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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秾华如梦水东流(中) ...

  •   宣武二十三年六月,南唐太女所率大军渐行至燕岭外的板谷坡,按照计划,不日后另一路由李昭所率大军将在这里与他们会师。

      李馨歌吩咐好部下进行全军休整和安顿后,便携着一支三千人的骑队进行后防清野去了。那日,她说要自请军罚,凤言珏以为她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她转个身就去领了十军鞭。别说凤言珏从来没见过一个统帅自请领罚的,就算她执意要受罚,人家行刑官也不敢打她。

      旁人劝说她都不听,她还恶狠狠的以军令如山为由,迫得别人不得不动手。最后在大家七搞八搞一番折中下,她只领了三军鞭。

      军中行罚很简单,受鞭笞的人都是光着膀子双手吊在横杆上以背受刑的。鞭子以乌梢蛇筋劲绞而成,挥鞭行刑的人都是个中老手,这一鞭子抽下去不见血,但却是挫骨的痛,只让人恨不能昏厥过去,一般军中将士多年行武倒也不是很在意这皮肉之苦。可李馨歌不但是储君亦是三军统帅,更要命的还是一个女子;这抽太轻了免不了被她呵斥,可抽太重谁敢呀,万一抽出什么毛病来可不是骂一两句就可以算了的。

      行刑官在诸位将军的眼色示意下咽了口干沫,兴许这三鞭是他这辈子最难下手的。

      李馨歌双手撑在横栏上,只穿了件红色中衣,长发也被她拂到身前。

      “殿下……受不住的吧……。”浅曦扬臂上受了伤,不过不严重,他站在凤言珏身旁,见行刑场上,李馨歌垂着头,长发半掩住她的脸,让人看不到她此刻的神色。可浅曦扬心中却是惴惴不安,即便他因为李馨歌的失误而阵亡,她也不必这样的。各色滋味掺杂于胸,面前的女子让他有点看不明白。

      凤言珏双手环胸,一身银甲耀目。刑场已经被清理过,只站有几位将军,不是观刑而是为了万一出什么岔子他们可以及时出手,而凤言珏则站在了最后。

      他半眯着眼,神色捉摸不透的看着一身红衣的她,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很倔强,不然也不会活到今天:“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沉声说,李馨歌这番举动看似无心,可是在诸军将领心中所造成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军心是个很飘渺难捉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也很好猜透。

      长鞭高高扬起,在空中挥出脆亮的一声,而落在身体上时却只听到钝闷的一响,仿佛皮开肉绽的声音。凤言珏眉头随着破裂空气的鞭声而不自觉的揪紧,连唇都抿成了灰白一线。

      待一鞭渐歇,执刑官又甩出一鞭。浅曦扬不忍再看的撇过头去,至始至终,无人听到李馨歌哼出过一声。

      三鞭尽受,不见身上鲜血颜色,却清晰可觉那红色的中衣已经湿濡。

      她没让任何人搀扶,自己踉跄着步子回了行帐,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她照常领军出行。

      多日来,再也不曾会面,只要凤言珏在军里,她就会找各种借口离开。

      他不明白,难道她还在生他气?

      他坐在行帐中,单手支颊,眼光是看着面前的作战沙盘,可眼神也不知道是飘到了哪里。直到帐外传来禀见的声音,他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放下交叠着的双腿,应了一声。

      来人是传信使专门往来于长安与军中,此次他不但送来了帝都的消息,另外还有一封华子鉴单独捎给凤言珏的手信。

      待来人退下,他从容的展开信笺,上面寥寥数字,但是却把所有战况局面和其中暗伏都一一详尽。

      他只是扫了一眼信笺就将所有信息关系和以后的作战时间安排在心中梳理妥当。将信笺点在烛火上,看火焰一点点的将那白纸黑字渐渐吞噬,如果按照华子鉴所说的要全部拿下燕云十六州,他们必须在半个月内就过了燕岭,时间上看倒还充裕。

      走出行帐,天空中日已偏斜,霞光将天空晕染成醉人的绯色,这北方天气有一点好,日日晴朗倒是很少见雨。

      他想这个时辰李馨歌也该回来了,在去找她的路上正巧碰见攥着两把草药低头走路的君尚。

      “君公子。”凤言珏笑着迎了上去。

      君尚显然专注于手中药草有点反应不及,听得有人唤他,他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抬首笑道:“凤将军。”

