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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濒死 ...


  •   莉莎合上摊在腿上的文件,一脸挫败地坐回摇摇晃晃的椅子里。往后靠的时候,那不平的椅腿一磕,她微微眩晕了一下,然后很快坐直身子。这一动差点让文件散落到地上,但她还是及时抓住了文件夹和笔记板,没有洒出去太多。

      现在还没到中午,却已经是度日如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咬紧的齿间呼出来,并不想承认左眼下那隐隐的疼痛。她偷偷看了眼昏睡着的上司,发现他即便在昏迷中也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如果放空一下脑袋,再来杯咖啡的话,压力很快就会消散的,一点点头痛实在不值得抱怨——哪怕是心里抱怨——特别是马斯坦还受了如此重伤的情况下。

      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打开文件夹。

      看起来,她就只是在看档案,就只是坐在马斯坦身边,不管他知不知道她在这,然后看他妈的档案。每个人都是这样——至于艾尔利克兄弟——看的是书,因为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怎么办。

      马斯坦减了药量之后,他的脑袋终于从歇斯底里中平静下来,他不再说话。从那以后他就几乎一直在睡。修斯告诉莉莎,他在她出去跟护士说话时醒来过几分钟,但回来之前又睡着了。她绝望地想跟他说句话,问他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总是知道下一步的,他总是条理分明而又一无所惧,总是能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

      莉莎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去看他,从那副残破的模样里汲取力量。谁也不应该再要求他什么了。他对自己已经要求得够多了——这是他最大的强项,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于是,她让自己的目光回到刚从护士那里拿来的档案上。她已经看过哈勃克的病历记录,也跟医生全面地了解过他的病情,但他们显然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哈勃克的身体恶化地很快,而医生们甚至找不出病因。他们并不知道金布利和灵魂炼成这一切,但他们知道最好还是不要问太多,那个成天在医院里乱转的军部长官看起来又累又悲伤,还很易怒的样子。他们只是保证尽全力让病人舒服一点,但无法再带来更多的希望了。

      哈勃克的健康每况愈下,这让她很是难受,莉莎把手上那份放在一边,又向护士要了另一份医疗记录。虽然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找到,但正如她所料,档案还在。所有军部人员的病历通常都保存在中央医院,这份也不例外。现在她已经拿在手里了——佐尔夫·金布利的全部病历,包括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体检和就医。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用,但她就是无法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所有其他的重要文件都已经反复看过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帮上忙。所有人都是一样无助,但没有一个就此放弃,因为生怕漏掉什么能改变一切的重要线索……

      ……

      然而到目前为止,金布利的档案平凡到令人厌倦。还是婴儿时得过疝气病……六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一只手……十岁时得了一次重感冒……没有什么能引起莉莎注意的有用线索。

      她恼火地吹开脸上的一缕头发,又一次合上了文件夹。她受够了这一切,而且也很累了。她把它们放在椅子旁的地上,调低床栏杆,以便能伏在床垫上,脸埋在臂弯里当作枕头。她一只手肘轻轻地抵着马斯坦的臀部,觉得这样比较安心。她闭上眼睛,呼吸着空气里他的汗味和亚麻床单上的洗衣粉味。

      莉莎讨厌没有他的日子。虽然他就在面前,可他又不是真的在。他隔着云端就跟她一样无助。而且,她至少还身体健康。倒不是说她需要对方照顾……当然不是那么回事,即便在他状态好的时候,她照顾自己也比马斯坦照顾自己要强多了,而且她还有余力帮他处理大多数麻烦。她只是想要他在这,自信地微笑,不耐烦地抱怨……

      但他却不能。

      她让他失望了,每个人都是。而现在他“不在了”,永远“不在”下去的可能性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地平线上。即便能挺过这样的大出血,他可怜的心脏也必然疲惫不堪,毕竟它靠那少得不能再少的血液支持了那么久……如果这还不足以弄死他,那还有感染的几率呢……没错,他的确在恢复中,但谁又知道明天会在哪里……

      她让自己靠近了一些,小臂抵着他盖着毯子的腿,希望能睡上一会——低落的情绪就像灰尘一样在她身上蒙了一层,要是能掸开一会多好啊,但她不能放弃,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无视它。

      然而,仿佛是回应她似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搭在她头上,笨拙的手指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

      莉莎惊得立马坐了起来,差点从不稳的椅子上翻倒,但她抓住床单摆正了自己,终于没被这难搞的东西摔出去。

      “早啊,”马斯坦粗声道,在睡眼朦胧中对她眨了眨眼睛,伸出来的手还停在空中,只是忽然没了那头发的触感。

      “……你,也早,”从惊讶中回复过来,莉莎很认真地答道。看到他睁开眼睛,哪怕只是半醒着,目光还有些呆滞,这已经让她欣喜若狂了。“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不知道……没有吧。”

      她虚弱地一笑,双手握住了他还在徘徊的手。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又沙哑,让人有点在意,但她觉得不该为此丧气。“还是很痛吗?”她问道,一边摩挲着他的手指。他的手好冰。

      “不知道……”他说,眼皮又垂下来,盖住了充血的双眼,只露出睫毛下的一弯眼白。

      “你不知道自己痛不痛?”

