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鱼》无影罗刹

46、12A：今夕何夕

　　明明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却也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何苾

　　何苾边走边聊电话，不觉已到家门口，跟苏姗娜说她到了。两人挂了电话。正要掏钥匙开大门，有人快步跑到她跟前一站，叫住了她。
　　何苾手一抖，手袋差点掉到地上。
　　看清了来人，她神情定住了：“高渐飞，你今天怎么了？反反复复的。会吓到人的。”
　　高渐飞站稳了之后吸了口气说：“刚刚我又说了个谎。”
　　何苾打断他说：“没关系。”
　　高渐飞道：“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说没关系？”
　　“我不想知道太多。”
　　“刚刚妮娜打电话过来，说……”
　　“够了，你们夫妻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你对不起她是你的事，自己想办法解决。”何苾不耐烦的说。
　　高渐飞缓声说道：“你就是吃定我。”
　　“不要这么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我始终当你是很好的朋友。我今天也是出于好意。妮娜是个好女人，你不应该辜负她。”
　　“很好的朋友？”高渐飞脸上划过一丝涩涩的笑容，说：“初中时候追你，那是我第一次追女孩子，你一口回绝了也就算了，还总是避着我，害我又花了整个学期的时间去修补关系。就怕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不记得了。”何苾随口说道。
　　“你不记得了？说你没心没肺，果然没说错。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很清楚。”高渐飞说，“那时候你回答我说，大家年纪还小，你还不想谈。”
　　何苾眼睛眨了一下，似乎经过了一秒的思考，郑重说道：“我没错啊。”
　　“好，你没错。可到了高中时候，我追你，你居然打了我一耳光。”高渐飞提醒她道。
　　“你不是吧，这么记仇。一个耳光记十年。”何苾说着，突然想起往事因由来，眼中有把火被燃了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谁叫你当时强吻我，甩你一巴掌，算轻的！”
　　高渐飞嘴角微微一提：“高中时候的事你没忘，大学时候的事你一定更不会忘了！”
　　何苾看着高渐飞，突然有点琢磨不透他，想到大学时代那一幕，手心略有点冒汗。
　　高渐飞毕竟熟知何苾习性，一眼看穿了她：“心虚了？知道紧张了？知道对不起我了？”
　　何苾一字一顿的强调：“我没有紧张，没有心虚。还有，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高渐飞回忆道：“当时我从广州坐了两天两夜火车到北方看你，我以为时间对了。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带了所谓的男朋友去火车站接我。我当时其实想调头就走，可是实在不甘心，我不相信，我们那么多年的友情，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当时甚至跟自己说，你一定是找了同学配合演戏而已。所以我留着，等你露出马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心目中那个连手都碰不得的女神，竟然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生接吻。如果当时我还不走，你是不是还会演床戏给我看？”
　　何苾终于火了，提起一只手来想给他一巴掌，但是手举到半空又放了回去：“你今天没喝酒我也当你发酒疯了。我不与你计较。你走吧。”
　　高渐飞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呆呆的站着，过去的一二十年，万千场景一幕一幕从他脑中映过，那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吧？一下子让他坠入往事中怎么也逃不回来。
　　高渐飞朝着何苾僵硬地笑，笑容太过复杂，何苾有些看不懂，有点发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高渐飞一手用力揽住她，凑身低头吻了下去。
　　何苾脑中一片空白，惊呼声未及出口，已被高渐飞紧紧堵住。她双唇发烫，舌尖与外来物相抵，淡淡的烟草味混在高渐飞的口津中传来，传递到全身，周身仿佛都点着了火一般，血气上涌。何苾顿时涨醒，赶紧用力要推开高渐飞，可是他的力道实在大，任凭何苾怎么用力，也挣扎不出他怀中，只把他高鼻梁上的眼镜蹭歪了而已。
　　这时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越走越近，一个尖锐的中年妇女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高渐飞吓了一跳，手一松，被何苾顺势推了一把，挣脱了。
　　何苾一脸涨红，高渐飞却是面带青色，两个人齐齐侧过身看向巷尾，对上了何母一脸的杀气。
　　何苾急智上来，把高渐飞往更远的地方一推，喊了声：“还不快跑。”本以为高渐飞会撒腿便跑，万没想到他愣了一秒之后，脸色刷的白掉，一手扶了扶眼镜，另一手拉上何苾朝小路另一头飞奔出去。
　　何苾昏头昏脑的被高渐飞拉到了路旁，塞进车里，一口还没喘平，高渐飞已经发动引擎，朝郊区驶去。
　　何苾气得全身直发抖，上了车之后，回过神开始放声哭，一路上就没有停声的意思。平日里挺淡定的一个人，哭起来也是天崩地裂的。
