你要是真心看不下去,就试着来反抗我吧!你赢了,她自然会听你的。而我之前也已说过,这丫头是给你的礼物,所以……就算你一直保持现状,始终离不开这里,她也早晚都是你的。”
柯蒙只觉额角隐隐作痛,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他毫不怀疑对方言语中的认真。这个行止诡异的家伙,怕是都要把“暖床”直接说出来了。可再怎么说,她都是父亲生前的核心扈从之女……这怎么能行?这绝不可以!
“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柯蒙坚决地道。
坎迪艾拉不置可否,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继而转身远去。
此后,便有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拉锯战。
那是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平淡、充实且甜馨,宛若一场微醺的幻梦,偶尔兴起一点波澜,也为岛上的日子注入了活力。
直到不久前,柯蒙忽然向坎迪艾拉提出一个赌约。
柯蒙过往的赌运一向不佳,非但不佳,且还差到不忍直视的地步!可偏偏这一次,他居然破天荒的赌赢了。于是,柯蒙正式跨过真阶次位,迈入高阶能力者的行列——这是坎迪艾拉答应践行赌约的条件,也是柯蒙再三衡量后才接受的底线。
以柯蒙晋阶后的等级,虽然距离坎迪艾拉原定的标准还差得很远,但夜魔仍是选择了放他离开。只因坎迪艾拉意识到,少年压抑得越久,心结也越难化解,平时虽不显情绪,但长此以往,必会造成深深隐患。
况且这三年来,柯蒙的战技已更上层楼,并且融入了新的战斗元素。早前经过厄曦悉心指导的六年,柯蒙的战斗方式已不为武器和环境所拘,招数化繁为简,往往带有一股狂烈深沉的气势,这种大开大合、以力破巧的风格,恰恰克制以特殊异能见长的夜魔。
柯蒙的根基本已扎实无比,但坎迪艾拉在看过他的战斗后,便时常出手磨砺少年的战技,而那柄“一经出鞘,势必见血”的佩剑,则充当了磨刀石的用途。
柯蒙从坎迪艾拉身上学到的实战技艺,走的是极速专精的路数,风格细腻、轻盈且又虚幻莫测,更偏向对付纯武斗派的天宠。因此,自认战技大成的柯蒙,竟被他仅用同阶的力量就稳稳压制。
最初的那段时日,柯蒙应付得极为吃力,几乎找不到反击的空隙,反而在应对中屡吃闷亏。渐渐的,他才在锤炼中变得能从容应战,最后做到游刃有余,实是受益良多。
至此,柯蒙所学的两种战技互补贯通,方成圆满。再加上他本身又有极强的直觉和感知力,哪怕遇到会带来死亡威胁的强敌,只要不被刻意锁定,不主动送上门去,自保绝对是绰绰有余。
坎迪艾拉只能放手,任他离开这座永夜囚笼。
柯蒙则在临行前,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过去和毕黎到底有什么恩怨,我不想追究,也不适合再去追究。你对柯修曾造成的伤害,对海滋的袖手旁观,我都不可能忘记。但我也很感激这三年来,你对我的照顾,坎拉……我视你为半个老师,没法把你当做敌人,所以,往事一笔勾销。我走了,但愿不必再相见。”
坎迪艾拉注视他许久,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好,我让龙蔓送你。”
幻梦就此终结。梦醒后,只剩下冰凉透顶的空虚。
当坎迪艾拉从记忆隧道中脱离,才惊觉不知何时起,面颊上竟已一片湿凉。这,真是久违的感觉。
其实以柯蒙的敏锐通透,早该洞察到他的真实心情,这孩子表现出来的迟钝茫然多半是装的,以此和他划清界限罢了。这只能说明,小家伙和他父亲一样没良心吧?
