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苏珊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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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索菲亚苏珊牙就痒痒，为止痒她用全力咬紧上颚和下颔，两排烂牙把对方挤到咯吱咯吱响。
这是她的隐疾。
蒙太古恨开普莱特，布鲁图恨凯撒，英国人恨法国人，十六世纪的天主教徒恨新教徒。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仇敌，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对手，没什么大不了。
以上是苏珊自己的辩护。她没接受高等教育，好不容易凑齐四个例子。第一个是人尽皆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第二个是人尽皆知的文化常识，第三个是人尽皆知却在欧盟成立后秘而不宣的秘密，第四个是从历史课堂上听来的，老师刚好在她的两段瞌睡间说了那句话。不过其他的事情她就一无所知了，比如亨利八世和英国宗教改革的关系，再比如他为什么娶了六个老婆。
苏珊总有完美的理由保证她对索菲亚的厌恨细水长流，不惜为编造这理由搜肠刮肚。可惜没人信她那一堆鬼话，谁都知道她为什么讨厌索菲亚。
因为嫉妒。
门罗家的房子曾是整个巷子里最大最好的，称得上体面。厅堂正中央的水晶吊灯在十多年前让整个平民窟的孩子啧啧称奇，那些孩子挂着鼻涕，脏兮兮的嘴里咬着脏兮兮的食指。他们抬头仰望天花板上吊灯反射的虚假星光，一如若干年后待在底层仰望那些政客精心编制的幻梦。如今已经破旧了。常青藤爬满外壁，刷墙的石灰开裂剥落，红砖裸|露在空气里，风雨又侵蚀了它们，青苔遍布。
苏珊瞧着那些青苔发笑，她经常把脑袋从窗户伸出来欣赏这幢房子的破旧和被木板封得死死的窗户。恶毒的揣测总能让她高|潮，她意淫屋子里的人凄惨过活。
天哪，那种死过两个人的阴森森的地方怎么可以住！
她用夸张的语气在不同的人面前把这个感叹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她一点也不同情索菲亚，她只同情自己，还巴望别人也同情她。
她是苏珊，不单单是苏珊。她还是黄油脸苏珊，矮胖墩苏珊，土豆苏珊和爱哭鬼苏珊。她的人生几乎可以用几个充满恶意的外号概括。索菲亚小时候也爱哭，可没人叫她爱哭鬼。苏珊哭起来让人心烦，索菲亚却总能得到安慰。
为什么？
苏珊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不愿意面对某种事实：索菲亚漂亮，她丑。她矮，她胖，她黑，她的五官看上去就蠢，像被人用屁股坐过的橡皮泥。索菲亚的头发如同千锤百炼的黄金，她的头发像雨天里从阴沟挖出来的烂泥。
这都得怪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像一对儿鼻涕虫。
索菲亚的父母从来不是那样的德性。他们美丽文雅，翩翩有礼，讲究风度。小镇上的中产阶级用谈论垃圾堆的语气谈论贫民窟，门罗先生却能和这些人平等地交往。
十岁的苏珊被爱德华·门罗的风采深深折服。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个意外，她那下流的酒鬼妈妈在小酒吧烂醉如泥，死皮赖脸地往爱德华身上蹭。
“尊重些，小姐。”爱德华很郑重地推开她，苏珊的妈妈在众人鄙夷挑逗的眼光里哈哈大笑。苏珊觉得很可耻。
后来她打听到不少关于爱德华·门罗的消息。他是蜘蛛尾巷的传奇，有个看上去像大家小姐的妻子。他和他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和她一般大。爱德华·门罗出身贫寒，却没有沾染与贫寒共生的懒惰习气。他聪明刻苦，拿奖学金读伊顿公校，又被牛津录取，和大人物的孩子住一个宿舍。蜘蛛尾巷的居民从没想过爱德华还会回这个鬼地方，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巴不得和他一样，然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女权主义者对绅士风度和公主骑士的童话嗤之以鼻，这是对的，人本来就不可能完全由他人拯救，更何况世界上的贫寒女人远少于淑女公主。淑女被关怀的原因不是她们的弱小，而是她们生在富裕有权势的家庭。朝这样的女士献殷勤一点也不亏。另一方面，过分责备一个小女孩渴望洛可可风格的蓬蓬裙并不正确，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赋予的一切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苏珊是个卑劣的人，可任何人都不能用她童年的幻想来谴责她。这种幻想是纯洁的表象，只是由无知生出的纯洁往往会变得肮脏，正如之后发生在苏珊身上的事情。爱德华·门罗光芒耀眼，身姿潇洒。他正派，有学识，有来自公校的上流社会气质，这一切让蜘蛛尾巷的女人们春心萌动，她们自卑地躲在角落偷窥，用干裂的嘴唇暗诉柔情。年幼的苏珊在对物质的向往和少女情怀的初次悸动的驱动下把爱德华当成星辰，她能够看到环绕爱德华的柔光，就和其他追星的小女孩一个样。