      他笨重地摇摇头,“有点麻木……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脸……”他停下来看向自己的手,正紧扣着莉莎的手,“指尖也没有感觉……”

      “好吧,这总比感觉到痛要好些。”

      “唔……”

      他不再说话,莉莎也没有再打开话题。她只是继续握着他的手,试着让那冰凉的手指温暖起来。也许她可以出去叫护士再拿一床毯子来……或者是来杯水。不过,大手术之后才没多久,医生们多半还不想让他喝任何东西。那最少可以含几块冰吧……哦但那会让他更冷的……

      马斯坦叹了口气,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凑近覆上她的脸,手掌紧紧地贴住她的鼻子,半挡住她的视线。

      “不要……那样看我……”他无力地警告道,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她透过那指缝眨了眨眼睛,差点被这滑稽的举动逗笑了,但她只是平静地抬起眉毛,“我难道不能担心你吗?”她问,被他压住的嘴唇让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能。”

      “呼,那可真不好意思,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只能尽量担心地不那么明显。”

      他咕哝了一声,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但还是收回了手,软软地垂落在身侧。

      “……不过你已经好很多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过了一会她说,本想继续握着他的手,可又怕惹他不高兴。“至少比今早好些。”

      他又低低地抱怨了一声,倦怠地闭上眼睛。

      “你之前产生了幻觉。”

      “唔。”

      她不确定他记不记得自己做的噩梦,又或者那些单音节的低语暴露了哪些东西。莉莎并不完全明白他大喊大叫的那些内容,但她大体知道了重点。她不需要细节。当他说出金布利的名字时,她都能尝到那声音里恐惧和厌恶的味道。

      他对你做了些什么?在惊恐中她想问,可是她不能问。这本就与她无关。

      “马斯气坏了吧?”

      他又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她。

      “……有点,”她笑着承认了,“不过,我觉得他更多的是害怕。昨晚你做手术的时候,他小小地崩溃了一次,到现在为止都很沉默……”

      马斯坦不禁露出痛苦的表情,莉莎温柔地一笑,她知道他有多讨厌别人为他哭泣。

      “他先是对爱德发脾气,结果最后是他俩抱头痛哭,”她继续轻声说。

      “……爱德?不……”他不相信地疑问道。

      “他对之前的事很自责,我敢肯定。他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担心你。”

      “……说了这不是他的错……”

      他语气中那药物导致的沮丧让她有些灰心,她终于鼓起勇气靠前去握住他的手。“我们也这么跟他说,”她保证道,决定不告诉他其实修斯——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让爱德更加自责而不是开解了他。“但你了解钢仔,他从来不听劝……他和阿尔方斯还在你的公寓研究金布利对哈勃克用的炼金术。他们说如果有什么发现,今天中午会告诉我们的。”

      马斯坦沉思着静默了片刻,然后问,“哈勃克怎样了?”

      她咬了一会嘴唇,飞快地考虑着要不要说谎,但还是说,“……并不乐观,罗伊。”

      然后,她语声轻柔地告诉了他一切关于哈勃克的状况。他的肾脏和肝脏都开始撑不住了,每隔几个小时就高烧到致命的热度。情况甚至危急到医生们在讨论要不要用冰浴来降温的地步。他的肺已经负担很大,心跳也很快……病历里当然还有其他还没完全搞懂的复杂医学术语……总之事实就是,哈勃克少尉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按这样急转直下的现状来看,医生们都不指望哈勃克能活到明天,或许还更短些。

      她说的时候马斯坦只听着,一言不发,每当她仔细描述严峻的病况时,就闭上眼睛。

      “……我想见他,”听完后他这么说。他直直地看向那个把他扣在床上的手铐,缩了缩自己的手。

      “我会跟修斯说的……但没有见他之前我不会取下手铐的,罗伊。”

      他急促地呼出一口气,隐隐有些恼火,但并没有争辩。他只是把自己能动的那只手抽回来,别过脸不再看她。

      莉莎咬着下唇,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轻松。“但是爱德华和阿尔方斯一定会找到什么办法的……他们昨晚看起来都很有信心……”

      马斯坦停了一会没说话,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么令人悲伤,然后他说,“我累了,莉莎……你不……不需要陪着我……”

      他在叫她走,只是说地很安静很礼貌,但他还是那么说了。他不想她在这跟他一起。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拒不帮忙让他生气了,还是真的只想一个人待着。她有一瞬间想装作没听到,坚持留下去……但还是不了,他应该一个人静一静,而她也毫不怀疑对方的确很累需要休息……

