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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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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
形如裂锦。
陡然间,寂灭回归寂灭。生华在厮打中看不分明细节,但是她能感到,在那个修俊的身影中燃烧着一团靛蓝色的火焰,夹杂着暴风雨前的低气压,正有某种力量在压抑中□□重生。而那种力量与自己那种反抗命运的愤怒是何等相像啊!
静谧的空气僵滞在半空中,凝滞着没有落下的拳头,安静的只听得到血液的迸流。
“残废!”
贝常德隔着黑暗目不转睛的盯着陈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敏感的字眼,在黑暗的边缘烧成一汪明亮的火焰。
高举的拳头只是迟疑半晌,便如箭矢一般逼近贝常德。
“残废只能是残废——一个没人要的废物!”贝常德在拳头落下的间隙大声喊道,“四肢中少了俩肢,还有一肢非残即伤,剩下的最后一肢苟延残喘,这样的肢体即使被拿去改造,都会被人嫌碍眼吧,那不是废物是什么呢?”
岑寂——
痉挛的五指伸上贝常德的脸,捏住贝的下颌。
“拿开你的手!”贝常德一甩头,把那只惨白的湿淋淋的手甩到一边,“不愿承认是吧?那你拿出证据啊——撩开你的裤腿,让我看看,看看你还剩多少?”说着,贝常德用短刀戏谑的敲着陈靛的大腿侧面,只听得到尖锐的金属的碰撞,然而那冰凉早已蔓延至心脏。“不敢了是吧?也是,自己喜欢的人就在面前,没有哪一个男人会甘心袒露自己的残缺。可是一个男人连起码的坦诚都做不到,你不但是废物,还是个懦夫?!”
沉默——
隐约的,有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彻底哑掉的声音好像长年被人忘记的生了铁锈的管道,颤抖的声线阐述着极度悲戚的心绪。
“我说——”贝常德笑意颇深,“你是废物——陈氏集团总经理陈靛是个废物!”
陈靛颓然:“我是……废物?”
“靛——不要听他的,你是最坚强最优秀的,你不是废物!”
生华在黑暗中突然开口——她无法动弹,只能这样来保护他。
陈靛循着声音转过头,眼中有孩童害怕无措的空洞——他该,相信谁?
“姓生的妖精你别假惺惺!你如果一点都不嫌弃这残废的话,那枚‘十年’早安步当车地上了你的无名指了,还用得着再去勾引一个?!哪个女人不自私?就是有金山银山,谁会把一生献给照顾一个怪物上。我就不信你没考虑过跟一个废成这样的人过日子得有多累?!”
生华一紧:“不是这样,是因为……”事关太多,不得说出,只好哑口无言。
贝常德冷笑:“因为什么?说不出口么?难道还有比这更见不得人的理由?他是残废——你否认得了么?”
“我……”生华蹙眉,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人在无助无措时,总会希望找一个可以依附的人,于是生华抬起头,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那个自己爱着的男人,而陈靛眼中是深邃的疑惑。他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的问:“真的是这样么?生。”
生华语塞:“靛,你相信我……我……”
“你只要回答我——真的是这样么?”陈靛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不可以说的。生华使劲摇了摇头,面对陈靛,她恨不得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生……”陈靛唤她,“生说过生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残疾,所以生一定是有苦衷吧,那么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说给他,告诉他生也很在乎我,喜欢我,我不是什么残废——我也是可以被人喜欢的。”
可是——
生华低头沉吟。
见状,陈靛没有说话,咬住下唇,他静静的低下头,眼神空洞的几乎绝望。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看来,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贝常德嗤之以鼻,推开压着自己的陈靛——这个让他曾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年轻人此刻已经软弱的仿佛一团蓝丝绒。
“……不是这样……”陈靛自顾自的喃喃,“……生不会嫌弃我的……骗人的……你们都是骗人的。”蓦的,陈靛一跃而起跌在生华面前,迫使生华注视自己,“生,你快说啊。快告诉他我不是废物,我也可以被人喜欢。快说啊,生……生……”
贝常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自作多情!”看陈靛自己折磨自己真是再好玩不过了。
“生——”陈靛低吟,一头扎进生华的胸口,声音里竟带了些许哭腔,“生你快说啊,就一次,真的就一次,你骗我都好,就一次就可以……生——我求求你说好么?”