      “又找到新的草药了?”凤言珏态度温和的笑问,他知道君尚的来头也多亏了那些军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的名气能盖过南北二帝的,大概就只有面前这位脸孔半面如玉半面狰狞的男子了。

      朔宁君家的历史听说可以追溯到前三朝的西晋徽宗那一代,凤言珏是不晓得这个世界的历史细节,但大体框架还是略知一二的,据他粗略算算这君家从八百年前就开始非常有名了。

      君家出名医,不论是西晋钦宗时代以身试百草而著有《佰草集》的药王君且行,还是后来大元乾德年间以八十一根金针救回已经断气一刻有余的太子渺的医王君玉皆是名传千古的人物,君家已经被当世医者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至君尚这一代,君家已经人丁稀落,传得君家针灸走穴之法的人唯就君尚一人,他十六岁时散尽家中钱财,只身一人行走天下,不但补全先人未曾尽善的《佰草集》,而且以自己高超的医术救人无数。可以说他的仁德慈善之名早已盖过南北二帝,在民间,他的地位已经达到连皇帝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君尚浅然一笑,双眸清透似水:“恩,这种草药以前不曾见过,我得试试看它有什么作用。”

      这个男人让凤言珏觉得稀罕,这般纯粹完全不沾染任何杂质的人算是他生平仅见,这种人和他存在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呵呵一笑,点了点头:“那就不打搅了。”

      “凤将军请留步。”凤言珏还没走上几步,君尚突然一声唤住了他。

      “恩?”他驻足转身:“君公子还有何事?”

      他展眉一笑,道:“殿下背上的伤虽然不重,可也需好生调养,不然将来落下伤疤总归不好。”

      凤言珏被他的话搞得一愣,那腿长人家身上,她要跑出去他也拦不住。这君尚对他说这番话着实奇怪的很。

      他目色疑惑的看着君尚,期望他好好解释一下他话中意思,谁想君尚只是对他微微颔首后便转身离去。

      为什么跟他说这这个?

      生平第一次他对于别人说的话打上了个问号。

      李馨歌还没有回来,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另一人的到来却是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李将军率一万人领都统军令作为先行前来与太女殿下大军回合,未曾想居然在路上遇到了西夏的骑兵,不过西夏骑兵甚弱,被将军迫的节节败退,直到镇南关下。”正在说话的人是李熠的亲卫闻宇,这人与凤言珏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当时一看到他,凤言珏就知道李熠八成出事了。

      过燕岭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过蒹葭关,此关之后就是一马平川,泽州万里的燕云十六州;但蒹葭关是西夏重关,莫说是易守难攻,而且蒹葭关修筑于峭谷深山,根本不便大军一举猛攻。而另一条路就是镇南关,世人皆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镇南关后的华容道虽然也可通燕云十六州,不过道阻艰险不啻于蜀道,大军完全过不去,所以镇南关并非需死守的要塞。

      “李将军是不是打入镇南关了?”凤言珏淡淡问,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闻宇记得凤言珏,初见的第一面,那般的惊艳怕是已经刻入了骨髓,当时只不过以为他是一个长的不错的男人而已,倒真没想到他现在已经是可领千军的南唐名将。

      “李将军追西夏散兵至镇南关后,见有人居然在城门上弹琴唱歌,而入关的大门竟然也是敞开着的。”想是那种景象太过异常,闻宇现在讲起来面色还有点难以置信。

      凤言珏却心中一顿,脑中立马反应的就是空城计?但转念一想,镇南关守将是一个猛人,擅长阵前斩将,莫说气势如虎,但就手中的那双星锤也足以劈山裂石了。如果说他追着李熠狂打不停,那还正常,他性格就是这样莽撞。可这么个武人居然想出这招?玩空城计?若我是李熠就绝不相信这招以虚藏虚的空城计,以镇南关所处的地势位置,城内即便有守军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万人,而西夏后防吃紧,大部分精锐都在北方,估计国内也派不出一兵一卒了,拿下镇南关应该不难。如果李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话……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诱李熠入关?!

