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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事难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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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酒肆里倒有不少人,多为结伴而行,言行举止不拘小节,往那儿屁股一坐定,招了招手大喊道:“小二,来坛好酒!一碟脆花生一碟青瓜,呃……再来三两牛肉!”
“好嘞!”
米柴正在不远处上着酒,听到来人一吆喝,脑子飞快的记下了内容,转过身去抱了一坛子酒过来。
四个人瞅见了一大坛子酒,顿时眉开眼笑,笑声爽朗。
“张兄,今天可是说好了的,谁先醉下回谁请。”
杜蘅修捧起茶碗放在眼前,久久没有动作。
其实前来喝酒的人同他茶馆里的大不相同,去茶馆的多半带着满心的算计邀人吃茶,只有少部分人是为了寻得片刻宁静。可来这酒肆里的,那一个个的,豪爽正直,粗犷却不粗鄙,酒过三巡,微醺却不迷了心智,话多却不错话。
酒品正如人品,酒使人神经麻痹,难以自制。平日里那番人前道貌岸然的模样,若是到了酒后,定是要暴露在人前。所以在酒面前,虚伪这种东西藏不住,任你藏着掖着的,都会一一被曝晒在人前。
轻轻掀起茶盖,撇开茶叶茶沫儿,徐徐饮着微凉的茶,微涩,寒苦。
杜蘅修情不自禁地拧起了眉,看着青瓷的茶碗。淡青的茶水犹如一潭清湖,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鼻尖的茶香冷淡,带着冷冷的苦香,显然是没法喝了。
有些遗憾地搁下了茶碗,手指停留在茶碗边缘轻轻打着转,显示出了主人的心事重重。
蓦然抬眸,看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酒肆。人多略显嘈杂,他向来喜静,却不知怎的,竟会因为靳言而赌气来他的酒肆。
是的,他来此便是因为赌气。初见时只是对这家老板带着几分的好奇,总觉得不是什么坏人便由着对方去了,却不料后来却被对方找上了门,拎着一壶宝贝似的小酒,满口胡言地当着他的面说着什么“美人吟”……
美人吟……这其中的意思究竟是何?当时只是想到了其中的一层意思,因此对靳言下了逐客令。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一开始只是想着可能是自己理解错了,可后来结合阿福的那些话,他便隐约有些上心了。
思及此,他屡次都想打断靳言的狗腿,可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浮现了那人小心翼翼的,略带讨好的笑容,忽然间,什么怒意都消了。
若是真的如同阿福所说,那人好断袖……杜蘅修只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十分可笑。
他若是真的还能够保持那颗云淡风轻的心,便不会因为赌气而跑到靳言的酒肆里了,也不会因为听到靳言的那句话,而感到内心烦闷了。
是了,他进门的时候听见了,话语很清晰地入耳,使得心里升起丝丝烦闷。
所以面对着靳言那日午后的直言、两日前的冒犯,他没有因此讨厌这个人,只是觉得恼羞成怒,出口赶人。以至于今日甚至自己都不知为何 ,像个孩子般赌气到别人家的酒肆来喝茶。
他当真是魔障了……
心事重重地掀开茶盖,看着里头泡开的冷茶,杜蘅修苦笑着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那个傻子人都不在,所以他到底在跟谁置气啊?如今这般模样,又是在给谁看?
上好的云雾,一泡都尚未来得及喝,便这般生生地浪费了……
米柴穿梭在酒肆里,忙得不可开交,正想去看看那对面茶馆的杜老板此刻在做什么,一抬头,只见那人轻轻端起了茶盘,削葱似的五指十分好看,垂眸间带着重重心事,站起身缓缓往门口走去了。
不知何时,这人已经坐到了日落时刻,余晖照在酒肆门口,杜蘅修走出去的时候,橘红的晚霞正流落在天边,他瘦削的身形竟显出了几分落寞来。
米柴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
杜老板怎么看起来像是很失落的样子?前日在酒馆了坐了一天,仿佛那悠哉的人与此时的不是同一个,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这两人是在做什么,一个喝酒偏偏要往旁人的茶馆里跑,如今倒好,人家对面的也找上门来,到他们酒肆里喝茶来了。好巧不巧,自家公子偏巧这时候外出。
啧啧啧……
米柴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也不知自家公子与杜老板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真能折腾!
