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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落花之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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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柯在后半夜苏醒,王安妮彼时从盥洗室出来拉灭了灯,走近床边才听见他唤了一句“安妮”。
“邵柯?”王安妮赶忙打开床头的灯,“你醒了。”
邵柯面色蜡黄,光线刺眼,他撇过头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把目光聚焦在王安妮的面容上,很轻很温柔的笑起来。
王安妮看着难过,抚了抚他额头上的发,轻声问他:“喝点水么?”
“嗯。”
邵柯左手上插着针头,两边都使不上力,整个人几乎是被王安妮从床上连拉带拽抱起来的。
“这里是医院么?”邵柯喝了几口水,打量了一下周围。
“是。你发烧烧晕了,喊都喊不醒。”
“我这身子,怕是一辈子都得常来这里报到了。”邵柯虚弱的说着,有些自嘲。把水杯交给王安妮,转而有些愧疚的道:“我跟邰队说什么时候我不接电话了,就帮我叫辆救护车来,结果他怎么把你叫来了?”
王安妮接过杯子,里面的水只少了一点:“叫什么救护车,我就是你的救护车。”
语毕,两个人都有些发怔,念起似曾相识的对话却是恍如隔世。
少顷,邵柯邀功一般笑着开口:“安妮,我这次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王安妮笑得有心无力,谑他:“你这二货能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
邵柯慢吞吞的抬起瘦了不少的左臂,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过两次的纸递到王安妮面前,笑得有气无力:“喏,打开看看。”
王安妮诧异,看了眼邵柯接过那张纸展开,满幅的英文,看的王安妮丈二和尚:“这是......”
“这是公民国籍状态表,看见下半片儿有个STATUS了么?我现在是OPEN,我可以改国籍了。”
王安妮一紧,抬头看邵柯:“你是说......”
邵柯眯眼笑:“我可以换回中国国籍了,拿回国籍,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邵柯的话与王安妮而言简直意外之喜,她死死盯着一纸鸟语,她无法相信邵柯千辛万苦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张轻飘飘的东西,然而王安妮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蹊跷,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极其缓慢的再次审视邵柯:“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邵柯的笑容从脸上渐渐褪去,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他复又皱着眉勉力微微一笑:“安妮,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过分,但是,你能等我一年么?或者,我可以更快,十个月,等我十个月可以么?等我把Rosemary完成,我们就结婚,好么?”
泪水充盈了眼眶,王安妮摇头:“你还是要走......”
“安妮,你别哭。”邵柯拉着王安妮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拭掉她脸上的泪水,“安妮,听我说。这场官司我和LIFA都打得两败俱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王安妮啜泣反问:“你说撤诉是最好的结果?”
“安妮,撤掉诉讼是我本意。那天在姥姥家门口我们见的那一面让我考虑了很久,我想我是变了的,我变了我就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抱着一份玉石俱焚的心情去打这场官司。我现在有了你,我得尽全力给你一份安稳的感情,如果说之前的我是为了Rosemary在打这场官司,那如今除了今天这样一份国籍状态表我什么都不在乎,而如果这官司打下去,结果谁都不知道,我甚至不能保证还能不能再回到你身边,那这样一场官司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他们抢了你的研究,你那么多年的心血全在里面,而且......而且他们......还曾这样伤害过你......”王安妮的手抚上邵柯的断臂,心痛的无法呼吸,“我不甘心......他们从来不知道你幻肢痛起来都多痛......”