      诸位将军皆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过看法都不太统一,可凤言珏明白闻宇会独自前来事情总不会太好。

      “麻烦左将军稍待,等元帅回来后将此事告知,我先去镇南关看看。”凤言珏对一旁骠骑左将军正色道,李熠九成九是中了别人埋伏,不过情况未明,事实上如何现在也难以断言。

      “这是否要等元帅回来后再作定夺?现在发兵似乎不太妥。”之前李馨歌命凤言珏作先锋可随意调遣三十万大军,可今日她在离去前却说大军休整时谁也不可随意领兵外出,如果此时凤言珏带了人走,等李馨歌回来他们都不好交代……。

      谁想凤言珏的话却让在场的诸人不禁面色微变。

      “我一人前去,不用带兵。”去镇南关快马需行二个时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的当口,他已径自离去。

      一骑快马,踏尘茫纷纷,逐行逐远。

      他这一走让诸位将领更是没了主意,大家心中都明白凤言珏和李馨歌的关系不比旁人,万一他出什么事,他们更没法对李馨歌交待。

      什么叫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大家总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等李馨歌率队归营的时候,就见到一幕稀奇的场面,整支军队中的三十八位高级将领都杵在营门口,一个个的或负手或仗剑不停的来回踱步。

      “怎么了,你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李馨歌翻身下马,疑惑众人见到她时的一脸如释重负。

      骠骑将军是最急躁的一人,这营门口都快被他踩出一条浅沟来了,见到李馨歌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了上去,将事情如实讲来。

      李馨歌面色难测的静静听着,脚下不曾停歇的往行帐走去。

      “离开多久了?”她沉声问,话中听不出喜怒。

      “约莫一个时辰了,元帅……。”骠骑将军急得汗如雨下,凤言珏再强难道单凭一个人还真能抵挡千军万马?他指望李馨歌能立马派兵前去援颊。

      谁想李馨歌走到行帐前只对他淡淡说了一句话:“知道了,此事稍后再说。”

      骠骑将军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李馨歌走入行帐,而且只留下了这一句语意不明的话。

      诸将见李馨歌离开,都围了上来迫不及待的询问,可是看骠骑将军一脸怔愣的表情,心中都只道不妙。

      “元帅怎么说?”有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问。

      骠骑将军呆了半晌后,只喃喃吐出几个字:“完了……希望老天保佑凤将军。”

      李馨歌虽脸上镇静如常,可是她心中焦切怎是他人所能了解的。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乱了分寸,凤言珏会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考量,而且他离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肯定是有什么深意。

      眼前作战沙盘上清晰堆垒出各方要塞地形,从他们这里翻过板谷坡后面就是燕岭,等李昭大军赶来起码还需要两日,按照常理看这两日内她是不会随意对燕岭用兵,而应加强军队休整和战略布防。

      “王将善谋智诡。”凤言珏告诉她这个难道只是要她小心燕岭的守将?明知暂且不会交锋,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个?

      李馨歌越是急心中越定不下神,手中拿着一根签棒在沙盘上一横横的划着,直到一个等边三角形清晰勾现出来,她心中蓦然一动,再回想镇南关守将出乎意料的举动,心中雾霭竟一层层揭开,难道他想告诉她的是这个意思……。

      一旦七窍通明,李馨歌马上召来军中诸将,二刻之后有三千骑队向镇南关急奔而去,代表皇室地位的九龙围唐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远处阴暗背光处,正有人伏地悄悄窥视。

      “传信回去,南唐帅旗亲出,一切正如先生所料。”其中一人压着嗓子低语道,话中不掩兴奋嗜血。

      另一人得令后小心翼翼的应下,随即转身离去。

      你有张良计,我亦有过墙梯。

      “这次能不能拿下燕岭就要靠诸位将军了。”月色下,李馨歌单手执缰上马,对一旁数位将军郑重颔首。

      “元帅请放心,末将等誓死不敢辱命。”骠骑将军率众执剑单膝跪地,应下生死一诺。

      李馨歌抬眸再次看一眼这连绵的营帐,决绝转身策马隐入黑暗中,其后只追随十数人。

      待马蹄声渐远,骠骑将军这才转身,一双虎目中尽含肃杀:“待子时一过,我们便强攻蒹葭关!”

