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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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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万兽宴正式召开还有一段时间,夜色浓郁成墨,从栅栏缝隙处能瞧见夜色中几颗稀疏的星星。
卫淳没有抢到床位便和同为汉人的萧玦、长安呆在一起,三人一同生了火各自安静地呆着。
“诶,我说你们这样呆着,也太无趣了吧!”朴朗硬拽着聂殃凑到卫淳旁边坐下,伸出手烤火,眼神明亮,“我叫朴朗,是娄烦来的,我旁边这位冰块脸是狼岭的聂殃,你们别怕他,他这个人看起来冷其实很好相处的!现在啊,我们都是一个队伍一条船上的,大家多关照啊!”
卫淳立刻道:“我、我叫——”
“你叫卫淳就住在上渠,我都知道!”朴朗嘴快地替结巴说了,笑眯眯地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人,“你们两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呀?”
进了同一道门便是上了同一条船,生死都连在一起。巴塔那群东辽混子有排外心理,虽然剩下三人都是汉人,但见长安不经意露的那手功夫,想来是个行家,朴朗觉得,兴许跟他们搭伙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萧玦手里拿着袋马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叫我阿玦就行。”
长安倒是十分不见外:“老子叫长安,还有,老子年纪可比你大多了,所以别叫我小兄弟!”
朴朗爽快道:“行,那就叫你大兄弟!”三言两语便拉近几人的关系。
“长安啊?”卫淳睁大眼睛,“是、是长安城的那个长、长安吗?我、我从没去过,从前听阿爹阿娘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一座鬼城哪算得上什么好地方?!长安眼皮子跳了跳,随即瞅了眼萧玦,而后者只是平静地侧过头望着栏杆外的夜色:“兴许曾经是吧。”
从前的长安城,有袅袅飞花,也有皎皎月华;
有汉宫四十丈高的宏伟城墙,也有城外遍野红樱浩如烟霞。
只是曾经作为子民心中圣地的长安城,再也看不到了。
本来快要热起来的氛围一下子冷下去,从其他石洞中兽群低吼声传来几声清晰的鸟叫,声声嘶哑凄厉,听得人从心里胆寒。
朴朗不无担忧:“听说,容王极其重视这次万兽宴,不仅楚国上下网罗野物,就是其他国家也会送来许多罕见的凶禽猛兽。也不知道咱们这一趟,还有没有命能出去。”
聂殃难得说话,脸色凝重:“那是骇鸟的叫声。”
“什么、什么是骇鸟?”
卫淳好奇地问道,“它会吃人吗?”
长安嘻嘻笑道:“吃人?你应该说,一顿吃几个人!我曾见过野豹围攻骇鸟的大场面,野豹你们都知道吧,那牙齿长得跟刀一样!结果,那骇鸟一脑袋下去,就跟锄头挖地一样,直接把一只豹子的头给啄穿,像你这样身板的小子啊,骇鸟一口啄一个!”
卫淳果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萧玦见他这副表情,便道:“既然害怕,你又何必来这里?拿过刀,杀过人吗?”
说话之间,萧玦的目光掠过少年额头上包裹的厚厚头巾,目光一路向下,露在外面的都布着经年伤疤,“上了斗兽场,如果没有自保能力,只是白白来送一条性命。”
“你们不、不用担心我!”卫淳十分认真地回答道,篝火映着少年青黄交接的脸庞,他拍拍胸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在上渠最大的比武场里待着了,那里都是打、打架比武不要命的,你们放心,我、我这个人抗揍得很!”
闻言,朴朗同情地拍了拍卫淳的肩膀:“诶,你一个汉人呆在楚国谋生,想来蛮辛苦的。”
卫淳摇头:“不。能一直、一直活着,就不算辛苦。”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着,聂殃从怀里取出一只兽骨做的羌笛,他闭眼吹出来的曲调苍凉又哀婉,轻易便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
萧玦垂着眼,鬼面具下的轮廓恍若神邸,在聂殃的笛声里,少年忍不住低声问道:“既然好不容易地活着,那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少年说话声很轻,轻易就能被栏外野兽的呼号和聂殃的羌笛曲子声吞没,但长安坐在他身旁,只觉得这样一句话,萧玦不是在问卫淳,而是在问他自己。
——离伯修炼百年成精,他都不明白太子琰的所思所想,何况长安?他从来都不懂太子的想法,只是被迫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呆在太子身边保护他的安全。想到这里,少年抚着下巴,不禁怀念起从前在山野沼泽中撒欢的自由。
“我妹妹生了病,需要很多、很多钱。”卫淳伸手抚着冰冷的石墙,眼神眷念而柔软,“而且我、我相信,阿爹阿娘会保佑我的……他们都在这里。”
长安回过神来,左右来回看:“嗯?哪里?”