不过这也不错。三年了,不管贝蒂伦城的战火有多激烈,东陆局势又因此战有多少变革,如今也都该尘埃落定了。
坎迪艾拉宁定而漠然地想着,他那堂兄和姐姐的继承人,手上可是掌握着最好的牌,如若在这等劫难中都未能醒悟,就此除旧布新,开创一个崭新格局,那也未免太不中用了。
但他并不认为,海纳宾滋会让自己失望。
像柯蒙这样的孩子,对于深恩血裔具有绝杀性的吸引力,恍若命中注定的克星,耀目迷人如旭日光华。是以,海纳宾滋绝不会允许这份光辉蒙尘,且注定会与柯蒙命运相连。
而为了守护与革新,这个流淌着深恩至纯之血的后辈,又将有何等作为?也许他未来的成就,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呢……
这实在值得期待,不是吗?
坎迪艾拉双目幽深,冰冷而无声地流着泪,唇角却逐渐牵起一缕令人战栗的微笑!
深广邃远的巨巢内,小女孩走近坎迪艾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闪过惊奇,说:“老师!你……”
坎迪艾拉神色安宁,任由莹蓝色的水痕滑过面庞,说:“你回来得再晚一些,我不保证不会反悔。”
龙蔓半蹲在地,仰起头望着他,嘟囔道:“坎拉老师,为了保证我和哥哥在海上的安全,你甚至提前去把那只水妖和几头海兽赶出这片海域了,为什么不亲自送他离岛呢?反正过不了多久,它们还是会回来的。”
“你觉得我是多此一举?”坎迪艾拉的声音柔和如水。
龙蔓歪过脑袋想了想,随即一拍手,满脸恍然大悟,“对呢!你压根就不想放人,如果亲自送他出岛,说不定中途就反悔了!”
※ ※ ※ ※
天幕低垂,笼罩着荷京的暮光更为深邃,新街上的人流渐渐增多。一盏盏长杆街灯次第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得时短时长。
醉鬼在撞上柯蒙的前臂之前,东倒西歪的身形蓦地一定,刹那间站得笔直如出鞘利刃,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
这是个富有朝气的青年,穿着棕红色的肥大夹克和黑皮裤,若能忽略那一身扑鼻而来的酒气,倒是称得上一表人才。
他抬手将红色的乱发往后一捋,显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瞥了柯蒙一眼,透着醉意的双眸不悦地眯起,道:“是你拦我?”
柯蒙还未张口,洛娜就已抢先开骂:“看什么看,快闪开!怎么,还想耍酒疯吗?有种你试试啊,流氓!”
若不是柯蒙及时挡了一下,刚才那一撞的冲击力完全可以把她撞到墙上去,那样洛娜虽不至于受伤,可也会痛上半天。而且他很明显地抬了下手臂,不管是有意或是无意,只要两个人撞在一起,这家伙手肘所落之处……百分之百是她的胸脯!
青年却是有点发懵,目瞪口呆地看着洛娜。随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立即气急败坏地道:“胡说!就你这点姿色,前不凸后不翘的!我哪有兴趣来占你便宜?”
“你放屁,本小姐身材好得很!就算有什么地方不够饱满,以后也会厉害起来的!”
“哈!你这个说法,是要请我验一下吗?”
柯蒙被这状况弄得一怔,没想到少女如此气势汹汹,更没想到青年的回应竟也损得很。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假装咳嗽一声,说:“好了,都别吵了。洛娜,你们认识?”
少女一脸愠怒,轻哼一声,别过头道:“谁认识这个流氓赌棍加酒鬼啊!”
柯蒙耸耸肩,对她的话不予置评。随后柯蒙转向青年,绽开一个明朗笑容,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右手,简单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柯蒙,洛娜的现任监护人。”
经此一闹腾,青年的酒也醒了大半。他认真打量了下柯蒙军服上的徽记,眼底露出一丝疑惑,但仔细想了想,便猜到了前因后果。
“卓勒。”青年和柯蒙握了下手,证实了和少女是旧识,“这丫头以前在生存训练营的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