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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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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了,父亲还埋首在公文里,薄薄的窗纸映出他疲惫的身影,烛火摇曳,明暗变幻。
我推开门,他抬起头看到是我,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招我到面前,“快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严重不严重?”
宫中眼线众多,父亲知道今天的事也并不奇怪。
他在我的身后,动作很轻,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听一声抽气声,他的手抚上我的头。
那种温暖像极了小时候,我被枯藤绊倒,父亲心疼的抱起我,抚上我的头,不停地说,“统儿乖,不疼,不疼。”
不知为何,真的不疼了。
心中一酸,如今我已长大,父亲却老了,抱不动我了。然而我却未有所成,总是添麻烦。
“虽是苦肉之计,打在儿身,疼在父母心。”他帮我穿好衣服,叹了口气,“我知你好强,不愿靠我,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我也知你一向谨慎,今天又是为何失常?”
“……只是庭中桃花落了,不觉伤春。”
他望了我一会儿,终于说,“你不愿说,我便不问。”想了一下又道,“我与他交锋那么多年,你还小,不如他亦是自然。”
他摆摆手,“回去休息吧。”
我看他复又埋首公文。烛火几近燃尽,“啪”地爆了一声响。他抬起头,发现我还在,“有什么事?”
我不知如何说,“父亲为何要与贤王相争?”
他停下笔,静默了很久才道,“是啊。他尽得人心,我何苦处处与他为难?”
他站起身来,拿起铜线轻挑灯捻,火光燃大映在他的脸上,半边明半边影。“这天下事好比屋子,火光不能太大,藏不住魍魉;太小了,又看不清世道,总要求个平衡。”
我不解,“他要平衡,却不吝惜父亲与庞家。待他百年之后,我们该何去何从?”
父亲的手一抖,铜线落在地上,轻轻的一声响,却在我心里掀起巨浪。
“他,百年之后?”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我该何去何从?”
我怔怔地望着他,有几分惊恐,几分不信。
我不知道究竟害怕什么,只觉得这时的父亲让我只想逃。
那皇位上的人,高高在上,看到的只是自己。总有一天,太子亦不免于此。
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立夏降至,料峭的寒意却乍然袭来。
翌日,在我正打算起身进宫的时候,太子和李吉居然来了。
吹了一夜的风停了,阳光从门外铺射进来,满屋子的暖意融融。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扇柄一下一下敲着我胸前的衣褶,笑得宛转,“出去饮酒如何?”
我望望李吉,他无奈地耸耸肩,“不上课了吗?”
“不上。”太子转身,径直出门,“我偏不去上。”
我叹了口气,“若太傅相告与贤王呢?”
太子转过头,挑眉道,“那我便将他赶出朝堂,子子孙孙不得入朝!”
李吉轻嗤,“你还真是小肚计量。”
我笑着摇头,“太傅也不易为之啊。”
瓦子楼,最富盛名,源于酒。
当我们到时,市井尚早,除了些许年长的老者聚首闲聊便无其他人。
小二引我们在二楼坐定,说书的先生才姗姗来迟。我闲散地听着太子和李吉的争执,偶尔插上两句。
依窗而傍,汴河逶逦而过,时不时有船夫摆渡往返,歌行之。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犹进,杯尽壶自倾。”
太子忍不住笑我,“庞卿酒不醉人,人自醉。”
小二轻快地跃上阶梯,声音明快,“公子,酒来了。今天刚滤好的。”
我淡淡一笑,不知为何竟真有了醉意,暖风吹拂,日光旖旎,无不让人畅怀。“瓦子楼,取名瓦子酒。四子为一瓦,共有四色瓦酒。”
李吉凑上前,取一子。
我笑而望他,“李兄,观此子色,可知是何酒?”
他未料我会有此一问,愣了愣,“这怎么知晓?”低头看了看,“不似普通酒浊,刚听小二说‘滤’过,难道是经过苞茅澄清的?”
太子点头,“此酒名‘追风’,古人云‘闲携清圣浊贤酒,重试朝南暮北风’。民间只有皇室才可用苞茅滤酒,然而瓦子楼却让寻常人品此酒味。”太子眼睫低垂,眸光闪烁在阴影里。
“哦?”李吉一饮而尽,“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作派?”