走到杜蘅修先前坐着的位置,将凳子摆正,米柴转悠着回了柜台,坐在里边磕巴磕巴嗑着瓜子,瓜子皮一吹,轻飘飘地飞散开来,露出里面饱满的籽肉。
唉哟,这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只要自家公子别去祸害人家杜老板就成。别又像子旭祁安公子那般……
将攒了一握的瓜子肉全数倒进口中,嚼了个满口香,米柴笑得一脸满足。
还别说,这两日靳言出门了,只留他一人在酒肆里虽说是忙了些,不过少了些当老妈子的烦恼,还真是意外的轻松。
情不自禁地翘起了二郎腿,米柴望着结着蜘蛛网的房梁,恍然想起了同这酒肆一般久远的事情。
那时他才不过六岁。
米柴就叫米柴,没有姓。老爹在这渭城是有名的不要命的赌徒,米柴的娘当年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嫁进他们家,任劳任怨地服侍走了瘫痪在床的婆婆,启料米柴的父亲在外做工却沾上了赌。
世人皆知,人一旦沾上了赌,那欲念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了,贪欲会越来越强,最后赌欲也会越陷越深,人也多半是废了。
十赌九输,除非出千。不出意外的,米柴的老爹输得只剩下了他们娘俩,自己的手指头也被剁了四根,一根手指头抵十两雪花银,那时候在他老爹眼里就一个字,值!
去偷去抢也得赌,就想着迟早有一天能翻身,能赌回大的把以前输进去的都赢回来。可赌坊怎么会让他赢?最后米柴的父亲搭进了媳妇儿,搭进了自个儿,也卖了米柴。
米柴的娘不堪折辱悬梁自尽了,他爹也死在了赌上,欠了三百多两无力偿还,十根手指头都只剩下光溜溜的手掌了。最后他脱下了破烂的草屣,露出藏着脚丫泥的臭脚,连脚指头也压上。赌坊的人笑他不要命,不肯收。他红了眼地跟人打起来,说肯定能赢,赢了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米柴的爹还是没赢成,最后给人家瞧的颜色,是草席的灰色。
而当初买下米柴的人,正是靳老先生,三十两银子,靳老先生大半辈子的积蓄,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命就是这样不值钱,总有人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米柴,就是那草芥,就是那敝屣。
那日米柴被卖掉的时候没有哭,只是看着他爹喜滋滋地拿着靳老先生给他的银子,头也没回地走了。
靳老先生在后面喊,“等你哪日想明白了再过来!”
米柴的爹没回头,贪婪的目光全在那银子上,那才是他的宝贝。
靳老先生红着眼眶捂住米柴迷茫的双眼,没捂住,让他躲开了。米柴就那样看着自己的爹捧着宝贝似的银子,毫不留恋的走了,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他爹死的时候,米柴一滴眼泪都没掉。靳老先生去世的时候,米柴守灵守了七天七夜,同靳言跪在棺材前,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是被靳老先生买回来的,同靳言一起长大的,他把靳老先生当亲人,把靳言当亲人,可他还是固执地叫靳言公子。尽管靳言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时常揪着米柴的耳朵不让他叫,米柴还是如此固执地叫着,他想让自己记住,他是被自己亲爹用三十两银子卖了的。有恩于他的,是靳老先生,也是眼前的人。
“哎,干活!”
靳言拍拍柜台,摔了下账本,挑着眉一把拨下了米柴翘着的二郎腿,累成狗似的瘫在了一旁的藤椅上。
米柴特狗腿地蹦了起来,将小半盘瓜子儿放到靳言怀里,又是捶肩又是捏腿。
“我说公子呐!你不是说走两天吗?今个儿都第三天了才回来!那杜老板来了三天了,不久才刚走。”
说话间有些咬牙切齿,用力捶了一下靳言的狗腿子。
而靳言像是累极,竟也没有伸手打他,只是听到杜蘅修的事抬了抬眼皮子,有些惊讶。
“你……你说他来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