生华落泪,看着浑身是血和水的陈靛:“靛,你听我说。不是我不说,是我不能说,这样的痛苦——只要我一个人忍受就好了。靛要幸福的,靛不可以知道。”
“幸福?”陈靛在衣襟下嗤笑出声,“你说幸福?
“生——你知道么?五年来我从来学不会用这个词造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直到生来到我身边,不带任何的谄媚的来到我身边,给我的双腿很多很多的照顾,说要保护我、珍惜我,对我笑、给我唱好听的歌,送我漂亮的风钟。生可以毫不犹豫的拥抱我甚至是亲吻我。即使在陌生人面前,腼腆的生都可以为了给我解围说自己是我的妻。在我逃避一切的时候,生可以不管不顾被推开摔伤的危险去叩开我的心门,如今生为了不拖累我甚至忍受这样大的屈辱——所以生不会嫌弃我的。生对我好,给我好多好多的幸福——我喜欢生,很喜欢。真的,真得很喜欢。”陈靛埋首在生华心口,谛听着这个给她幸福的女子起伏不定的心跳。即使伤口还在潺潺的向外渗着血,但是心底里却是莫大的幸福。
终于……终于还是说了么?从那天清晨看到阳弈开始,觉得生华这样的好女孩应该有一个可以宠爱她的人在她身边,而自己只能让她一味对他付出照顾,而且,自己也没有这样的福分,从鼻血涌出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而生华,她似乎也很喜欢阳弈,和阳弈在一起,她会有清亮的笑声。既然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霸占着她不放呢?所以学着对她越来越冷漠,学着重新回到寂寞里,以为生活还可以像原来一样,但是曾经幸福过的人再去习惯寂寞,这样大的对比,是会把人避疯地吧。不过是几天的时间,没有人说话,接起电话时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了,忽然,一下子就好想生华,想生华说话的样子和发呆的样子,想得,都快要说不出话来。
“生……”冰凉的陈靛感受着生华的温热,“生为什么不说呢?我……我……我真的不想当废物啊。求求生,求求生就说一遍吧,一遍就好了,哪怕是骗我也好,就一遍——我真不是故意截肢的,我不要当废物,生你不要把我当废物。”陈靛央求着,狭长的眼眸里是晶莹的无望。
“陈靛你真可笑!在这时候还在垂死挣扎,也不想想你个残废凭什么去让生华喜欢?!”贝常德站在一边添油加醋——他就快要得逞了。
陈靛一僵,原本依着生华心口的头颅不再用力去依赖,似乎,那个不知所措的男人在下一秒就会落荒而逃。
贝常德说得没错——他真得很可笑啊。陈靛念及,不觉笑开,那笑容绝望而彻底。他用残破的手臂撑着墙站起来,面朝着生华背过身去,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向来路走去,走在黑色的水里,会因为没有重心而不停的摔跤,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记忆里不停的摔倒,然而没有人会来关心他,因为他只有一个人。他低头笑,看着手臂上的血滴下来,告诉自己,即使是五年之后,他还是一个人。水流滑开得清洌,他脑海里却全都是曾经的生华……
……
“靛……别走……”
她的呻吟含糊不清,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
生华把毯子小心的披在陈靛的身上,想把他推到屋里去,露台上凉了。
……
生华抬起头来,看着陈靛笑自己也笑了:“但是你不可怕啊,你很亲切,很会照顾人,让人感到贴心。”
……
你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关心、照顾、温暖、依赖和幸福,还有爱,很多很多人的爱,家人的,爱人的,朋友的,自己的,他或是她的,你或是我的,很多很多人。
……
“你看,”生华拿了一块花绵,蹲到陈靛的轮椅下来给他做示范,“先把花绵整个的包在这里,”生华把花绵窝成一个漏斗一样的造型,套在陈靛的断肢上,用手整个的握住,陈靛几乎能感到生华的手指在他的断肢上来回的拿捏,心中微微一滞。“然后用皮筋扎住上面,就好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皮筋固定住海绵的上端,然后陈靛的断肢处就好象有一双温柔的手似的握住了那里。
……
“靛,我们回家好不好?”生华笑着说。
……
她的双手穿过他的手肘环住他的上肢,把前额抵在他的左肩上,闭住眼睛,呼吸他的呼吸.
