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二 ...
-
十二
拣了冰箱里一些新鲜蔬菜,再取了两个鸡蛋出来,韩忆相淘米刷锅,不一会儿就已经开了火熬起粥来。他虽然也没正式学过做饭,不过以前上中学时家里经常是只剩他一个的,所以自然就练出来了一些手艺,好歹不会把自己饿死。等蔬菜蛋粥熬好了,早就过了吃药后半个小时,盛出锅来,韩忆相一直端到床前,看着床上此时绝对没什么自主能力的人暗叹。
认命地费力架起来他上半身塞几个枕头靠垫到后背,再把迷迷糊糊的人拍醒,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到嘴边。范庭虽然烧得高,但倒还有神智在,想接过来自己吃,可惜手上半点儿力气也没有,被韩忆相按回被子里继续强灌,直到把一整碗全灌进他嘴里才收手。
韩忆相自己也吃完后,收拾了东西,看范庭情况还好,于是放心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宿舍里没装电视,所以他看着周末的娱乐节目倒也有滋有味儿,一直到九点多,韩忆相就关了电视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好像没做什么梦就冷不丁醒过来了,韩忆相一下子睁开眼,对着漆黑一片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等真正清醒了,凑到表前看清楚时间,居然才十二点多,躺回去就要再睡,却突然想起来里边床上的人。
摸索着开了灯走过去,韩忆相搭手一摸范庭额头,温度吓得他一下子拿开了手,赶紧翻出体温计给他夹上,再取了毛巾湮湿搭在额上。等取出体温计一看,39度1!看着烧得两颊绯红的人,韩忆相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该送他去医院?可是凭自己一个人肯定抬不动他,难道要叫救护车?左想右想都不太好,他决定先静观其变,要是范庭烧得超过39度5了,就打电话叫救护车,在这之前尽量用各种他知道的办法降温,再喂一次药,换冷手巾,擦汗,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小瓶白酒给他往身上涂。一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好容易才降回38度多,韩忆相也已经又累又困,又不完全放心,干脆披个毛巾被,直接趴在床边上睡,好在已经是夏天了,这么睡还不至于着凉。
早上,韩忆相醒了过来,一撑上身,整个后背连着脖子酸疼得差点让他叫出来。一点一点直起身子,上下使劲揉捏后腰和脖颈肩膀,他不忘伸手探探还在睡的范庭的额头,好在温度很正常,总算松了口气。
没有钥匙不能出去买早点,韩忆相找出来挂面,简单做了个鸡蛋挂面汤。端出来时,发现范庭已经醒了,看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现在神智清醒,果然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晚上过去就已经完全没事儿了。
对着病了的他韩忆相还能比较自如应付,可现在看他好了,就有些手足无措。把碗放在床边小柜上,韩忆相指着它低声说:“你自己吃了吧。”
范庭瞅着他也没说话,一直看着他走出去给自己盛出来一碗,俩人一里一外,只听见吸面条和筷子碰碗的声音。
等范庭吃好了,韩忆相把温度计递给他再量一次体温,自己则收了碗筷拿到厨房洗,等他收拾好东西,体温也量好了,拿起来一看,37度4,满意地点头,韩忆相转身把温度计放回抽屉里。
对着他的后背,范庭闷闷开口:“谢谢你。”
韩忆相对着抽屉继续蹲着,没起来也没说话。
“不过,我绝对不会说对不起。可能我问的事让你不好受,但我不会因为你不想说就不问,当然你有不答的权利。……谁都会想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的事儿,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儿,所以害你难过的话我很抱歉,但我不觉得自己问错了,我……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想问的。”
韩忆相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上,眉头微皱着看着他,一直看着,还是不说话。
范庭虽然说得硬气,也还是没底的,看他这样,不由得低了声问:“你还是生气么?生气的话你不答就成了啊,当没听到不就得了,干嘛这样子。难道我就不生气么,看你听了他就这么激动,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偏偏当时还得追了你出去……”
“你真想知道么?”韩忆相突然打断了他已经变了相的话,其实他刚才只是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讲?把以前的事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一方面觉得他真的是喜欢自己,这点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为了他情绪左左右右,又甚至发了烧,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似乎很不公平,觉着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又放不开心里,难道自己就已经预备接受新的感情,从此忘了寻了?已经不打算一个人守着回忆,要把它摊到别人的眼光下了?