“我甘心,安妮,我心甘情愿。爸说的对,你爱的是我,是我这个人,我不能再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让你失望,安妮。我不能失去你。我活了三十多年,我拥有和失去过很多东西,我终于明白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我追求学术上的顶峰,那只能将我推向另一个深渊,我追求功名,却把自己摔的粉身碎骨,我有很多钱却还是不能给你最好的幸福。我现在只求一份心灵的安稳,能从此以后都安安稳稳的守在你身边,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比你更重要,安妮。”
“邵柯......你真傻......”王安妮在邵柯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安妮,别想那么糟,我是幸运的,我虽然什么也没能夺回来,至少也算全身而退。等拿回国籍,我爸答应我帮我弄一个身份,让志仁帮我申请司法保护,我明年就能以交流学者的身份从美国安全返回。我不再会去争夺Rosemary的专利权,它只是给我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也是我自己的因果,我用这一年的时间把她完整的交出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也算是,我对于这可笑的权钱交易的告别。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安妮小金鱼的一介草民,我们从头来过,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安妮。”
第二天是冬至,邵柯的父亲带着饺子来医院看望邵柯,王安妮能看出来,邵柯特别高兴,一只手紧紧抱着那只上面有两只小金鱼花纹的保温桶,从头至尾都没松开过。
中午的时候爸爸要走,王安妮给人送到医院大门口,返回病房正好逮住邵柯偷吃。他从床上挪到了轮椅上,坐在窗边打开保温桶吃饺子。那天阳光很好,干净明亮的病房里暖气很足,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邵柯脸红扑扑的,细软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揉在一起,嘴里鼓鼓的塞满了爸爸的饺子。他慢慢咀嚼,两腮上的肌肉起起伏伏,目光清亮的落在窗外的某处,时而含着满嘴的饺子眯眼微笑,手里还紧紧攥着爸爸的保温桶,傻缺傻缺的,但是特可爱。
王安妮隔着门上一道窄窄的窗,想着不久以后那场无可避免的短暂的分离,觉得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而未来的相思却铺天盖地的漫卷而来。王安妮的食指扣在窗上,扣在如同电影里一道窄窄取景的邵柯的身上,她会想念他的,会很想很想。
“捉奸在床!”
邵柯如梦初醒,举着筷子懵懵懂懂的看向推门进来的王安妮轻笑:“安妮,连鬼都没有,我跟丫谁奸呀?”
王安妮负手站在邵柯面前,努了努下巴:“喏,饺子。”
邵柯呆萌的看着筷根上的饺子,讨好似的伸到王安妮面前:“爸爸亲手给包的饺子,尝尝,特好吃。”
王安妮一脸嫌弃:“你这病秧子用过的筷子我才不用,免得把您那傻二傻二的德性传染给我。”
邵柯委屈,可怜兮兮的把饺子塞进自己嘴里,嘟囔着:“不吃白不吃。老爸给我包的自创馅儿饺子,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经常包给我们吃,我都二十年没吃过了。”说着,还宝贝的把半桶饺子往怀里揣了揣。
王安妮斜睨,没忍住嘀咕:“啥馅儿啊?”
邵柯一撇脑袋:“不告诉你。”
“嘿你!”王安妮想不到邵柯还有这手儿,眼睛瞪得赛金鱼,就手趁邵柯怠慢从大开的保温桶里顺了一只塞进嘴里,嚼卟嚼卟,嗯——不好吃,没味儿。
邵柯急眼:“你怎么抢我饺子呢?!”
王安妮含糊不清:“你没听过强取豪夺天下无敌么?”
邵柯摇摇头,转而道:“好吃么?”
王安妮干笑:“好吃。”
闻言邵柯心满意足一笑:“我就说嘛。”说完又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了三个饺子。
王安妮看着邵柯津津有味的吃着一桶难以下咽的半凉饺子,终于明白邵柯的好吃不是真的好吃,只因为那是爸爸特意给他包的一桶饺子,是这二十年来邵柯吃到的第一顿爸爸亲自为他做的东西,就是残羹冷炙他都会觉得是份饕餮盛宴。
王安妮手伸到邵柯头顶,有些粗暴的揉乱他一头本来就不整齐的软绵绵的头发:“邵一亿呀邵一亿,你怎么就这么让人糟心呢?”
邵柯不明所以:“糟心?我今天这么乖你糟什么心?”
王安妮绕到邵柯背后,弯腰从后面搂住邵柯,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伸着抓过饺子的手在他脸上无赖的抹了一把,在他耳边低低耳语:“你说你,这么傻,我怎么舍得把你扔在美帝这么长时间?”
邵柯被抹了一脸油本想发作,然而听到王安妮一句话却怔了怔,答非所问:“安妮,我大概再有一周就得走了,到时候你死缠烂打不让我走怎么办?”
“谁死缠烂打了?”王安妮嗓子一尖,“大不了......大不了哭一鼻子......”