……
好多——好多好幸福的时刻,这样多的幸福时刻,足以让他忍受寂寞了吧。陈靛再一次摔进水里,他失神的看着监狱的尽头,一时竟觉得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
“还说我,是谁都不好好照顾自己,又忘记了盖好毯子?”生华耸肩,从肩上拿下来在客厅发现的毛毯,在陈靛面前晃了晃,一脸的“证据在此,晓是你伶牙俐齿也百口莫辩”。
……
生华无言以对,把毯子盖到陈靛腿上,整了整边角,“不过现在天凉的快,你最好经常盖着,免得着凉,不然又要不适了。要听话哦。”
……
“你知道么?”生华澹澹的问,“天瘦的时候,云就胖了;云瘦的时候,天自然也就胖了。快乐瘦了,痛苦就胖了,可是现在我的快乐很胖,我希望它一直这样胖,你说好不好?”
……
“是……我是靛的妻子,我们刚刚结婚两个月,他还不习惯介绍我。是不是,靛?”生华巧笑嫣然,扯着陈靛的衣袖,抬头问陈靛,三分娇俏,七分纯美,俨然就是一个居家的小女人。
……
“我们来玩游戏吧。”于是生华张开双臂,闭住眼,让海风穿越她的身体,“这么好的地方,一定要好好享受。”
……
远处身着红衣的生华掂着脚尖拾起裙裾在银白色的沙滩上和一潮一潮匍匐的海水嬉戏,发出少女细碎的嬉笑声。海风漾起她火红的裙袂,墨玉一般的长发与海水纠结,像人鱼公主一样梦幻美丽。
“海水的感觉真的很好哦,”她把一屡跑到眼前的发绺挽到耳后,笑着对他喊,“光着脚踩在沙滩上也很舒服呢,海水会带着沙子从脚趾里钻出来,很好玩的。而且这里的沙子好软哦,跳一下都会踩出一个好深的坑。”说着她真的跳了一下,然后发出很清亮的笑声,“你可以来试试的。海水一点都不凉,暖暖的,尤其是没到膝盖的时候,海浪会来亲吻你的小腿,痒痒的,像小狗的舌头一样。”她自顾自的发出清脆的欢笑声,折腾出白色的花朵,“你快点过来呀,脱掉鞋,挽高裤腿就可以了。让双腿和海水来个亲密接触……”
……
陈靛从来没有让其它人碰过他的下肢,生华是第一个,他觉得,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给她很安全。
……
生化哽咽:“是谁曾经对我说‘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较真的’,现在你却言而无信了,喝那么多烈酒,成心让我害怕!”
……
“我嫌弃你自卑,我嫌弃你自虐,我嫌弃你不信任我会对你好,可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的残疾!”