朴朗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说小兄弟,这里只有咱们几个,哪还有其他人?”
卫淳语气低落:“我阿爹阿娘都是修建这座斗兽场的汉奴,他们累死这里的。连、连尸骨也一块拌了石灰,也许……也许就是这里某一块垫脚石吧。”少年强自扬起一抹微笑,转过话题,“看,我不是遇到你、你们几个大好人了嘛!那、那你们呢?你们又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朴朗摆手无所谓道:“我家原在娄烦,本来是做皮货生意的,可惜得罪王廷权贵被判了流放,途中走到一半我逃出来,正巧看到楚国万兽宴要召开了,就决定来这里赌一把!赌输了就是一死,可若是赌赢了——”他把手指头掰得咔咔作响,“啧啧,等我出人头地了,定要回去让那权贵也尝尝千里流放的滋味!”
长安赞同:“这样冒险也是对的,六胡虽然时常内斗但向来以辽楚为首。如今楚国实力最盛,你若是能在楚国站稳脚跟,便无须惧娄烦追兵了。”长安又看向坐在朴朗身旁的聂殃,对于能听出骇鸟叫声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诶,大块头,你呢?”
聂殃吹着骨笛,像是没有听见长安的问题。
萧玦捡起树枝拨弄了下篝火,让它烧得更旺:“从前我曾听四方图制,先生说阴山狼岭地势奇绝又遍布沼泽毒气,外人进出不得所以与世隔绝。狼岭腹地中有一部落,部落中人不喜言谈有驱兽之能,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聂殃收回骨笛,这才道:“我是来找人的。族中走失了一个孩子,我出来是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到他阿姆身边。我收到消息,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楚国国境。”男子神情冷漠如坚冰,篝火映在他深邃轮廓上,却透露出三分暖意,“他的阿姆很担心他,我也很担心。”
长安奇怪道:“可这跟你来万兽宴有什么关系啊?”
聂殃回答得言简意赅:“只是来碰运气。”
卫淳道:“那、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子,你告诉我,我、我回头出去了帮你打听。”
朴朗长叹一声:“说得倒是轻松,还是先想想现在的处境,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还是个未知数呢!散了散了,大伙儿赶紧休息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明日的战斗!”于是,几人各自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休息。
然而萧玦被聂殃挡住了。虽然萧玦是少年人身形可在汉人中已算高挑颀长,可聂殃却整整比他高出一个头。萧玦斜抬着下巴瞟着聂殃那一张冰块脸,心里腹诽着,也不知此人在狼岭吃什么长大的,竟生得如此高大结实。
见冰块脸不说话也不让路,萧玦歪头笑得玩味:“聂兄有何指教?”
聂殃言简意赅:“你们还没有说,你们是为何而来?”
长安警觉地朝他们看过来。
萧玦面具后的眼睛一弯:“自然是为了前途。”
来上渠的一路上,萧玦已经恶补过楚国朝堂的形势,少年负手正色道:“如今楚国大司马欲推行汉化,当今天下以楚国实力最强,若是楚国推行汉化成功,诸国势必随之效仿。”少年转过身,一双眼冷漠地瞧着栏外高悬的月亮——
“这将会是废除汉人奴制最快、也是有效的办法。”
聂殃眼眸呈现黑棕色,像山林野兽般,他拥有绝对敏锐的观察力:“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萧玦微微一笑:“其实,我的直觉也告诉我,聂兄找的那个孩子也不会简单,我也真心希望那个孩子能平安回到他的阿姆身边。”
两人审视着对方眼睛,最终,聂殃败下阵来。
男子转头离开,临走时,他丢下提醒的话:“想要废除汉人奴制,就要活着走出生死门,可这次万兽宴瓦尔密也会参加,他不会让一个汉人赢得最终的荣耀。”
萧玦眼神狠狠一晃,听到因为这个名字的刹那,少年只觉得他浑身骨血都沸腾起来,连鼻尖萦绕的都是蒸腾血气。
“瓦、尔、密?”
长安凑到萧玦身旁:“瓦尔密?听说他是个手持六板斧的巨人,是楚国名号最响亮的大力手!”
萧玦深吸了口气,却压盖不住身体兴奋的颤抖。见萧玦不答话,长安目光下移,看见了萧玦泛白的指骨,力道大得像是能把指甲抠进掌心里去。以为萧玦是在害怕那个东辽的巨人,长安十分认真道:“老大你也用不着害怕到发抖吧,放心,老子一定能杀了瓦尔密保护你安全的!”
“不——”少年浑身发颤地笑起来,目光阴森像极了恶鬼。
萧玦缓缓道:“瓦尔密的项上人头,一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