太子笑而不答,我取一子,“‘歌丽泛碧蚁,放绣箔半钩’,这便是碧丽。”
太子微摇折扇,“此子倒也衬景。”
楼下人流渐多,贩夫走卒往街过巷,时而几声宏亮的叫卖传上来,让人胸中郁结开解。
说书的先生见人多起来,终于拿起了弦子,只微调了几个音,楼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今日就说一说,汴梁八贤王。”
我心一顿,取子的手暂歇,太子趁机取了去。
曚昽相与沐幽月,零落暮守似去年。
他朝我举子,傲然一笑。“‘相守’就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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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的先生冷眼看了看四座,指间弦子回转,一段急促的弦音闪过,而后戛然而止。
“话说,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夜。”
我心中一惊,楼肆里空气凝结,放下手中的子,我抬头观太子脸色惨白。
余光里,小二探出头来,朝门外一人招手,聊聊数语,那人神情一变,朝城西方向奔去。
“天色骤变,大雪飞扬。
太祖皇帝命人召时任开封府尹的晋王光义入宫,屏退左右,与其酌酒对饮,共商国事。
宫女、宦官室外待命,等待差遣,隐隐传来太祖言语若断若续,片刻,烛影摇红中,远远看见光义离席,摆手后退,太祖手持玉斧戳地,‘嚓嚓’斧声清晰可闻。
只听太祖大喊,‘好为之,好为之。’光义出。
甘日凌晨,太祖薨。”
我低头望自己握子的手,骨节泛白,峥峥而立。
“砰”——的一声响,座椅倒地。我惊得心头乱颤。一人着魔似的仓促而逃,四五人闻风逃窜。
李吉疑魂不定地与我对望一眼,太子低头不语。
说书的先生恍若未闻,两声拍板色后,接着说:
“宋皇后得知太祖去世,立即命宦官王继恩召太祖次子,德昭太子入宫。然而,王继恩却去开封府请来了晋王光义,直闯殿内。
宋皇后愕然,虽一介女流,然位主中宫亦晓政事,心知不妙,大势去也,便哭喊道,‘我们母子性命都托付于官家了。’(古人“官家”即皇帝,她这样喊光义,就是承认光义为帝了。)
光义假意仁慈,‘共保富贵,不用担心。’于是称帝,号‘太宗’,便是当今的皇帝。”
楼肆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去,却寻觅不得一点声响,诡异的安静。
太子眸光阴冷,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我随意地瞥了一眼门前街口,无半点风浪。
……盼他能早点赶来,平息此次风波。
只怕非易事。
“父死子继,千百年来不变的帝位传承之法。为掩众口纭纭,太宗抛出了其母杜太后遗命的说法,‘金匮之盟’。
说是杜太后临终之际,召宰相赵普入宫手记。杜太后问太祖‘何以能得天下?’太祖曰:‘皆祖先及太后之积庆也。’太后曰:‘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儿统治天下耳。假如周氏有长君,天下岂为汝所拥有乎?汝死后当传位于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国家之福也。’太祖顿首泣道:‘敢不如教诲!’赵普记录于床前,纸尾书‘臣普书’,藏在金匮。
可笑,可笑!”
那说书之人,似乎说到极其可笑之处,抚掌大笑,心神似已入魔道。
“金匮何在,诏书何在?
杜太后遗命时,太祖尚三十余,正年轻力壮之时,德昭太子也有十岁。太后虽女流,然精悍明断,何以会把德昭看作幼子,永远不会长大?”
那人目光沉痛,恨意突显,“光义罪行,罄竹难书,卑鄙无耻!他殿内刚说完‘共保富贵’,德昭太子已殁于殿前!
天理何在,何在?!”
我观他状似疯癫,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人来。
莫非是他?
街口喧哗声起,那人的轿子匆匆而来。
转角处,我看他撩起轿帘的一角,远远望过来,竟四目相对。
他眉头一蹙,双眼微眯,纱缦层层叠叠地落了下去。
曾经想过,再次与他相逢的情景,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是这样……
我收回视线,太子正在望我,那目光让人捉摸不透,“他来了?”
我一怔,不语。
他不再问,冷冷地笑了笑。
李吉张口欲言,看看我,看看太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哦,下面就该说我们美名远播的八贤王殿下了。”那人似乎惊醒一般,来了一串拍板色,话里满是讥讽。
“德昭太子的死引来宋皇后殿前的哭诉,光义‘终于羞愧’,赐太祖四子德芳:一勤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正王,五德王,六廷王,七上殿不参王,八下殿不辞王。又赐予凹面金锏,可以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压定满朝文武、大小官员。
这,便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八贤王了!”
只见他切齿作响,神色恶毒,一双眼睛紧紧咬着跨门而入的贤王:“皇弟啊~,你终于摆驾来了。”
——果然是他,太祖三子德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