      “当然,长官……”她低头轻轻地应道,弯下腰捡起那些放在地上的文件,站起来跟他标准地敬了个礼,然后垂下眼睛,转身离开。

      “哈勃克有什么情况……记得告诉我……”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她回头看向他,悲伤地一笑,“会的,大佐,”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的灯比房间里的要亮一些,莉莎眨了眨眼睛才适应光线的变化。她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头又开始发痛了。或许她应该回家……反正在这也没什么用……又或者她应该回办公室,帮菲利处理那些堆成山的文书。或许她可以叫菲利来这里,那样他就能和布莱达一起陪陪哈勃克,说上几句话也说不定……

      她咬了咬牙,脑后的压力越来越高她头疼得快要爆炸了。该死的金布利,该死的他给大家带来了多少灾祸……她低头瞪着他的病历记录,盯着页首那人的名字,在心里诅咒他。她的视线往下游走,忽然停住了,眉毛惊讶地打了个结。

      “……什么?”继续读下去后她自言自语道。刚才的发现让她震惊,手不自觉掩住了嘴。然而尽管事实无情得无法言说,她还是咬着唇忍住了笑。

      写在页角的“晚期”二字,让她心中不禁充满了残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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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伸出手,握住门把手,那铜制表面雕刻的鹿头早已被磨蚀,冰凉的触感就跟他小时候摸到的丝毫不差。他怀念地笑了笑,然后打开门,对自己梦中那不正常的真实感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走进门时深深吸了口气,灰尘和木材抛光的淡淡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一如他记忆中的那样……当然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从他记忆中来的。但约翰还是穿过房间,走到那张铺着淡蓝色床单的小床边坐下,装作好像他真的回到了童年时代的卧室。那乱糟糟的床感觉多么熟悉啊……如此让人安心的景象,却让他难过得几乎想要哭出来。

      他轻轻地对自己笑了,一只手留恋地抚过柔软的床单,不禁觉得有点可悲……但是天啊,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真的回到这个房间里,而不是待在现在真正待着的地方: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痛得打滚,还被一个疯子的灵魂侵入了自己的思维。

      他叹了口气,一头栽进床垫里,两脚搭在地上。他好想念这个房间这张床……他想念真正的生活。这么多天来,金布利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他的自由,他的身体,还有——他每况愈下的——健康。

      医生们现在来得越来越频繁了,彼此之间低声争论着什么,试着从约翰那半死的躯壳中读出答案。约翰并不都能听清他们说的话,不过他们看起来好像心情不佳。他断断续续听到的词都是在说他的高烧,显然自昨天傍晚起温度就开始蹿升。他们一直在说着器官损伤和感染……约翰半心半意地听着,但多数时候都不会在意太多。

      要么死,要么不死,担心这个也无法改变事态。他已经累坏了——即便是在脑内——而每次他想挤回现实世界都要经历无法想象的痛苦……说实话……他有点想就这样算了。现在看来死亡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那意味着噩梦的结束。

      倒不是说他真的想死……只是那感觉比现在要好一些——或者说,这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如果就这么一命呜呼的话很多问题就都解决了。如果他死了,金布利也会死。约翰并不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但他知道金布利存活与否完全看他。那还不错,不是吗?如果他们俩就这么死掉?然后所有人都可以不用再担心了。现在烦恼已经够多了,马斯坦伤势加重什么的……

      海曼斯今早来告诉过他马斯坦的病况。看来他在康复中,但还没有脱离危险……他状态还是很糟,海曼斯说,而且他声音中的谴责意味也很难忽略。约翰知道那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对着他体内那个恶魔说的……但还是……如果他更努力一点,如果他再用点力跟金布利搏斗……他就不会让马斯坦受伤了……

      海曼斯现在正在这里,坐在约翰床边,时不时地说点什么。约翰想他大概应该有所回应,但每次忍着痛试图开口,他都讨厌看见朋友脸上那种恐惧和同情的表情。还是安安静静地待着等死好了……

      约翰呼了一口气,决定不去想这些,开始向上盯着天花板。他的视线在那熟悉的蛛网般的缝隙间游走。他小的时候,每到夜晚,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他时常觉得那些裂缝勾勒出一只盘腿坐着的狮子的形象。如今,这只梦境中的狮子正俯视着他,尾巴左右摆动,莫名其妙的火气很大的样子。约翰不确定地朝它笑了笑,它傲慢地甩了甩鬃毛,不再看他,显然不想有人打扰。

      约翰自顾自耸了耸肩,看向别的地方,比如那塞满了冒险故事的书柜,还有撑在敞开窗台上的灰扑扑的玩具熊。那只熊曾经有名字……一个约翰想起来多半会尴尬的很嗲气的名字。是“雅加熊”?或者“雅加宝”?总之是那种软软的东西……他的嘴角一咧,试着去回想但是并没想起来。

      他怀疑这个房子是不是还健在……十六岁时父亲去世后,约翰就和母亲就搬去了市中心附近跟亲戚们住在一起,此后就再没见过这可爱的老家了。离开这个房间意味着童年时代的结束,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它……至少他是一直这么对自己说的。

      “这是你的房间?”