      火灶上的炊烟袅袅腾空绕起,整支大军内并不见有人忙碌仓促,鼻尖甚至还可闻到饭菜的鲜香。此等平静散漫让人不自觉的忽略其背后暗藏惊涛逆流。
      月光明华,群星熠亮,那夜色是出奇的好。

      幽谷深林中不能行骑队,所以李馨歌才带了十几个功夫上佳的亲卫。这条路之前凤言珏曾跟她提起过要她小心戒备,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常,不过这条道到底能不能通到镇南关还是未知,如果 这条路最终走不通的话……。虽夜风沁凉,但李馨歌的额角已经开始慢慢透汗。

      她咬紧牙关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马儿。

      地图上未曾标注过这条道路,但是从理论上来说从这里到镇南关恰是等边三角形的斜边,而从大道走,走的却是直角三角形底与高的路线。加上路上各种各样意外,这两队到达镇南关的时间应该相差无几,但是……有人一定不会让大道上的人走得那么顺遂。

      “元帅,前面就应该是镇南关了。”众人越出深林爬至一处高坡上,远处镇南关幽暗无光,似月色下的一座死亡之城,唯有黑暗将它紧紧笼罩,让人心中生出不祥。

      李馨歌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幸亏这条小道能通至镇南关,万幸。

      此一去生死难料,她要面对的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而是暗藏于深处的那些个“鬼魅精怪”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给你一刀,这件事本来不用她亲自出马,只是……。

      “走!”李馨歌一声低喝,率先策马奔下小坡。

      镇南关的城门依旧大敞,只是不再有人登高抚琴唱歌而已。黑森森的城门内,不见任何火光也不见有人走动,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空城。

      这般诡异,实在让人有点畏而怯步。

      “有人!”李馨歌惊觉城内有马蹄嘚嘚的声音稳稳传来,虽然有点杂但人数却是不少。暗夜中看不清冲出城外的人是谁,他们只能快速躲于一旁。

      直到看见为首之人一匹白马上缀着红色璎珞,再是清楚不过。

      “李熠!!”李馨歌的大喝淹没于马蹄声中,但李熠倒是本能的回身,桐城相处两年,他们之间已经生出默契。

      “馨歌?!”不用看清她的样子,只要这个身影轮廓他便已然十分肯定,仓促下他也忘了面前的人已是执数十万大军在手的三军统帅,并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南唐太女了。

      李熠看上去颇为狼狈,身上多处伤口,连头盔都不知飞到了哪里,显然这一战打得他极其胸闷。

      “里面情况怎么样?”她焦切询问,话语中难掩惶急。

      “见鬼的。”李熠生气之下愤愤骂了一声:“谁他妈说镇南关守将只是个武夫的?!”

      原来当初李熠想的真是和凤言珏猜测的一模一样,只是大家都没有料到镇南关守将居然将整个守关摆成了一个阵法,只用了数千人就将李熠磨得找不到了北,想退也退不出来,只在战阵内打圈,眼看就要被人生吞活剥。

      “你说是他指路引你出来的?!”李馨歌心中一紧,喉咙也像是被什么扼住了,有点喘不上气,只感到胸口逼仄沉闷。

      “对,就是他。”李熠顿了顿,突然四下张望,面色也变得古怪:“他人呢?”询问身后诸将,谁也没有注意那人去了哪儿。

      李馨歌侧眸看城内阴暗连成一片,心中笃定,他一定还在里面。

      “你们领李将军往大道走。”她肃然吩咐身后众人,然后对李熠说道:“前面应该有另一支队伍撑我的帅旗往镇南关来,你从这边过去正好可以后抄西夏骑兵。”

      她并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李熠,实际上她也没有时间详细道来。也亏得李熠聪明,稍许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与她说的话便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到了七八分。原来是镇南关设诱,引李馨歌军中派人援颊,然后西夏再半途截杀。或许……他们猜测李馨歌会亲自率队……若能擒下她,那南唐数十万大军便能不战而降,这一计放得极其险,如果李馨歌没有出军营,他们这个计划便不成行。西夏在放手赌,当然李馨歌也在赌。

      “你不能进去。”李熠想要拦住李馨歌的步子,可终究慢了一步,在他从纷乱局势中回过味的时候,她已经放马奔了进去,即便月色清亮,也很难照清她越行越远的身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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