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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看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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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绍宜莫名地就有点儿想笑,心里竟生出一点,果然是这个小土包才能做出这种,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举动来的想法。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屈起抵在鼻梁上,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眼尾也带上一点真实的笑意。
小朋友不知道是因为另一只手拿着东西还是什么原因,找东西找得有点困难。
一只手在包里摸摸索索半天也没有什么成果,于是他很苦恼地皱了皱眉,伸手拍了一下背包,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陆绍宜看他那小表情,总觉得是在严肃批评背包不够配合。
本以为这下他会用两只手,没想到小土包锲而不舍,教训完了背包,就继续用那一只手伸进去找东西。
和他说话的中年男人好像也看不过去,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用大嗓门问,“娃儿,你找麽唊啦?”
小土包转头回了一句,而后继续努力半天,终于将东西找到了,扒拉出来要递给对方。
陆绍宜借着路灯的光看了两眼。
也就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巴掌大小,有点像是薯片之类的零食,包装袋在安静的环境里哗啦哗啦地响,上面的图案花花绿绿,晃人眼睛。
中年人不愿意接受一个孩子的赠予,摆着手不肯接,“你自己留叨,给我搞麽唊?我不要我不要。你拿走!”
小土包也很坚决,最后说得急了,干脆一把将东西放在他面前,提着背包一溜烟跑了。
去的是急诊大厅的方向。
陆绍宜很快反应过来,小朋友这么晚跑到医院来,绝不只是为了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简单。
他又想起刚才那只一直没有被使用的左手。
如果是平时,陆绍宜想想也就罢了,不会去多管闲事。
但一方面他帮这小孩帮的也不少,不多这一次,另一方面,也确实想给自己找点其他事,免得陷入什么自怨自艾的无用情绪里,到头来还要自己恶心自己。
他做了决定,就不紧不慢地原路返回,并收获一只蹲在急诊大厅门前台阶上的小土包。
陆绍宜先是一愣,然后从记忆里抠出那个发音,试探叫道,“小 wǎn?”
……
陶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交完学费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费用之后,他变得和刚来渭汉时一样,手头格外拮据。
好在只要再坚持一天就开学了,能够住进学校宿舍,把饭卡里统一充值的一百块钱节俭点用,还能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背包里原本放着一袋干脆面,一块五一包,是他好久之前忍不住馋去小商店里买的,属于额外的开支。
他一直舍不得吃,只是摆在出租房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看一看,就像吃到零食一样开心了。
今天是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陶皖计划了好久,打算晚上回去之后就将它拆了当作庆祝,却没想到打工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有人在他打工的烧烤店闹事,推翻了烧烤架,他上去扶的时候没有抓稳,被烧烤架直接砸伤了左手,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厉害。
烧烤店老板被砸了店,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从柜台里抽了两百块给他,让他回家好好休养之后也不用再去上班了。
陶皖本来就因为开学的事情,苦恼不知道怎么向老板请辞。
现在不光解决了问题,而且多得了两百的进账,还有点高兴。
直到手臂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可能伤得有点严重。
他牢牢记着离开家之前,爷爷教导的“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饭要吃饱,病要早治。
虽然肚子不能时时刻刻都抱着,但手上的伤不能拖。
如果因此落成了残疾,连自己也没法养活,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他还要好好上课,考大学呢。
于是他就收拾东西,徒步走了好久走来这个最近的医院,还送出了馋了好久的干脆面。
陶皖蹲在台阶上,认真数自己最后的存款。
纸币之前再怎么皱巴巴的,到他手上都被一一抚平折好了,妥帖地收在小熊背包的夹层里。
现在他把它们都拿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叠放在面前的瓷砖地上。
三张一百,一张二十,还有三个硬币——分别是两个一块一个五毛。
一共是三百二十二块五。
陶皖瞅着这些钱有点发愁,老成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付清他的医疗费。
他将地上的钱边角对齐,和硬币一起折好放在手心里,打算先去看一看。
人总不能不看病呀。
他这样想着,又用圆圆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左手臂,希望它只是看上去严重,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
正要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他,“小皖?”
