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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A:锦瑟无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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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你脑子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何苾
何苾敲门的时候以为陆离会为难她一下,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脸惊喜的表情。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自己应该也没到沉鱼落雁的地步吧?
正纳闷着,陆离微笑着打招呼:“Glad to see you again.”
何苾愣了一下,并没有想起眼前的人物来,只轻轻一笑:“I think Susanna had introduced me to you.”
“Hebe,Susanna’s best friend. That’s all.”陆离特意强调了一下,他对何苾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It’s enough.”何苾道,“I heart that you can speak Chinese?”
“Only Cantoness fluently.”
“OK,我都识讲广东话,以后我们可以白话交流。我中文名叫何苾。”何苾冒出一串粤语来,虽然有点生疏缓慢,却也算得上标准。
陆离愣了一下,高兴地直说太好了。他是华侨家庭出身,自小家中几代同堂,虽然身处异域,一家人日常却都是讲广东白话为主。
两人这才进门坐下细聊,何苾简单说了一下几个基本行程,问陆离接下去先安排哪个。陆离却扯开话题说:“我们前几天见过了你还记得吗?”
何苾想了想,没想起来,摇了摇头。
陆离说:“前几天晚上你被摩托车撞倒了。”
何苾这才哦了一声:“是你!不好意思,当时天太黑……没认出来你,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陆离连忙说道,“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当时只是刮蹭了一下,没事的。多谢关心。”何苾道,“你今天有什么行程计划?”
陆离不紧不慢的说:“这趟K&D的事情不繁重,找时间去看看供应链就行了。我其实是做建筑设计的,想先四下逛逛,听说S城的古建筑很有特色?”
何苾没想到陆离竟是建筑设计师,实在奇怪他怎么当了K&D公司的代表来考察服装业务来了。不过刚接上头彼此还有些拘谨,她不好多问,便顺着他的要求仔细思考了一下,提议他可以到华侨新村走走,那里有不少百年老宅。
两人走到楼下大厅,只见本森已经在沙发上等得不耐烦了,冲上来问何苾:“要去哪?”
何苾正要答他,陆离突然问:“How long will it take us there on foot?”仍然用的是英语,本森听不懂,看了看何苾。
何苾没理他,径自回答陆离:“Half an hour, more or less.”
“If you don’t mind,I prefer walking”
何苾正是巴不得离本森越远越好,听陆离如此提议,赶紧点头,告诉本森道:“陆先生说他想走一走,不坐车了。”
“刚好,我也还有事,那我先撤了!”本森跟捡了钱似的笑咧了,一边往外赶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婷婷,你先去洗澡,屁股洗干净点!……到床上等我……”
不堪入耳。
何苾扶着脑袋瞄了陆离一眼,见他神色自如,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心下不免对他有了更新的认知。
她同陆离一边走一边谈天,说的都是粤语,没有英语那么刺耳。要是两个华人一路走一路英语交谈,那可真的要被小城群众的目光扒掉一层皮了。
天气有些闷热,幸亏还是上午,太阳还没完全出来,空气中还夹杂着前夜的雾凉和今晨的露气,阳光虽刺眼,却不至于灼人。
何苾领着陆离尽靠着建筑物阴影处走,一路下来并没晒着。陆离看到一些路标都会问问那是什么,因为国内是用的简体字,而陆离学过的那点皮毛都是繁体文,连“前方学校,慢行之类的路标他都需要问一问才明白。
S城街面以16-24米居多,并不甚宽,何苾正侧着脸与陆离解释前面一个广告牌的内容,正巧瞅到对街书店两个店员往玻璃架上摆新书。何苾忍不住停了脚步看了几秒,然后跟陆离说:“等我三分钟。”
陆离还没彻底反应过来,何苾已经冲到了对街书店里去了。到两分钟,何苾手执橱窗架子上的素锦封底的新书回来,陆离这才知道何苾是买书去了,笑了一笑:“你喜欢看书?”
何苾摸了摸磨砂的书皮,指腹来来回回摸索着上面的“妖孽成群”几个字,答非所问:“我们以前念书的时候,都是管喜欢的人才叫‘妖孽’,不喜欢的叫‘神仙’,那时候我们都很闹腾。”
陆离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问:“你特意跑到对街去买书,就是为了这个名字?”
何苾抬头,明眸如星,闪闪若炬,正好对上陆离清澈的双眼:“当然不是,我买这书,是因为作者我认识。”
陆离看了看书皮,念出作者署名来:“锦端?”
