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话》无青

15、脂粉无妆（四）

　　琦雯的习惯，要么是等未归家的行珺到太阳出来了还不见人时，再去睡，要么就是服侍了待在家里的行珺睡下了再去休息。
　　她身体本就是不好的，仲宁将她等着行珺的事说了之后，行珺自然不会再由她累着。
　　所以，虽然知道木瑾那边有消息传来，但行珺只能先耐着，等天明后再去谈。
　　这夜，心下焦燥的行珺自然睡不好。
　　他一下一下的动静也是扰的一旁的琦雯只做得了一半的梦。
　　而在另一边，静静等候天明的木瑾，更是连睡都不曾睡过。
　　木瑾约了行珺在五行桥见面。
　　行珺赶到时，桥上早有个戴着纱帽的女子半倚着石栏等在那里了。
　　“木瑾。”
　　行珺轻笑了一声，语气里都染了几分兴奋进去。
　　木瑾听着声音，似乎是十分僵硬地将身子转了过来，虽是望着他，却只是沉默着。
　　她不说话，行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好等着，只盼着她能开口。
　　如他所愿，木瑾终于开口了，然而，一开口便是问：“你对我，到底如何？会抬我过门吗？”
　　行珺变了脸色，许久后才摇了摇头。
　　“木瑾，我——不是我不愿意，但是，我——我已经娶了妻子了，所以我不能负她……”
　　木瑾似乎是怔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很快速地几步走下了桥：“虽然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没有那样的资格来指责你，但你既然已有妻子，便不该来招惹我。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好好对待姊姊。”
　　言罢，她不再多看他一眼，飞快的跑走了。

　　“阿瑾？这么快就回来了？”
　　“瑶姐姐，我帮你买了些小东西。”
　　木瑶笑着接过木瑾递来的东西，心下明了，这事儿，必是成不了了。
　　摘下了纱帽放好后，木槿见木瑶没问，也不准备向她解释了。
　　木槿是不愿意重蹈她娘的覆辙的。
　　她娘是十二岁时进的戏班，原先叫什么名，早已没人记得了，她一来就改了名叫木琏。她原先是做了个“金粉误”，被个军官买了去，两人好上了之后，那军官便抬了她做了个姨太太。
　　然而，那军官是个多情的，家里的太太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不过两年，木琏便又回了戏班，带着个不满一岁的小女孩。
　　到后来，木琏染上了花柳病，便被班主给弃了，但她的女儿却是因为生了一副好皮囊被留在戏班里“偿债”，偿还母亲所欠班主的债。
　　到最后，还是木瑶帮着木瑾为她母亲立了块牌子，每日供奉着的。
　　“左右我是管不了你怎样，你自己看着办便是。”木瑶笑着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木瑾肩上，“只是，我只要求一句：千万不可亏待了自己。你可明白？”
　　“是，我的好姐姐！”

　　战争来得很突然。
　　琦雯一个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自然关注不到外头的满目疮痍，能让她心若死灰的，不过面前这一封休书而已。
　　“爷，若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我可以……”
　　琦雯只觉得双膝一软，眼看着就要一下跪下去时，却被行珺一把搂住了。
　　行珺难得温情地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说道：“不，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明白，行家很快就要……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这不该是你的归宿。我会送你回去，你该有更好的结局的……”
　　乱兵围了城，行家这种城内的大族，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琦雯若是留在这里，只能是一个死，回了家，虽说受不到什么好的对待，但至少能捡回一条命。所以，行珺绝不能任由琦雯在这里死去。
　　行珺陪了琦雯整整七日。
　　七日后，琦雯收拾了东西，怀抱着一封早已揉皱发黄的休书，坐上了马车。
　　琦雯所不知道的是，她走后没多久，便有一伙乱兵冲进了行宅，宅中只剩这行珺一人，乖乖地，便跟着他们走了。
　　而行珺也不会知道，琦雯回家的当晚，便将自己的命永久地献给他了。她是个以夫为天的女人，又如何会在离开丈夫之后独活呢？