      金布利平滑的嗓音忽然出现,让约翰微微一跳,但他低声叹了口气掩饰住自己的惊讶。“我小时候的房间。”

      约翰抬起头,看向他的敌人。这个邪恶的家伙居然也能进到他童年最神圣的避难所里来,让他感觉有点受到侵犯。他觉得金布利光是站在这,就毁了这个小房间里的所有一切,尽管它可能早已不存在了,只有记忆还保留着……但这却莫名地让它更加宝贵了。

      金布利走到角落里那个小书桌前,注视着那年代久远的军用纪念品,约翰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用过的子弹壳……一个老旧的有凹痕的口琴……一张框好的照片,上面是威廉·哈勃克少校和他的战友们跨在马上的样子,那时的阿美斯特利斯还有骑兵。那里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木质小雕像,是他在战争开始时刻的一匹弓背小种马——这玩意陪伴他度过了那么多战役和艰难的时节,实在非常幸运。约翰在现实中的什么地方还留着这匹小马……大概是宿舍里那些他从来懒得打开的盒子里面……

      “看来你是注定要从军呢,”金布利沉思道,拿起那张黑白照片,斜眼看着上面的人。

      “我想是吧,”约翰喃喃道,其实并不想跟他说话。

      “至少我们这一点是相同的。”

      约翰看着他,等对方说下去,可是金布利没再说什么。反而他放下了照片,环视起整个房间,将所有景物尽收眼底。约翰忽然有些不自在,面前这个成年人在仔细端详自己童年时的卧室。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意金布利的想法,他也知道这很蠢……但他还是觉得对方的侵入非常令人困扰,即便他没破坏任何东西,甚至也没说无礼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四周,就像一只刚到新地方的猫一样好奇而又冷漠。

      于是约翰就这样看着他探索自己的房间,没有去阻止,但是当金布利把手伸向橱柜窄门上的装饰把手时,他开口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打开那个……”他警告道,假模假样地一笑,“那里面可能有一只鳄鱼。”

      “……一只鳄鱼?”金布利问,他的眉毛狠狠一跳。

      “嗯……我小时候曾经很怕橱柜里的鳄鱼。考虑到这个鬼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我的意识真的放了一只在那里也不奇怪。”

      金布利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低下头咯咯地笑起来。那并不是约翰预想的嘲讽冷酷的笑……而是令人意外的温暖。

      “你很有创意,我想,”他说,摆了摆手从橱柜前收回。“我怕的东西更普通一些……只是一匹狼,在窗户外等着我睡着。小孩子喜欢想象这些,是吧?”

      约翰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金布利竟然……正常了。或者说,他至少在这一刻不是个混蛋。他刚才随意地说着话,就好像是跟朋友聊天似的。他声音中轻快的语调带着某种友善的亲切感,让约翰不知所措。

      自昨天以来金布利就表现得有点奇怪,自从他俩被无情地扔进那突如其来的痛苦深渊中。他们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后,金布利就消失了几个小时。

      然后,午夜之前的某个时刻,剧痛又一次来袭。一切骤然变暗,约翰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痛,以及金布利的尖叫声。他在床上痛得打滚,只隐约记得有护士用凉凉的布擦拭他的额头,叫他挺住,但除此之外都是一片混沌。那无法形容的突然袭击比第一次持续得更久,也让约翰和金布利花了更长时间恢复。

      ……接着,大概两小时前,又来了。比上两次更漫长更可怕。

      事情不对劲,约翰知道金布利也意识到了。那个疯子安静了下来,而说话的时候又是完全自然的。没有嘲笑,没有表达对马斯坦的憎恶或者任何别的约翰预想中的情绪。

      他看起来几乎是个正常人类……又或者他只是跟约翰一样害怕,不知道怎样寻求安慰。

      金布利继续在房间里转悠,双手紧紧交握在背后。他在一扇大窗户面前停下往外看,夕阳的余晖在给他的脸笼上了一层可怖的橘红色。

      “好吧,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约翰终于逼自己问出这一句,他躺回床上,双臂交叠在脑后。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少尉。对你来说,我应该有数不清的毛病……你真的想要我一一列举出来吗?”

      “啧,老天,我只是出于礼节……”

      “那又是什么,请告诉我,让你想要赐予我这种礼节呢?”

      “没有。你只是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你知道,除了最明显的那部分。”

      金布利转了转眼珠,一脸讽刺地看向他。

      “明显的那部分?”