范庭看他脸色变来变去,很是苦恼的样子,知道他在做重要决定,只直直望进他眼里,半分不躲,点了点头,“我想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有多喜欢你,你多喜欢他。忆相,我没想跟他比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那,我……”刚开了口,又觉得嗓子一片干燥,很难说得下去,韩忆相走去倒了杯凉水,一口气喝下去,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才走回来坐到床边上,也不对着范庭,只一个劲儿盯着窗台,深呼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觉得肺都微微疼了才呼出去,然后再次开口。
“我认识他是高一的时候,分在了一个班里,一开始看见他时就觉得很明亮,就好像太阳光似的,让人眼里边儿亮亮的一个人。他跟我完全不一样,爱笑爱闹,一下了课就能听见教室里有他跟朋友闲聊天儿的声音,我特别喜欢听他说话,虽然不是跟我说,不过能听见就觉得心里很舒服。后来慢慢眼睛也跟着他跑,耳朵也跟着他跑,跟向日葵追着太阳似的,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过了,拼命克制着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又舍不得,就在那个时候,他……他居然就主动来认识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手脚都怕摆不对地方,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跟他成为朋友,那时候就能随便看着他听着他,不用再躲来躲去的,实在是幸福。”
韩忆相捏着水杯,一个人沉浸在回忆里,说着说着就浅浅地笑,好像回到了当初幸福的时候一样,范庭靠着床一直看着他的脸,看他那样子,不由得也想跟着笑,心里又有点疼痛。
韩忆相很快继续往下说:“虽然高兴能接近他,可是我性格就是这样,没办法和他一群朋友打成一片,更别说跟女生接触,后来在他身边,看着他跟女生说话逗笑,心里怎么都不舒服,恨不得能拉了他走,可是又做不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只是想接近他,喜欢他,我是确确实实……爱他。”后面两个字,他停了很久才说出来,然后又呼了口气,继续讲,“我从初中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虽然之前没喜欢上过谁,但我知道这次是真的有感觉了,又高兴又惶恐,其实很怕被他发现了,到时候不理我了怎么办?又想继续当他朋友又怕被他知道,有一段时间做了一堆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事,可他只一径对我很好,半点儿都没说我,没办法,越栽越深。后来那天……他过生日那天,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一群男生吃烧烤加喝酒,我那时候天天生怕露馅儿,一滴酒都不敢喝,怕喝醉了做错事,他们都喝得不少,然后回家,我跟他一条道,后来……”韩忆相声音小了下去,“后来,他……轻轻……吻我……”
声音几乎没有了,韩忆相脸慢慢红了起来,眼睛却是晶亮晶亮的,使劲眨着,好像现在跟当时一样紧张又羞涩,可是又高兴得很,整个面孔看起来像发光一样,竟是十分迷人,迷人得让范庭虽然酸液翻搅却又移不开眼睛。
之后安静了好久,范庭甚至以为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之前在做什么,想出个声儿提醒的时候,韩忆相才猛眨了下眼睛,又说了下去:“发生了那事之后,我们两个都很紧张,他怕他吓着了我,我又怕带坏了他,然后就都真话假话地糊弄,把事情搞得一团乱,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有天拉了我出去谈判,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说他喜欢我,听得我当时整个儿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又高兴得一个劲儿掉眼泪,把他吓了够呛,从那之后才算是明白了彼此的心思,正式在一块儿了。”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韩忆相捧起杯子来又一口气喝得精光,冰冰凉凉的压住心里不断的钝痛,才转过脸对着范庭,“后来的事儿,你基本上应该都知道了吧。”
“嗯。”范庭看着他,这时候的他已经没了刚才陶醉在甜蜜回忆里时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又想起来了那些事吧,他突然觉得开口说下去变得困难了起来,“我大概知道一些……就是……高二的时候,张寻查出来了病,然后住院,三个月之后就……”看着韩忆相变得失了血色的脸,那个字他无论如何也再说不下去。
“……是啊,本来好好的,一切都正常,可是突然体检时就出了问题……住了院,动了手术,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那么快,眼睁睁地就看着他越来越瘦,越来越瘦……”虽然目光仍投在范庭身上,可是却好像已经穿透了他身体望着不知道哪里,“我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着,连哭一下也不行,想多安慰他一会儿也不行,因为旁边还有同学跟他父母在……他反而还要来安慰我,反复地说‘没事儿’‘没什么’‘不要紧’,我知道他怕我撑不下去……”
看着他不自觉地紧紧捏着水杯,手指关节都泛了白,范庭心里跟着一阵绞痛,如果自己没有问,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伤心了?伸出手去掰开他手指拿走水杯,把自己手掌放进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头,柔声安抚:“忆相,忆相……别说了,停下吧,已经过去了……忆相……”
“就跟世界末日一样,只能倒数着日子等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到了后来我根本晚上睡不着觉……不敢睡,一直瞪着墙,生怕他就在这一刻离开了,怕自己睡着了接不到他的心灵感应,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心灵感应,就算等着又能怎样呢,他走的时候我原来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正在教室里上课……我、我……也许当时在写笔记,也许在看风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都没感应到……”
范庭的手被握得死紧,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身上传过来的颤抖,一想到当时的韩忆相有多痛苦多无助,范庭都替他痛了起来,一把把他搂到怀里,抚着他僵硬的背不断重复,“哭出来吧,忆相,哭吧,哭一下就好了……”可是韩忆相却不哭,靠在他肩上,明明眼睛里不停往外流眼泪,但一声也不哭,还是继续说。
“我想守着他,一直守着他,可是也不行……我爸调工作,全家跟着搬走,搬到别的市去……就那么突然离开了,我天天都好难受,什么也干不了,难受得快死了,就那么过了高三,高考考得一塌胡涂。那时候才醒过来……不行,我得考回来,考回来才能见着他……就凭着这个念头复读,什么也不想地拼命学习,好容易才考回这儿来……其实,有什么用呢……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也只能对着他的碑而已……不是他,只是块碑而已……”再也讲不下去,喉咙堵得快要梗住,韩忆相握住范庭的手,握得指甲都陷进他肉里,细细地抽噎。
范庭心里一片温柔的疼痛,他一个人背着这些回忆,到底已经多久了?早已经要承受不住了吧?其实并不是为了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因为他自己想要说,所以无论怎样也不停下来。因为积累得太久了,从来没说出来过,从来没一个人知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份深深的痛苦,再不说出来的话就要被淹没了。
扶起他的头,心里满满的都是疼惜,范庭大概不会知道自己的眼神儿有多温柔,那么看进韩忆相眼里,然后轻轻碰了碰他干干的嘴唇,低低地问:“哭出来,好不好?”
韩忆相半点儿反应也没有,愣愣地看着他,连抽噎也忘了,一直看了好久,然后,在他持续的温柔注视下,终于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大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