“别哭好么?安妮?”邵柯的声音温软下来,“这是好事儿,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想你哭,我想你跟我在一起天天儿的都开开心心的。”
王安妮眼睑垂下来:“嗯......”
邵柯失踪了。
王安妮想象过一百种离别的方式,唯独没把不告而别想进去。当第三天一早王安妮在家补了一觉回来,病床上却不见了邵柯,只剩个目光清冷的小护士生无可恋的收拾着床铺,留下一句“病人出院了”。
王安妮慌了,把手机里所有和邵柯有关的人的电话全部打了一圈,这一次,王安妮却苦笑自己终于成了第一个知道邵柯失踪的人——没有人知道邵柯去了哪儿,没有人。
王安妮打电话、发短信、发邮件,在所有邵柯的社交网站里留言,然而无济于事。如同人间蒸发,王安妮从开始的怨愤到最后深深的焦虑。她住进了世井小民,妄想着他有天会出现,成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敢告诉爸妈,小姐妹们偶尔来陪陪她。眼看着一周大限即止,王安妮那根神经被抽到了极限,如果再见不到他,那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有时候没人的时候,王安妮也会坐着发起呆来。她明白邵柯为什么不告而别,若是真要二人活生生的挥手道再见,那场景王安妮真的想都不敢想,她舍不得他,真舍不得。亲眼送他走,顶如剜心。试想邵柯,大抵也是这般吧。可王安妮到底是不甘心,即便明白又不是诀别,哪儿来那么多死去活来的,可就是心酸,他走前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一年,一年呢,她出差一周都觉得黄泉地府走一遭,别说是一年。
周六那天店里来了一位王安妮算不上旧识的旧识。王安妮本神情恍惚,只是听着门口风铃响便下意识的出门迎客,一抬眼,目瞪口呆:“弥勒......”佛字没吐出来顿然改口,勉强笑道:“恩公?是您?”
来人大腹便便,心宽体胖,却不是那日在京津高速上搭救王安妮的弥勒佛是谁?一看王安妮,足足愣了有半分钟才恍然大悟:“嘿?小姑娘呀,你怎么在这儿呢?忒巧了吧这也。”
王安妮也道巧:“这店是我男朋友开的,他不在,我给看着,真巧了。您这趟是来捏个泥?”王安妮嘴上虽这么问,上下打量着弥勒佛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玩陶的。
弥勒佛笑着摆摆手:“我这粗人哪能做的了那两下子,甭逗我了,嘿,我在门外看见辆奥德赛,我一熟人的,就想着进来看看在不在这儿。”
王安妮惊异:“您找邵柯?”
弥勒佛点点头:“嘿,你也认识柯少?”
王安妮有点儿哭笑不得:“呃......他就是我男朋友。”
弥勒佛愣了愣,一拍手:“真的假的呀?!你说这店是他开的?”
“对呀!那恩公您和邵柯是......”
“我是给柯少他爸爸开车的,我当邵总司机二十几年了,看着柯少长大的!对,那奥德赛,以前是邵总的专车,就是我开来着,后来听说送给柯少了,我昨儿在邵总家还见柯少来着,我以为是刚从美国回来,什么时候都搁这儿开上店了,这小子呵。”
王安妮怔住:“您说什么?您说邵柯在他爸爸那儿?”
“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觉着挺奇怪的,你也知道李大姐又不是柯少亲妈,邵总还住大院那个小房子,柯少现在成天挤在柏少那个房间里,李大姐别别扭扭的,你说这柯少不是自个儿跟自己添堵么?”
王安妮哪顾得下那么多,没等弥勒佛说完话,问了邵爸爸的住址,提了钥匙就跑得没了影儿,留下胖胖的弥勒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都怎么了这是?”
王安妮在三环上堵了三个小时才到,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多等一分钟,她好想他。
邵爸爸家就住一层,单元门大开着,王安妮长驱直入,却看到正对的房子门户大开,王安妮抬头对门牌号正是邵家。
老房子的确不大,在北京这个地界少说也上了千万。王安妮站在门里敲门,心里涌上一丝不安,见没人应便往里间儿走,这时一个比自己高一头的青年正巧走到里边儿那扇门的门口,在狭间儿不甚明亮的光里看不清容颜,本是禹禹独行,看见王安妮从对面过来,愣在了原地。
王安妮一紧,试探着问:“你是......邵柏?”