　　城中一夜便乱了。
　　原先乱兵围城时还没怎样，所有的一切苦难都被隔绝在城门之外，城中之人还能苟且着维持一段安逸，现在不同，现在是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无论是被杀害的，还是被迫目睹着的，都陷入了极度的苦难之中。
　　琦雯自杀前曾留下一封信来，那是给木瑾的，因为城中都乱了套，所以辗转了几个月才到了木瑾的手中，其内容，不过寥寥几行字：
　　木小姐，见字如面。
　　爷心悦于你，我都是明白的。
　　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姑娘，千万不要因为我，而与爷错过了。
　　千万千万！
　　木瑾大概还是知道的，像琦雯这样的人，都是不识字的，这封信，也不知她是如何写出来的。只是可惜了她的一番好意，她与行珺是注定无缘了。
　　现在的木瑾，真正是一个人了。
　　那日木瑶出门时正遇上乱兵劫人，躲也是来不及，再没有回来过。
　　春归园现在也冷清了，毕竟这种当口，谁还有闲工夫，拼着一条命只为了来听一场戏呢？
　　班主早已盘算好了，准备着解散了戏班，回老家去了。这么半辈子，昧着良心赚了这么多钱，也够了，轮到衣锦还乡的时候了。
　　然而，他是断不能如愿的了，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日，一伙乱兵闯进了春归园，将园中的人并着钱一块尽数带走了。
　　行家的人没了，屋子却还是留着的，现在已经成了乱兵的老巢了。
　　在那里，木瑾见到了乱兵头子——与想先中不一样，竟是个戴着眼镜、满是书生气的人。
　　同时，她也见到了行家曾经的主人行珺——他就站在乱兵头子的身后，半勾着身子，对着她的半张脸布满了叫人发颤的寒霜。
　　木瑾原先还有些奇怪，这乱兵怎么会挑上春归园这么个地方，现在，似乎是明白了。
　　不过，由不得她了，已经来了这个地方，哪里还轮得到她来想什么，做什么？
　　当夜，木瑾便被带到了乱兵头子的房间，那个烂醉如泥的文弱书生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两个守卫本来是站在门内的，见木瑾十分主动地便准备脱衣服，忙退了出去。
　　就是在这时，木瑾娶出了缠在胸带上的碎瓷片，先割破了那头子的喉咙，然后才是自己的手腕。
　　这种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被严家二爷买去的那夜，她便这么做过，这是她向木瑶学来的。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木瑶的动作被班主发现了，没得到个好下场，而她做成了，反是被严家二爷救下的。
　　有了经验，城破那日，她便已做好准备，这块碎片，便是那时缠上的。
　　在弥留之际，木瑾心中为着如何向严二爷解释今日这事儿还是苦恼了一番的。
　　二爷去之后，她被行珺碰了，按着规矩，她便只能从与这个归宿了，无论有没有进他的门。如今，行珺要将她转送给别人，她也不能多言。只是这点干净到底不能丢，她只好这么做了。
　　可是，城中祸起的罪魁祸首死在了她的手里，这也算是个好的结局了吧。
　　只求，严二爷可别怪她太多。

　　院子里的厮杀之声，木瑾是听不到了。
　　行珺冲进屋子里的时候，木瑾已经是冷冰冰的一块了。
　　这让他瞬间便红了眼，心里有着一股将那乱兵头子大卸八块的冲动。但这也不能全解了他的恨，而且，他又能怪什么呢？提出春归园这个去处的可是他呀……虽然，目的是为了解决这个所谓的大祸害。
　　行珺不带半点犹豫地拾起紧握在木瑾手中的那块碎瓷片，很仔细地揩干净了，方才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倒下时，他挣扎着抱住了木瑾，嘴里只喃喃着：“脂鬼，娇儿来寻你了。”
　　他行珺此生已负了一个可怜女子，有怎么可以再留另一个人独自上路？
　　官兵冲进屋子里时，便只看到——那乱兵头子双目圆睁地趴在那里，真正是一个死不瞑目。而他们的头头却是怀抱着一女子平静地躺在地上，两人皆是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应该还做了个好梦。

　　秋风已过，吹去一切苦与悲。
　　行家没了，自然还会有夏家、陆家的崛起。
　　这座城受了已经够多的难，也该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