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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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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师一开始只是个矿工,在他生活的星球上人类被一伙会动的木偶统治,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这种木偶穿着华丽的服装,脸孔上镶着面具,硬邦邦的那种。他们的世界和人类相隔一座巨大的城墙,墙内没有阳光,只有木偶们最爱的夜景。
面具师向往木偶们的舒适生活,但他的人类脸注定会被木偶们排挤,他很苦恼。他的祖父终于有一天对他说,做一个面具吧,那些木偶就认不出你了。于是他有了第一个不完美的作品,这个面具贴合度不高,面无表情,表面也不平滑,但是它起作用了,木偶们没有认出他,他们把他视为同伙,接纳他,给他木偶们的食物,和他说话。头一遭,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尊重。
木偶们分为两大帮派,争斗不止,街上经常有小规模的冲突。面具师不在乎谁赢了,他只是喜欢木偶们的衣服、艺术、科技还有财富,以及他们制造出的繁华夜景、万丈霓虹。更妙的是,在这星球以外,还有更多木偶的星球,有待他去发现。相比起来,这个星球是如此狭小,整个市场被这两大帮派瓜分着,每一方都想要更多,他们对对方恨之入骨。正是因为这种恨意无法转嫁到别的地方,木偶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朋友,或者敌人。
面具师有一份工作,他和他的祖父为一个木偶创办的矿产公司工作,酬劳刚够两个人生活。有一天,木偶老板找到他想要谈谈。那是有着红面具的大块头木偶,打架的时候会带着许多仆从,他说,他知道面具师会乔装打扮去木偶城里玩,他欣赏他假扮的功夫,想要他潜入他的死对头的公司里,把情报偷回来给他。面具师可没这个胆子,他拒绝了。
没过几天,他的祖父就出了事,矿场发生了一次爆炸,矿井坍塌了,当人们把老头挖出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坏死。就这样,他没了腿,腿部的血管受阻,必须靠体外循环度过余生。即便如此,也很花钱。面具师不得不接受了老板的附加工作,工资增加了一点,风险高了十倍。
间谍不止他一个人。他有了两个同伴,一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女人,还有一个长相平凡,极其容易被人忽视的中年男人,和他一样,要潜入敌对的木偶公司。他们合作地很好,情报源源不断地被带了回来,红面具的生意越来越顺利了,他和对手开始在街上对对方开火。斗争这种事就是这样,只会越来越狠。
面具师为了自保,不得不与更多的人周旋,于是他制作了第二和第三个面具——一个微笑的脸和一个悲伤的脸。他不停轮换着面具,在杀戮和暴力中跳舞。于是两个公司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深化,决定输赢的因素继续增加,不光是在街上伏击对方的高层人员,还包括各种风险投资和隐藏的商机,毕竟利润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敌方公司也意识到了间谍的重要性,于是董事长黑盔甲木偶同样找到了面具师,要他潜入红脸木偶的公司。面具师很忐忑,但随即他也意识到,他们并未识破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个游戏还得继续。很快,原来的同伙注意到了面具师的行为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整天盯着他,好几次他都险些被识破了。
这场游戏的舞台被搬到了诡计和谎言女神面前,面具师又开始制作新面具。这一次的面具有野心勃勃同时又惶恐的脸、欲言又止却喜形于色的脸、担忧也暗藏玄机的脸,并且每一个面具都有一个身份,像是公司高管的情人、懒散的工人、黑诊所的医生、来自伊利姆的风险投资商。面具师学会了如何更高明地撒谎,他知道最好的谎言是尽量接近事实真相的谎言,他开始分割自己的人生,将一切的真实感受和情感分别填入他编造的不同身份里,为了更好地扮演杀人犯,他参加了街头混战,就这样,他杀了第一个人。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要么继续玩危险游戏,要么就死,没有回头路了。
面具师并非地像个机器人一般有着完美的谨慎,他有几次忘了把面具摘下来就回了家,祖父险些认不出他。而且,面具师的线人有时也要通过祖父来和他传递消息,这让老头又有了更多不满。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得祖父一起活下去啊。这游戏他不光要玩,而且要赢到最后。面具师在脑海中建起了无尽的回廊,走廊的两边有无数的房间,他把每一个制作的面具都挂在了门上。每当要变成某个面具后的身份,他就摘下面具走进后面的房间静坐一会儿,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的伪装几乎是完美的。
几乎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具师遭遇了一连串的背叛,他的两个同伴也在其中,他的线人一个个被干掉,为了自保,有时候面具师也必须出卖一些人来保全另一些。取得情报的途中,甚至有人在他的预设路线上堵他,他知道自己必须退休了。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黑木偶给了他一个正经职位,条件就是——帮他干掉红脸木偶。
两大财团终于决定决一死战,正如他所料,红木偶这边也正摩拳擦掌呢。双方为了显示诚意,红脸木偶和黑木偶的独子都到了场。他们的计划都惊人的一致,他们安排了一次和谈。在和谈的中途双方领袖会借机退场,同时将对方锁在会场,然后一个佣兵团和一架战斗机会用一次扫射解决所有麻烦。
但面具师又如何能做到同时出现在双方的谈判席上呢?他谨慎地安排起来,双方老大在同时退场,战斗机对着空会场扫射是能暂时搪塞过去,但是事后的排查可非常精彩。在他走一步算一步安排细节的时候,他的女同伴发现了他的双重间谍身份,是时候选择自己的立场了,黑木偶是他最好的选择,帮他杀死红木偶,彻底结束这场危险的舞蹈。
于是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调遣各种枪手,正在这时候,红木偶派人轰炸了面具师的家,他的祖父正在家里。不管他的身份如何多样,到头来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无法进入被大家族包下的医院。他不得不匆匆赶回家,用尽浑身解数找到了一辆救护车,他无需办入院手续,只要用一下医院的设备。他还有机会,他会处理枪伤,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们差点就成功了,有人伏击了他们。祖父还活着,他的轮椅被卡在扭曲的板材中了。面具师爬出燃着火、扭曲变形的救护车车厢求救的时候,发现他的两个同伴站在他面前。女人拿出枪来想要杀了他,中年男人阻止了她,他不想让他死得太快,提议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没有医院,救护车不会到达医院了,他们要他眼睁睁看着祖父葬身火海。面具师企图夺下枪,在厮打的过程中听见祖父在着火的车厢里对他嘶声吼叫。
他说:你是谁?你不是我的孩子,虽然穿着他的衣服,但是你不是他。让我见我的孩子,你这可恨的怪胎,他在哪儿?!