这场景似曾相识,何苾一个恍神,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她向白睿锝介绍吴锦端时的场景。那时候,她爱死了吴锦端的才貌双全,于是拿着她的作品集成功地将她推销给了自己的男友。故事的最后,男友与闺蜜喜结连理,而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所以心甘情愿地永久出局。
时至今日,她依然放不下对吴锦端的欣赏。回过神来,她已不自觉地念出了吴锦端名字的由来:“锦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失华年。”
“有出处的?是古诗吗?What’s the meaning of the poem?” 陆离一开口,普通话,英语,广东话,全搅在一起了。
何苾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人说这是首怨诗,有人说是首悼亡诗,有人说这诗是在追溯平生,有人说是自悔风流,有人说是伤心家事,有人说是感叹国祚。说什么的都有。”
陆离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中文不太好,小时候我爷爷教我很多唐诗,我却只记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会背的很少。”
“这首的最后一句你可能听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陆离终于听懂了这句诗,问:“有一首英文歌曲,翻译成中文好像就叫‘此情可待’?”
“是的,”何苾答道,“说的就是那些追不回来的往事。”
“此情可待成追忆,”陆离用心记着,重复一遍又问:“后面那句是什么?”
“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great.”陆离点了点头,“你说你最喜欢第一句,为什么?”
“相传古瑟有五十根弦,我总是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弹得起那样的乐器。你想啊,古琴是七弦的都那么难弹,五十弦,十个手指头够用吗?那样的古瑟,高雅得太奢侈、太遥不可及。”
两人这样边聊边走,转眼已到华侨新村,陆离看到老式宅子上尽是雕龙画凤,很是兴奋,拿起相机四下拍照。
看陆离对那些屋檐格外着迷,何苾主动做了讲解:“这种建筑屋顶,叫‘皇宫起’。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都只是些茅草屋、竹屋什么的,很不牢固的房子。有一年,这里发大水,很多人的家都被冲走了,有一位从这里被选进宫的妃子听说后很伤心,跟国主说,我自己住在皇宫里,可是我的父母兄弟却住不到好房子,实在于心不忍。那个王妃是国主最宠爱的妃子,国主看她哭得伤心,一时心疼,便说,‘寡人赐汝府上皇宫起!’结果圣旨传下后,因为‘府’字也可以解释为州府的意思,于是当地的百姓们也纷纷跟着建起了皇宫式样的房子,延续至今。”
陆离听得两眼放光,但也只能用可惜的口气说:“看这些好像都是私人的家宅?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子?真想进去看看。”
“附近这两家都是常年锁着,业主在海外。前面拐角有一栋还住着人,我可以带你进去看看。”
“真的?”陆离很兴奋的样子,“那我们快去。”跟个孩子似的,拉起何苾往前奔走。
何苾下意识的想脱开手,陆离的心思却不是在她手上,一门心思全朝那老宅子飞去了,劲还挺大。无奈,何苾只能任由他了。
大门紧闭着,桃木上的“卓”字似乎又模糊了一分。
何苾直接推开了门——里头并没有上锁。
跨过高门槛进到院子里,陆离看到满目青石红砖,看到深井院子挡门的石头屏风上浮雕镂雕巧夺天工,直欢呼:“My God!这真的是有历史的老宅子!我在我爷爷的老照片里面见过!”
何苾看到他孩子般的笑容,也受了感染,笑开了颜。原来,她展颜时候是很好看的,嘴边有一双酒窝,眼睛收成半月状,汪汪亮亮的。
“笑什么这么开心。”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老年人声音,是卓何邀弟闻声走了出来。
“姑奶奶。”何苾叫道,指了指陆离:“这是苏姗娜公司的一个客户,叫陆离,他想参观老宅子,我就带他来看看了。”
卓何邀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打量了陆离几秒,问道:“叫陆离是吧?你们随意,老婆子容易累,就不跟你们站在这了。”说完便往屋里走。何苾要去扶她,她摆了摆手,那手略有点发颤,但还是自己走进了屋。
陆离捧着相机抓着不同角度拼命拍,何苾静静在一旁看着,有些索然,便退到里屋去找她姑奶奶了。
卓何邀弟躺在她那已经染成深褐色的竹摇椅上,斜眯着眼看何苾。
何苾则一脸茫然看着庭中兴趣盎然的陆离。
突然,卓何邀弟开口问她:“你喜欢外面那个后生仔?”
何苾愣了一下,轻笑道:“姑奶奶别逗我了。我跟外面那位先生没什么关系,他是苏姗娜公司的客户,我只是代班的临时导游。”
“看你难得带个后生仔过来,我还以为……”卓何邀弟眯着眼又打量了一遍外头的陆离。在她看来,那是个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的年轻人,好在会打扮,看起来干净利落的,身上颇有几分艺术气息,也算耐看,挺摆得门面的。
尤其陆离那一脸毫无心机的样子,神色宛如半个多世纪前她见过的那张,属实是个加分项。
半个多世纪前呵,恍然如一梦。可是当时的她就是一眼相中了那张毫无机心的脸庞,不管不顾,硬是缠上了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她便是个活生生的模本。她的幸福就是自己争取来的。只是可惜老头子没能陪她长命百岁,早早去了。否则,两人一起在这老宅里摇摇椅子,未尝不是一件浪漫一生的事情。卓何邀弟回想着卓老先生年轻时候尽人皆知的帅气与才华,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何苾听到叹气声,问道:“姑奶奶怎么了?突然叹起气来了。”一看老人眼中竟是雾气蒙蒙。心下一酸,说:“又想起老姑丈了?”