……
生华温柔的把陈靛捂住嘴的手拉下来,轻缓的探过身子,闭着眼睛,轻柔的为他舔着他唇边的血迹。她的颊贴住他的,她因为奔跑而潮红的脸颊温暖着他冰凉的脸。她的颈子来回蹭着他的胡渣,她有些痒,他有些动容。他从余光中看她的侧脸,觉得那个用身体来保护他的女子美好的像她送他的那盆百合花。很香,很美,他很喜欢。
……
生华拖住陈靛的脸颊,深深地在他的眉心吻下去,瞬间,弥香馥郁。
……
生啊,不管你离开我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怨你。我只想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曾经让我很幸福、很幸福……
夕阳懒去,水波净尽。如血的霞光里,只看得到从那个靛蓝色的身影上,淌进水中的同样如血的粘稠液体,液体如同屡屡抽开的丝线,居无定所的漂浮在接近水面的地方,试图缓慢的将自己溶解掉,那是血红的血。那血丝是否也同样代表着生命,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抽离。陈靛的生命正在被生生抽离,可是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靛啊,我是个坏女人,可是为什么你会再次爱上我这个坏女人?哦,我知道了——亲爱的,我们都被捉弄了,被命运捉弄了。他们说命运就像我们手掌上的纹路,我终于相信,那么纠结,那么宿命,那么得无法割舍,可不就是命运么?靛啊,你认真审视过自己的手掌心么?是否也像我的一般,像我的心一般——纠结成团。我想,这就是孽缘罢。
生华没有再去看远走的陈靛,不是要一个干脆的终结,而是怕多看一眼就会情不自禁的说出那句不可饶恕的真心。她并非绝情,只是太爱。她不是圣人,看破了红尘和紫陌,而是越想他可以好好的,就越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清楚陈家人恨她,恨她如此对待陈靛,恨她让陈靛几乎死掉,可是从来没有人会去想要理解她,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理解她牺牲自己的幸福、名誉、家人、健康和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爱陈靛啊——她有错么?
错的,是命运不该。不该成为这一段姻缘的操盘手。
水波依旧净尽,只是与之匍匐的气压渐渐诡谲。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诡诞不羁。血样的水波被划开,向两边潜行,拉出跳跃的弧度,带出喑哑的音节——
——生华闻声抬首,双眼中的瞳孔骤然涨开——
——贝常德涉水前行,黑暗中看不分明神情,只是一把硕亮的短刀被他举在耳侧,正在悄然向陈靛的背影而去——而陈靛坐在水中,似乎失了神。
生华霍地半跪起来,又被拴着她的绳子拽了回去。跌跪在地上,生华意识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一时心急如焚。生华想喊陈靛,但张了张口又想贝常德就在他身后,一是陈靛伤的不轻,二是他哪里会想到贝常德在崩溃了他的意志之后还有致命的终结搏杀——他根本敌不过贝常德蓄谋已久的偷袭。生华蹙眉——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着贝常德离陈靛越来越近。生华一咬牙,拼尽全力往墙上蹭,因为看不到,生华不知道该蹭断哪里,于是顾不得那许多,生华把整个小臂都往墙上蹭。
指节蹭了上去,破了。指头蹭了上去,别断了。手肘蹭了上去,刮破了。皮肉蹭了上去,出血了。生华看着陈靛——他静静的坐在夕阳血中,好像一个孤单无助的孩子,丁点不知危险的靠近,单纯得让人好想去爱。此时此刻,绳子为什么还不断——她的心都疼了。
她本就瘦的厉害,与嶙峋的墙壁比起来更是弱不禁风。细白的小臂上尽是血道子,对她而言大得像一个一个的伤口,不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她也不觉得,直到感觉绳子确实是断了,她忙拨拉掉绳子,把脚腕上的绳子解开,悄声无息的下到水中,慢慢向贝常德靠近。
生华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她的嗓子眼——她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个她一定要阻止的男人在片刻前曾经试图要□□她、要将她生吞活剥!即使是现在,她一刻都不敢看那个硕大的伤口,那让她想起耻辱,还有人类的兽性,抑或是失掉人性的被叫做人的生物。
要让一个人去面对曾经让他死过一次的一切,那力量到底会是什么?如果你问生华这个问题,她只会回答——“因为那个人是陈靛。”不是任何的一个人,而是——陈靛。
亲爱的,我已为你死过一次。这一次,也请你让我勇敢。
贝常德就在面前,生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贝手中的刀都能花了她的眼。她闭上眼,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什么,当她睁开眼,眼中的黑色虹眸从未如此明亮——
——那个傍晚,上苍看见那个他以为胆小如鼠、优柔寡断的女人第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为她所爱的男人一把拽住了另一个男人,她对着陈靛的背影犹如诀别般大喊:“靛——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