面具师这才想起来,他此刻还戴着面具。他伸出手想拿下面具,但是手指没有在脸上摸到任何东西——没有面具,也没有五官。他习惯了在无数面具的房间之间穿梭,穿上这个,拿下那个,面具们真的有着灵魂,每做一个,他都要把自己的一部分融入进去,久而久之,他自己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他急切地跑回他的面具回廊,在千百个门之间穿梭寻找,却发现,他已经找不到自己原来的脸在哪儿了。
火焰吞没了救护车,它在他面前炸成一团火球,和祖父一起化为灰烬。
女人满意了,她将一个开门器扔在他身上,她说,你已经不需要它了。那是祖父的开门器,她从老头身上抢来了这个,只是想给他留个带来痛苦的纪念品——能被这东西开启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了。面具师带着枪伤逃跑,他想恨,想去复仇,但他能作为谁去做这些事呢?无数面具张开空洞的眼睛将他吞没,他在自己设计的一个个人格中迷失,最终,成了它们的载体。
“故事完了。”雷耶斯把手里的空酒瓶放到地上,瓶子着地的时候发出轻微颤抖的声音——那里已经积了七个瓶子了。“我在这个故事中撒了一个谎,你要找出来。”
他转回视线去寻找斯科特,他不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搬了椅子挤到了自己身边来,贴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像圣诞节的大铃铛,怪吓人的。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讲故事的时候出神了。”
“哦。”雷耶斯没有退开,这个陌生人并没有带来不安的感觉,相反,身边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安全,既然对方也没有离开的动作,自己干嘛要动呢?
“我知道面具师有一张英俊的脸,他迷人得要死。”斯科特再次拖过一瓶酒,雷耶斯的脸颊显露出微醺的淡红色,摸出烟来抽。收音机里的歌已经唱到了末尾,细小的飞虫在矿灯旁飞舞环绕,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角冲着血,转过头来。他的额头和斯科特就隔着两公分的距离,淡淡的烟草味和温热的气息在对方的唇边流动。
“这点还用说吗?”雷耶斯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你可以问问题了。”
斯科特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找不到谎话的痕迹,在雷耶斯讲故事的时候,他只是听见了痛苦的声音。虽然比不上老爹的洞察力,但是斯科特自认为有自己的特长——他很擅长辨别同类的气息。
这是一件他羞于说出口的事。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同学,包括韦德如此恨他的理由。而这正是斯科特为数不多的,真正的乐趣。
比如,下了课绝不看书是他发明的格言,不光自己是这样,别人想在寝室或者自习课上用功,可要他们付出一些代价。有时候是课件坏了,有时候是万用工具漏电,有时候……天啊,隔壁班辣妹占用了你的自习位子。
时间长了,很多人就妥协了,当然还有硬骨头,他们很快也发现,他们期待的学生会派对被安排在最宝贵的自习时间,当他们得知这消息想要改变计划接受邀请的时候,他会帮他们回绝。看看他们泄气的样子——这是当然的啊,那些家伙的脑子里装着对姑娘和帅小伙的幻想简直是塞满了玉米粒的锡纸包 ,平时就在膨胀的边缘,他把它们摆在火上,他们就要发疯了。
很快,所有人都屈服了,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们不在我想休闲的时候搞得自己很用功的样子就行。在其他时间,他还会帮他们。但是没有人知道斯科特真正的乐趣并不在于他们做什么,而是他要看看别人像他一样,言不由衷的样子。
就像他在家人面前言不由衷一样。
而他敢保证,这些同学身上能找到的乐趣加起来也没眼前的这个叫雷耶斯的人多。他真迷人不是吗?这个人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痛苦源于自我迷失,如果他要撒谎的话,必定会下意识地在这个问题上撒谎。而在刚才的这个故事里,他也许抹消了身不由己而做出的某件可怕的事,填上了自己想要的结局——究竟是哪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