      “是啊,你知道的,你有暴力倾向,还有点精神错乱。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创伤或者别的什么?因为那种事……”

      他笑了,一只手在窗台上抚过,“噢,每个人的童年都是噩梦。童年本身就是噩梦。不这么说的人要么是自欺欺人,要么是想显得自己的伤疤比别人的更特别。”

      金布利继续看向窗外,约翰咀嚼的他那几句人生哲学,沉默又一次降临在两人之间。金布利的注意力被窗台上那只毛绒玩具熊吸引住了——“雅加宝”,它就叫这个!——他拿起它,放在左手掌心里抬到眼前,仔细打量着它。

      “我们快死了,”过了一会他叹道,转过头给了约翰一个平静得惊人的笑容。

      约翰吞了吞那想象中的口水,闭上了眼睛。他一点也不意外,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只是当听到这样肯定的话时还是受到了一点打击,“我估计……我们还有多久?”

      “不知道。那种炼金术本来就无法维持这么长时间,我们现在还活着已经很令人惊讶了。”

      “难道你不能做点别的吗?”

      金布利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回那只熊,似乎想要记住它的每一个细节:打了补丁的灰褐色皮毛,缺了的眼睛,脱落的耳朵……他摇摇头,好像想挥开这个画面,然后把熊抱在胸口,好远离自己的视线。

      “没有,”他最后说。

      约翰咒骂了一声,“所以,你连退路都没有就跳进了这个坑里?早知道炼金术也不能持久?”

      “我不需要退路。我还能去哪里?我的身体已经没了,记得吗?”

      唔。约翰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他其实不太记得被金布利占领前后的那一段,但他的确记得一件事,就在金布利用他的身体逃出监狱之前……

      大多数记忆都非常颠簸,不断地淡入淡出。炼成之后最开始的几分钟里,约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黯淡的,他头昏眼花得好像醉酒一样,脑袋很沉,他的手也不听话,笨拙地颤抖着,手指摸索过一具躺卧在地上的身体。他把那副身体翻过来,然而其实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而且那时候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像提线木偶般被人操纵着。

      约翰没有认出他。那是个男人,一个囚犯。他的头发长长的乱成一团,像沥青一样乌黑油亮,丝丝缕缕覆在那人憔悴的脸上。那家伙看起来是病了,约翰记得。他那么瘦,简直皮包骨头,手腕骨节突出,细得可以从铁木质的手铐里脱出一只手来。约翰无助又失神地看着,他的双掌上纹着炼金术的符号,然后有什么力量迫使他拉起那人的手——金布利的手——然后按在了那已无生气的胸膛上。

      随之而来是爆炸,黑乎乎脏兮兮的牢房地板上血花四溅——整个躯体在眨眼间化为齑粉。

      ……所以,没错,约翰想金布利大概是对的……既然已经没有能够回去的身体,他要退路何用呢?

      “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都要那样做……?是为了掩饰行踪,还是别的什么?”约翰问,想起金布利瘦削失魂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的画面,不禁抖了一抖。

      “我不需要它了。”

      “你当然需要了!你自己说过在我身体里存活不了多久!你这是谋杀我们两个!”

      “计划就是这样。”

      “……你想死?”

      “不完全,不。但事情已成定局。”

      约翰盯着他,看他把那只玩具熊又搂紧了些,不自觉地抵着自己的下巴。金布利现在的脸并不像当时在牢里那样憔悴,约翰忽然意识到。那个金布利一点也不像现在他眼前的这个。想象出来的这个是金布利的灵魂对自己的投影,全然不似真身……那把过早逝去的瘦骨头。这个男人看起来强壮而有力,是他幻想出来的自己……以及他入狱之前曾经的样子。

      “你病了。”

      约翰说的话并不是在指责这个恶魔的邪恶灵魂,而是恍然大悟。他不由得呼吸一窒,“你已经是快死的人了,对吗?”

      金布利又笑了,是那种充满蔑视的笑容。而令人惊讶的,他竟真的回答了约翰的问题:“我的病魔叫慢性白血病,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哦,”约翰说,没法做更多的思考。

      “战前还不算太糟糕,但是近年来越发严重了,而且我……不想再撑下去了。反正也多活不了几天。”

      约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坐直了。“你的意思是说,”他一边打着手势,双臂像起伏不定的噩梦一样挥动,“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煞费苦心的自杀计划?”

      “呃,如果简单点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约翰顿住了,“……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不想死在监狱里,”他耸了耸肩,“我看见有机会能出去,于是就抓住了机会。我宁愿在外面待几天也好过在牢里待一年。”

      约翰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大笑,停都停不下来。“哈你自己毁了自己的机会,不是吗?即便‘在外面’你大部分时间也是被关起来,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他摇了摇头,“天啊,你他妈有病。如果你不去找马斯坦,你都能自由地回家了。”

      “我不后悔。我幻想过无数个夜晚像那样伤害他。真希望能用我的炼金术啊……不过那有点引人怀疑,我猜。可惜他没死……不过嘛,还有机会,不是吗?”