“老头子当年有一架古董相机,我第一次看见他拍照的时候,闪光灯啪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如果老头子现在还活着,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那么俊……”
陆离专心致志拍他的照,全然不知屋内一老一少两个单身女人正拿他当话题。
卓何邀弟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不要想着风景再美也是别人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却在楼上看你。谁是谁的风景都未可知。你也别以为与世无争就可以安心度日,等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你就会到处抓救命稻草,与其到时候一把胡抓,不如现在早作打算。何苾,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其实你妈的考虑也对,找个合适的好人家,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何苾很肯定的说:“绝无可能的事。您老想太多了”
“你呀,不见黄河不死心。别说我不提醒你,你不听我的可以,但扛得住你妈催吗?”
“我妈要留着我当摇钱树呢,怎么会舍得把我卖了。”
“就你这身板,能摇下来几个铜板?你妈想的是双赢,她让你嫁个有钱人,后半生能过更好的日子!她是很疼你的。”
“姑奶奶,有钱人的日子不等于好日子。再说,我妈才没有那么肤浅!”何苾听了那么大一串话之后,不自觉又朝门外瞧了两眼,打趣道:“您什么时候跟我妈好上了?打算一起来逼婚吗?”
“臭孩子!”卓何邀弟伸手够上何苾的小肩,轻拍了她一巴掌:“明知道你爸妈见了我跟见鬼一样,还拿我寻开心。”说罢,上下审视了何苾一番,笑笑说:“要不,干脆,你给我当孙媳妇好了,连培养感情的时间都可以省了。”
何苾看着卓何邀弟,也是笑笑:“姑奶奶,您小心表哥知道了跟你急,别忘了,他可是有女朋友的。”
卓何邀弟半眯着眼哼了一声:“有了对象忘了娘,更别提我这个奶奶了!这个卓瑞!自打被他父亲接去了欧洲,一年一个电话,说句新年好就没了……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没心没肺的。都不想说你了……还有那个苏姗娜,我扯着这张老脸给她拉了一桩又一桩,她净挑些不上道的……你俩待会儿别走,一块吃午饭。”
直到有两位渔民打扮的的大叔敲门送上了一个泡沫箱,说是码头直送的急冻海鲜,何苾才明白过来姑奶奶为什么留她吃午饭——原来是厨师请假,卓何邀弟懒得亲自动手,要留他们吃午饭,自然得何苾下厨。
卓何两家,也就卓何邀弟一人会使唤何苾干家务。何苾难得动次手,自然也乐在其中。加上海鲜烹饪时间短,她挽起袖子,三两下便搞定了一大桌海鲜大餐,水煮清蒸辣炒都有,鱼虾蟹俱全,还来了盘蚵仔煎。
卓何邀弟看了眼其中的那盘“酱油水”,挺高兴的样子:“后生仔,考考你,知道这盘是什么鱼吗?”
“这个……我还真知道!”陆离看了眼盘中那几条软绵绵的海鱼,脑子突然灵光了一把,说了句河洛话:“饮鱼!”原来,前几年他跟海陆丰的亲戚在台南有一次家族聚会,当时便吃过这道家常但非鲜不食的酱油水海鱼。
卓何邀弟愣了一下,笑道:“还真知道啊!不过你说的是地方上的小名,知道它大名叫什么吗?”
这下陆离只剩摇头了。
卓何邀弟一手筷子一手勺子,又夹又盛地给他弄了一条到碗中,说:“别看它个头一般,全身软绵绵的,但小脑袋长得还挺威风,你看是不是挺像龙头的?它就叫龙头鱼。传说啊,以前鳓鱼是没有鳞的,也没有骨头,经常受别的鱼欺负;龙头鱼呢,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有个好看的龙头,而且也有一根梗骨,挺硬朗的,不过头小身大显胖,大家叫它狗母。后来,鳓鱼因为老受欺负实在受不了了,就告状告到了龙王那里,龙王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鳓鱼主持公道,就说好好好,一定帮鳓鱼解决问题。他的解决办法也很有王者之风,召集百鱼为鳓鱼筹骨,所有鱼类都要给鳓鱼送一根骨头,就这样,鳓鱼成了全身都是刺的家伙,威风凛凛地走了,留下了有肉无骨软成一滩站不起来的狗母鱼。龙王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狗母鱼只有一条梗骨,这下已经捐出去了可怎么办呢?龙王思前想后实在不好意思再发起筹骨了,灵机一动就把自己的龙头拐杖插进狗母身体里当脊梁骨,还认了他当干儿子,从此之后,狗母鱼也叫龙头鱼,被当成了龙王的第十个儿子,小鱼小虾见到他,如见龙王。”
陆离听得津津有味。
“连根脊梁骨都是哭来的,真惨。”何苾淡淡来了一句,“姑奶奶,赶紧开动吧,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