陆绍宜明明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大声,就见小孩受到惊吓似的,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还因为起得太快,差点在台阶上踩空。
陶皖觉得自己刚刚幼稚的举动被人给看见了,等看清来人是陆绍宜之后,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他将右手背到身后,悄悄地挺了挺背,“先生好。”
又有点像当初那个卖花的小刺猬。
“你好。”陆绍宜说,他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站在台阶几步之外问他,“这么晚怎么到医院来了?”
陶皖的身量比他要矮上许多,站在台阶上也没有高出多少,模样显得很乖,“我工作的时候受伤了,过来看医生。”
陆绍宜不露声色地瞥了眼他的左臂,没问他的家长去哪了,只说,“这应该属于工伤吧?童工受伤了,老板不陪你一起过来吗?”
哪想陶皖睁着鹿眼反驳,“我不是童工,我已经十七岁了,不犯法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好像已经把这句话说过许多遍了。
等他说完了这句话,又反应过来陆绍宜并没有什么恶意,顿时低了低脑袋,给陆绍宜露出头顶两个小小的发旋,“老板给了我医疗费了,有两百呢。我自己过来可以的。”
“是,十七岁已经可以打工了,不犯法。”陆绍宜倒是不在意这点小插曲,笑着讲,“但是既然让我遇到你了,就不能放你一个小朋友自己看病的。”
陶皖一下子抬起头,好像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岔了话,他眨巴了下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音节,“啊。”
陆绍宜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忽然就觉得自己似乎get到一点这种类型的好看——是一种未经修饰的、纯澈的美。
有点生涩,也不够七窍玲珑。
不是供养在高阁上,需要精心呵护的易碎品,而是可以放到泥里去打滚,可以被世事磨搓千百遍,依旧能熠熠生辉的。
一个人眼睛美的时候,相貌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遑论小朋友这种,其他四观本身就生得不差的。
陆绍宜瞥到他晒得深了许多的皮肤,在心底轻笑了声。
哦,还是颗滚在泥里的小珍珠,仍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真正发出光来。
他屈起手指在陶皖的额角上轻轻敲了一起,说,“走吧,带你去看医生。”
陶皖就抱着小熊背包,迷迷糊糊跟着走了。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悄悄看了一眼陆绍宜的侧脸,然后有点开心地戳了戳背包上的小熊脑袋。
陆绍宜正领着小土包往里走,就听他突然扬起脸说,“我叫陶皖!陶土的陶,白完的那个皖。”
陆绍宜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他在心里小土包小土包叫,实则还不知道人家名字,于是偏头冲他一笑,道,“你好,小皖,我是陆绍宜,比你大上几岁,你可以喊我陆哥。”
陶皖将这三个字在心里默念几遍,才很认真地开口说,“谢谢陆哥带我看病。”
“不用谢,”陆绍宜随口说,转而问,“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说起这个,陶皖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说了就显得自己笨手笨脚、做不好本职工作似的,连烧烤架都扶不稳。
他含含糊糊描述说,“就是,不小心被烧烤架砸了一下。”
“烧烤架?”陆绍宜微微蹙眉,“多大的烧烤架?”
陶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比划,“这么大。”
陆绍宜被他广播体操一样的动作逗笑了,“算了,给我看看你的手。”
天气闷热,陶皖穿的却还是一件长袖的T恤,整个手臂都包裹在衣料里,看不出什么问题。
陶皖这次却不怎么配合,眼神躲躲闪闪,将手往背后躲,还因此动到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陆绍宜看得无奈,也不再要求了,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挂号。”
说着就转身要去挂号台。
却被陶皖赶上来抓住外套,急急巴巴地亮出手里的纸币,说,“我自己去就行,我有钱。”
陆绍宜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知道你有钱,我只是先给你垫着,以后还我就是了。等会还有其他要缴费的地方,那就要用你的钱付了。别急。”
陶皖呐呐地收回手,答应说,“喔。”
陆绍宜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去找个地方坐着,我很快回来。”
他看着小朋友信任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
“乖。”
陶皖乖乖找了个地方坐着了。
他看着陆绍宜的背影,攥着手里的钱,低头抿出一个小小的笑。
从他来渭汉开始,遇到过很多来自他人的恶意,也同样接受过很多人的善意。
而陆哥就是在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第一个对他展露善意的人,也是第一个带他来看病的人。
他想,陆哥可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