      约翰恶心地扭过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都同情那混蛋了……他快死了,他得了白血病,而且已经病了很多年,甚至在伊修巴尔参战之前。但那样的事应该在医疗记录里特别标注才对啊……如果知道他生病,军队一开始怎么会派他上前线呢……?他们怎么能让一个癌症患者去打仗?不过话说回来,厉害的国家炼金术师非常难得,在那段时间很抢手。只要金布利还能扛得住,他就不得不去做。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充满活力……在参战的时候;死亡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死。又或者这只是一种绝望的麻木自己的方式,好让人忘记他必将到来的终结。

      但是不,这家伙不值得同情。约翰拒绝同情他。他活该这悲惨的命运。自己生了病不代表他有权给别人发便当,又不是开派对。

      “我很庆幸马斯坦把你送进了监狱,”约翰轻轻地对他说,“你活该被锁在牢里孤零零地死掉。”

      “而马斯坦也跟我一样活该。”

      约翰保持沉默,忍住了反驳的冲动。总会回到这个问题上。金布利似乎决心要让约翰明白马斯坦是多么的坏。金布利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恶魔,而只是坚持要约翰也这么看自己的上司。

      “我什么事都为他做过,”约翰没话说时金布利继续道,“没有我他在伊修巴尔根本活不下来。而我得到什么回报呢……?”

      约翰无视了他,翻了个身好背对着那个疯子。

      金布利叹道,“视而不见……”然后约翰听到他轻轻地爬出窗外的声音,他到约翰的意识想象出来的外部世界里去了。

      约翰又听了一会,确定他真的走了,然后翻过身坐起来。那玩具熊可怜兮兮地坐在地板上,在窗外投下的那片长方形橘色阳光下显得很是萎靡。约翰从床上滑下来,坐到它旁边捡起它。

      然后,不知为什么——当然他有无数个理由这么做——约翰把脸贴在那熊柔软的脑袋上,忽然发现自己正强忍着眼泪。天啊,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房间的另一边,橱柜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一只巨大的绿色爪子从拉开的缝隙里伸出来。

      “我说,我真的心情不好,”约翰一边哭一边气道,用手臂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带着某种奇异的尴尬,那橱柜门忽地关上了,里面的鳄鱼悻悻地安静了下去。约翰试着平复自己,他抽了抽鼻子止住眼泪,然后站起来,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他很害怕,他不想死,但他只能接受事实……哭也不能解决问题。他必须面对自己的恐惧。

      他看回那扇门,有点歇斯底里地对自己笑了,他又擦擦眼睛,仿佛受到某种鼓舞似的,他走过去把它打开,本以为会在那阴暗的地方看到一只硕大染血的爬行动物,也就是约翰原初恐惧的具象化。

      然而当他往下看时,眼前的很显然不是鳄鱼。

      是一个小男孩。年纪很小——大概七八岁——长着雀斑的双颊上还沾着泥点子。

      “啊……”孩子叹道,一只手抓了抓那头乱糟糟的红褐色头发,“你这就找到我了?去你的臭约翰!”

      “海曼斯……”约翰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心一揪,眼眶不禁又湿了。

      “现在到你去藏了!”约翰曾经认识的那个男孩命令道,然后准备关上橱柜门。

      “等等!”约翰大声道,但是在他能阻止之前门已经猛地关上了。“海曼斯,等等!”

      他抓住把手把它扳开,但是只有黑暗映入眼帘,回应他无助的抽泣。海曼斯走了,所有人都走了……

      约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手里仍然抱着玩具熊,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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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一整天都没有清醒过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海曼斯尽力让自己不要太沮丧。只要约翰不再痛苦地大喊大叫,他就该知足了……就在今天早晨,他已经发作了两次……有什么东西……让他整个身体绷紧,不住地打战,把自己的脑袋砸进枕头里不由自主地尖叫。

      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而且无论打进什么止痛药,对约翰好像都没什么作用……然而几分钟后,约翰又静了下来。那是好事,不是吗?至少痛苦不是持续不断的……又或者,约翰只是无法一直作出反应而已。

      海曼斯用手擦了擦脸,本来想看的书早已粗心地忘在了地板上,书页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其实最糟的一件事正在于海曼斯的无知,他不知道约翰的痛苦其实一直都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被侵入者折磨……当他想要鼓励对方,告诉对方马斯坦在好转的时候,他不知道约翰能不能听到自己。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约翰?”刚才的几个小时里他试了大概有一百次。“你能听到我吗?约翰?”