　　高渐飞把车泊在南环路往南郊的大道边，就那么坐着，看何苾哭。
　　何苾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了。声音也哑了，整个人有点虚脱，靠在副驾驶座椅背上。这时，高渐飞递过来一瓶水，好言劝道：“先润润嗓子吧。”
　　何苾也没客气，怒气冲冲一把夺过矿泉水，旋开瓶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眼泪还是隔一会儿自动掉一颗下来，她只能时不时抬手擦一下。
　　高渐飞跌坐一旁，说：“今天是我失态了。对不起！别哭了……求你了！”
　　“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个屁用！……我被你害死了！……”何苾挥着泪口不择言，粗话也爆了出来。
　　高渐飞看她红肿的双眼、鼻头和嘴唇，罪恶感横生，过去二十年相伴成长的种种又立时袭上心头，不觉也红了眼眶，低声低气地说：“你永远不会明白，你在我心中意味着什么……小时候，总把你当女神一样供着……稍大一些，你便成了我的梦，我不断的靠近你，你却不断地逃离远去。就好像高考完填志愿，我问你报哪里的学校，你告诉我广州，我很高兴的填了，等到通知书下来，我才知道你填了北方那么远去。我有那么讨人厌吗？”
　　多情之人多自私。他既忘了今夕何夕，也根本没有办法正确理解此时此地何苾的心情。
　　“别跟我提以前。”何苾叫道，“你一向是个脑子清醒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今天是我错了，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可以说理的人呢？你根本就，蛮不讲理！”
　　“难道我们就，回不去了吗？”高渐飞心头一凉，眼眶却烫起来，热泪终于滚落下来。
　　水晶镜片上蒸起一片雾白，他伸手摘了眼镜丢到车柜上，额头抵着方向盘，不自觉地抽着肩。
　　车内慢慢寂静了下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高渐飞听见何苾用发哑的声音说：“那个——高渐飞，别哭了。”
　　高渐飞慢慢抬起头，看见何苾那张原本清雅的脸被眼泪纵横过后前所未有的惨状，忍不住笑了一笑。
　　何苾看见高渐飞又哭又笑的样子，犹豫片刻，反而伸出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你有你的家庭，我有我的人生，我们就只能是老同学而已，我希望你能明白。另外，我今天给你的都是忠告，也希望你能听进去。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如果没有必要，就不要再见了。”
　　何苾说完转身开了车门出去。高渐飞冲她喊了句：“我后天就走了！”
　　何苾一直朝大路前方走，并没有回头，伸手一把抹过脸上残留的泪痕，大声道：“你走吧。和妮娜好好过日子。”
　　何苾不知该怎么回到家去，那感觉比小时候期末考没有考好还要糟糕，像做坏事的小孩，害怕见家长。
　　手足无措，一路茫然。
　　高渐飞的举动确实让她心生反感，但她不至于恨他。不管怎么说，他们认识已有二十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她可以理解高渐飞对自己的执念，恼火之后她轻易地生出原谅他的想法，这完全就是潜意识在作怪。
　　虽然，她也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今后她二人恐怕再也没办法单独相处。
　　她清醒地认知到，不能和高渐飞产生任何的感情纠葛，因为他早已不是当年苦追自己的男同学，而是贴上了“洪妮娜丈夫”标签的已婚男，更何况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万一引发家庭纠纷……稚子无辜。她无法理解男人为什么可以这样，老婆在家中为他冒生命危险生孩子，他却一心想在外面偷腥，在这一点上，高渐飞和天下所有出轨男都是一样的，万恶不赦。
　　高渐飞一直是个难定性的人。就如他自己说的，初中、高中到大学三个阶段，他追了何苾三回，回回以失败告终。而他转头便会去追别的女孩子，可能是阶段性放弃，可能仅仅是疗伤，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不靠谱。
　　其实何苾从小都不是爱哭的人，在她的认知里，哭，是要有恰当理由的。随着年龄渐长，大了之后的何苾再难过也只是让眼泪淌回心里去而已。而眼下，何苾实实在在的大哭了一场，哭得整张脸几乎变了形，又不敢回家去，一个人在街边漫无目的地瞎逛。
　　想到母亲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她禁不住直打颤栗。母亲会说她什么，她猜都可以猜出几分来。她本想到卓家暂避风头，可是走到华侨新村路口，又犹豫了。见到卓何邀弟，她要说什么？还不就是向更多一个人交代她为何哭成这样。罢了罢了。万一再被母亲知道她去了卓家，以何母那不依不饶的性格，何苾岂不是罪加一等？想到这，她又朝着大路的方向走。
　　S城市区的街道都是近十几年来的新作，平坦干净，道路两旁有不少压马路的老者，穿着运动服，带着和蔼的笑容竞走或慢跑，一派不知今夕何夕的景象。
　　何苾独行街上，脑中像放电影似的，闪过无数的镜头，想到许多人，想到许多事，想到许多豪言壮语，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情怀……终于，何苾用已经哭哑掉的声音自言自语：“明明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却也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做人怎么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