她那个时候患得患失，她害怕爱德华离开蜘蛛尾巷，离开这里，这样她就被抛弃了，和蜘蛛尾巷的垃圾一起。
爱德华是个没钱的慈善家，蜘蛛尾巷的人和中产阶级一样不大能理解他的抱负，却尊重他的品格。他本人不在乎这些，因为他娶到了一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他们真是相配，他喜欢法国文学，而她血管里有塞纳河的水，她是他最理想的女孩的总和。
苏珊和其他小女孩坐在一起，围绕在这对快活的夫妻旁边，不厌其烦地要求让娜讲述他们的爱情故事，有时候讲到一半让娜就笑了起来，全身发颤地倒在爱德华怀里，说不尽柔情蜜意。苏珊和其他小女孩也“咯咯”地笑，她比其他女孩笑得更久。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游戏，后来憎恨。她有一种可笑的骄傲，自以为她和其他小女孩不一样。她认为同伴天真幼稚，她们喜欢爱德华先生，可是在喜欢过之后呢？什么都没有。她不一样，她是最喜欢这对夫妇的那一个，她能够和他们交流。
她开始探入不熟悉的领域，从杂志上生搬硬套一些奇怪的名字，将菲茨杰拉德和市面上流行的粗俗鄙陋的言情小说混为一谈，再费力卖弄。爱德华先生很少夸奖她，更多时候选择表示不赞同。苏珊有一次急得满头大汗，她很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于是把一本粗糙的三流小说夸奖得天上有地下无。最后她得到一句话。
“你应该少看些那样的东西。”
她心灰意冷，她的公主梦被摔成了碎片。她开始冷眼观察，发现这对夫妇最喜欢的小孩不是她，他们对她还不如对麦克斯热情。是啊，谁会喜欢苏珊？塌鼻子的苏珊，阴暗沉郁的苏珊，每一个苏珊都不招人喜欢。
这不是让她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门罗夫妇的女儿，那个索菲亚，她才像公主，她什么都懂，她是天之骄子。
真正的中产阶级会被苏珊笑倒，索菲亚不过是个在贫民窟里家境稍好的女孩，门罗夫妇的正经身份也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学教师。就算爱德华毕业于牛津又怎么样？他穷困潦倒，是毕业生里混得最糟糕的，而且毫无建树，相当于没有文学才华的乔治·奥威尔。
假使有人当着苏珊面说出这些话，也不能缓解她的恨意。她还是恨索菲亚。谁让她漂亮，谁让她懂很多东西，谁让她能分清巴赫和莫扎特？她什么都不懂，曾经在爱德华面前把勃拉姆斯说成波拉托斯出尽洋相。最主要的，既然她这么完美，那么为什么要出现在可怜的苏珊面前？
索菲亚活着对苏珊来说也属于冒犯。
她把自己的每一部分都和索菲亚对比，却什么也比不过，于是在门罗家出事后无比愉悦，她比索菲亚多了些东西。
贞操。
那个女孩居然敢穿合身的衣服，自然是个婊|子。
爱德华的遗孀带索菲亚离开了蜘蛛尾巷，苏珊的创伤好像也被带走了，直到被生活消磨了容颜的让娜走投无路，带索菲亚和那个小杂种回到这伤心惨目的地方，苏珊的恶意才重新燃起。
没多久让娜死了，苏珊跑到让娜的葬礼上对索菲亚和她带的那个小女孩冷嘲热讽。她不敢碰触成年人，于是用她肥厚粗糙的手用力拍打孩子的肩膀和脸蛋，小孩白皙的皮肤被她几下打得鲜红。她以为女孩不敢反抗，没想到会被咬中手指。小孩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怒火。
苏珊被吓到了，不敢轻举妄动第二天她被女孩撞了一下，那个孩子笑容扭曲地向她道歉。活脱脱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小恶魔。
然后她被马蜂追了整整三条街。
事后她不能确定那个古怪的笑容是不是幻觉，直觉告诉她应该离那孩子远一些。那孩子和凶兆一样晦气。
苏珊还是纠缠索菲亚，不过不再专程找这孩子麻烦，她趁小鬼不在的时候站在门罗家的房子前大肆嘲笑索菲亚。她很满足，她在支配索菲亚的时候像个女王。
那崽子下手真狠，苏珊搓揉自己身上的淤青，可还不是得来道歉？
苏珊不怕小鬼的威胁，她不相信一群小孩能有什么魄力。她对付过索菲亚那么多次，可从没被找过麻烦。
当晚她睡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觉，美中不足的是脚底有东西让她不舒服，黏腻的液体像触手一样缠着她的脚。她舒展自己的脚趾，小指摩挲过潮湿的温暖和带刺的尖锐。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还有腥臭味。
苏珊用足全部的力气张开眼睑，脚往外踹了下，发现更加不对劲了。她的脚踢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玩意。她睡觉前总会把床清理干净。
她把脚伸到胸前，脚趾一片鲜红。
苏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尖叫，或者尖叫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她听不到了。
被子里有一个狗头，正是她养的那条狗。
屎尿透过她的内裤滴到床沿，她失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苏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