      约翰自然没有回应。海曼斯失望地坐了回去。他已经跟对方说了一个上午的话,告诉他马斯坦的情况,试图得到一点反应……但是没有。他的信心不由得慢慢消退下去。约翰现在是那么苍白,又因为逐渐坏死的肾而生了黄疸,脸色灰黄得令人担忧。高烧又让他汗流如注,把病号服浸得透湿。薄薄的衣料紧紧贴住他的躯体和手臂,因为湿气而变得几乎透明,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覆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肌肉紧实的胸膛,那里正随着呼吸艰难地起伏。

      医生说他时日不多了,而海曼斯——不禁想诅咒自己居然敢这样想——已经开始相信他们。海曼斯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去,因为别无他法。

      房间的门也被打开了,他们决定不再锁着它,以便医生和护士能即时看诊。就算金布利/约翰挣脱了束缚,也走不到哪去。海曼斯一直认为锁门毫无必要,但是近来的修斯似乎很不好惹。

      正在这时修斯走进了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在那里靠了一会,注视着不省人事的约翰,然后转向海曼斯。

      “爱德和阿尔刚才打电话来,他们应该很快就到。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发现——如果有的话——但他们说想跟金布利谈。”

      “需要我回避吗?”

      “不,不……你可以留下。我相信他们不会介意的。”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马斯坦还好吗?”海曼斯问道。

      修斯耸耸肩,“一如所料。霍克艾跟他说了一会话,但然后他赶走了她,说自己累了。他现在睡下了,她也回了办公室。她说一会就派菲利过来,看看哈勃克。”

      “……菲利一定被这一切吓坏了,”他静静地对修斯说,“他要是不来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的,可怜的孩子。”

      修斯同情地应了一声,然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听着哈勃克那湿重而不稳的呼吸。

      几分钟后,有人试探地敲了敲门,两个军人都惊得一跳,但修斯很快反应过来,拉下门扣,心里知道来的人是谁。

      不出所料,爱德华和阿尔方斯站在门外。阿尔先进来,向修斯和海曼斯略鞠了个躬,但爱德却更拘谨些,他小心翼翼地滑进房间,故意不去看修斯。对方似乎对此有些难过,但并没说什么,同时他清了清嗓子,向两个年轻的炼金术师打招呼。

      “下午好,小子们,我希望你们带来的是好消息。”

      一时间两个艾尔利克都没有说话,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海曼斯不禁感觉内心的不安砰砰地更响了。这个平时爱嚷嚷的小鬼说话很少会犹豫,尤其是炫耀自己的炼金术,而那份知识又很关键的时候。如今这紧张的沉默不仅奇怪,还让人有点灰心。

      然而最终,阿尔方斯还是同情地看了哥哥一眼,先开口了。

      “我们可能有一个办法能救哈勃克……”他犹豫地说。尽管海曼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谨慎,甚至近乎悲伤,他的心还是欢喜地一跳,好像重新注入了希望。没错!他就知道这对天才兄弟一定能找出线索!

      “但必须是金布利去做,”爱德华迅速地补充道,然后他看到海曼斯脸上的喜悦刚浮起又落下,不禁缩了缩。

      “什么……?”

      “我们摧毁炼成阵时,金布利必须主动放手,不然的话他们两人的灵魂都会消失。”

      “现在这个时候,哈勃克的身体多半已经认不出哪个是哪个了,所以会试着把两个都驱逐出去,像排除感染一样……这就是他为什么病得这么重,”阿尔接道,极力想让海曼斯明白,“那个炼成阵可能是唯一让灵魂附着的东西了……如果我们弄掉了它,他们有可能同时死去……”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海曼斯质问道,“你是打算……叫金布利放过哈勃克?那太荒唐了!”

      “喂,你有更好的主意吗?”爱德呛回去,忽然间怒气上涌。“听着,我们知道这很蠢,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明白吗?”

      “那小子说得没错,你知道的,”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看向病床。哈勃克那红着眼眶、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开了,正看着他们,干燥死白的唇上浮出一丝微笑。

      “这的确是哈勃克唯一的机会,”金布利继续道,他看着爱德华的目光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趣,让海曼斯忍不住想要站在他俩中间挡住视线。

      “那……”爱德开口,然后又停下,吞了吞口水,“那么,你觉得呢……?”

      “我觉得白痴才会问这种问题,”那个恶魔诚实地答道。

      “你无论做什么都注定要死的!”爱德爆发了,终于找回了应对的勇气,“对你来说已经太晚了,金布利,但你还能帮我们救回哈勃克!放过他你又不会少块肉!”