男生从对面走过来一些,暴露在斜射的光里,极度相似的容颜令王安妮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她很快便清醒过来,比起邵柏,邵柯生的要更有气质些,想是随了母亲。只是如果邵柯没有残疾的话,也该有这么高大吧。
“是。您是......”
“我是邵柯的女朋友,我叫王安妮。”
还不等邵柏反应,似乎是听见了王安妮几个字,里间儿有了动静,是邵爸爸的声音,却哑成一片:“安妮?你来了?”
王安妮绕过邵柏往里走,呆呆看着沙发上哭红了眼的邵庆民。一代大将邵庆民,拿过的勋章挂满一整堵墙,此时此刻却活活哭成了泪人。
“叔叔......”
王安妮喃喃,转头却看见旁边角落里朱艳不在的妇女,竟也红着眼睛,想是便是邵柯的继母李阿姨了。王安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安妮,过来坐。”邵庆民无力的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王安妮依言过去。
“小柯走了,刚刚,刚刚被一群外国人带走了。叔叔拦不住,小柯也不让拦,不然,你们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安妮,叔叔以前是当兵的,这辈子觉得自己没对不起过谁,唯独亏欠了小柯和小柯他母亲一辈子......”邵庆民戎马一生,却也背着对儿子的愧疚活了一生。
王安妮微怔。邵柯走了,她还是没能见见他。
邵柏看了看父亲,无声的对王安妮示意,王安妮走过去,邵柏领王安妮进了旁边一间房间。那房间很小,有些凌乱,堆着一些年轻男孩子的球鞋和电子玩具,只是还莫名多了一坨黄泥在桌上。
“那是哥走之前留下的,他说这个他带不走,让我帮忙转交给你,说帮他保管一年。”
王安妮看着手里被塞过来的用旧了的毛茸茸的暖宝,还热着。
“这些天,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和哥说过得最多事情的一回。他说他其实也明白这一趟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他想再来见见爸爸,再感受一回家的感觉。他还说他其实最担心你,他不知道该怎样和你道别。我爸愧疚,人老了,啰嗦,你现在赶紧往机场赶,还能见哥一面。”
王安妮恍惚,抱着暖宝愣愣的看着邵柏。
邵柏懊恼:“快走啊!来不及了!”
王安妮背脊一僵,夺门而出。
十一月的北京天寒地冻,王安妮开着小宝来绕出东直门儿地铁口,仿佛那个三年前的冬天,她虎头虎脑的闯进世井小民,闯进他的世界。王安妮不住鼻酸,认识了邵柯三年,她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后悔过,甚至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幸运,芸芸众生,他却偏偏相中了自己。人生哪能事事如意,两个人得在前世积多少道行才换来如今的一场相逢,现在他要走了,可他承诺还会再回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她信他。
人这一辈子路都是自己选的,都会有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迫不得已的人,他们都在以最努力的姿态追求着自己认为最值得的东西,很多东西免不了。
王安妮去机场,想和邵柯说声再见。他得再看看她,未来一年有点儿长,他会很想她的,她得让他再见见自己。她也会很想他,只是......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一年她会好好准备一下自己,等他回来,和他结婚。他也要做好准备,准备迎来自己全然不同的后半生。
没有什么如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北京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
国际出发闸口。
“邵柯!”
邵柯在一片西装革履的老美中回头,看着闸外哭红了大眼睛的小金鱼。
“邵五块,我等你,你可得记着回来!”王安妮哭着,又笑着。
邵柯红了眼眶,回头微笑:“欸,我记得。”
王安妮对那条长长的甬道里招招手。
邵柯笑着,也对王安妮招招手,深深的再看了她一眼,调转轮椅离开。
“邵一亿!邵一亿你早啊!邵一亿你吃了么?邵一亿今儿生意怎么样?邵一亿你真帅!邵一亿你必须想安妮......”
邵柯的轮椅随着人流慢慢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听着王安妮那尖嗓门儿,他低头不住地笑,眼泪却疯狂的掉下来。
“安妮小金鱼......安妮小金鱼......”
你等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