      “放过他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会赢得我的尊重,”爱德严肃地说,挺直了身板,显出自己最高的样子——尽管那也没多高。

      金布利注视了爱德一会,然后转过头嘶哑地笑了起来,不由得为那孩子声音中的认真逗乐了。

      “噢……噢,真是无价之宝,”他咯咯地笑道,“你听起来跟马斯坦一模一样,可怜的家伙,觉得自己的意见对我来说很重要。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想要你尊重?那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

      爱德对此似乎无话可说。他只是满怀着少年的怒火直直地瞪着金布利,握紧了拳头。

      “我们能提供有价值的东西,”修斯忽然开口,一只手搭在爱德肩上让他冷静下来。

      “我就快死了,很快。除非你能改变这个事实,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你给的任何东西。”

      “我可以带你出去几个小时,我可以跟医生安排这事。你在牢里待了很久……我想你大概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不。不够好。我要的不止那些。”

      “我可以给你找个女人……”修斯又提议道。

      “不要。”

      “……或者男人。”

      金布利又笑了,似乎很享受这个游戏。

      “很高兴你认为我这么有男子气概,不过我很怀疑这个时候是否还适合做剧烈运动。”

      修斯慢慢地摘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拭镜片,试图保持冷静。“那你想要什么?你自己提。”

      金布利叹了口气,沉思着朝天望了一会。“你不会喜欢的……”他警告道。

      “告诉我。”

      他收回视线,平视着修斯,“让我杀了马斯坦,哈勃克就能活。一命换一命,我想这很公平。而且,除非我弄错了,马斯坦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我多半是便宜他了。”

      “不,”修斯很快答道,把眼镜推回鼻梁上,“不可能。”

      “为什么不?他比我附身的这个好人该死多了……约翰·哈勃克或许不是伊修巴尔的英雄,但跟他长官比起来他已经是个圣人。哈勃克从未杀过无辜之人。就算他做过,也绝不会以此为乐。”

      “你是说马斯坦在伊修巴尔就喜欢杀人了吗?”爱德不相信地打断了他。“嘿,我或许对他的过去不全然了解,但我知道那次叛乱对他来说就是地狱……直到现在心里都过不去,而你说他以杀人为乐?”

      海曼斯和修斯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他敢于维护自己一向说讨厌的人,真是令人欣慰。大家都知道他并不真的讨厌马斯坦——当然有时候,他很明显的确不喜欢他——所以看到他如此团结地对抗马斯坦的敌人时,海曼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战友般的喜爱。

      “你没见过他在战场上的脸。我知道什么是嗜血,相信我。而且若非如此,谁会自愿去杀自己的盟友呢?”

      “他从来没有自愿——”修斯愤慨地说,但是被金布利打断了。

      “哦,没错。哈勃克曾经提过他的满嘴谎言,说他是被命令去杀掉那些医生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爱德抗议道,“他是被命令的!我们都……”他停了一会,吞了吞口水,“我们都原谅他了。”

      “你错了,小矮子。那个任务原定是另一个人的,但马斯坦在之前那一周的突袭中搞砸了,想向上级证明自己,所以主动去做了。”

      海曼斯的心,不久之前还因自豪而砰砰跳的心,忽然凉得直直沉到了胃里。他在说谎……他一定是在说谎……

      “哟,少来了,”金布利窃笑道,眼珠一转看向他们,“你们真的认为军部大佬们会派一个国家炼金术师去做这么简单一件事?射杀两个手无寸铁的医生?拜托,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马斯坦只是想在上级面前讨点印象分而已。”

      “我……我不相信你,”爱德争道,“我敢打赌,你为了让我们反对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噢,还有更棒的呢,”红莲之炼金术师笑了,“那事之后他忽然有点惊恐发作,为了让我帮他处理尸体还吸我的屌!哈!这真太有趣了!”

      “他现在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了,小子们,”修斯迅速地说,搭住他们两个的肩膀推向门边,“我们走吧。”

      谁也没有拒绝修斯明智的撤退建议,不过海曼斯在他们离开房间之前瞥了一眼爱德的表情,他看起来好像想吐。

      “你这王八蛋!”门关上后海曼斯激动地说,“你知道刚才那话有多残忍吗?那两个医生是他们最好朋友的父母!”

      金布利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咧成一个疯狂而邪恶的笑,“……噢亲爱的,真是太糟糕了呀……”

      “他们还只是孩子,你怎么能说出那种可怕的谎言!你这恶心的变态。”

      “早知道早好……以后他们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不过是腐败的地狱,充满了像我这样敢于说真话的坏人,那时候打击就不会那么大了。”

      海曼斯只是咬着牙,移开了视线,气得无法忍受这个披着自己好朋友的皮的混蛋。

      金布利在说谎。他是个骗子是个胆小鬼,马斯坦绝对不会沦落到他说的那样。绝对不会。

      绝对。

      TBC

      抽风:唔其实我觉得金布利跟哈勃克的互动挺萌的~一个是标准的变态,一个是标准的正常人(啊哈勃克小哥真是太倒霉了……OTL

      这个作者私设很多,本章体现得很明显了,能否接受因人而异啦~(再一次同情大佐……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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