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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2 射则贯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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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长史”家宅就在巷子对面,是司马睿镇东府的长史,名瞻,字思远,年长王导都二十余岁,比起在座诸君,更得算是如兄如父的长者,眼下正领命都督京口以南至芜湖诸军,镇护建邺周边,并为寿春陆玩等部继援,居中任重。待王导送别等他急函的诸葛恢回来,卫玠那边才正说到:“……他倒也不生气,就定定地盯着亡祖,盯了一阵,也就走了。
“但他盯人的样子并不凶,甚至还挺无辜,亡祖当时确实暗感一阵过意不去,转念也就释然。自己平生所敬慕的人,子弟与他却不相得,也不是姜公第一次遇见,何况……”
王导落座,唤来一名陪候在侧的侍童,轻声交待了几句,转头笑道:“尊族到底是不是?”
卫玠摇头轻笑:“我也不知道。不过尊族——还有弘理,尊族——一个前汉的两世三公,一个三辅的去天尺五,若我与卫大将军的瓜葛,确然已无可辩驳,两位根本不必来问我吧。”
杜乂抚掌。王导笑道:“最少也得夸赞一句,贵邑河东水土能养人了。”
这时又来了两名侍童,往卫玠坐榻上放了只略长的青布隐囊,大致是如果累了可以靠一靠的意思。卫玠也就向他们点一点头,示意了摆放的位置。故事还需要继续。
“那回也不止谈了这。他还问过亡祖,魏朝伐蜀之诏是何人手笔,又问剑阁之檄是何人手笔。亡祖也不瞒他……”
杜乂忽然失笑,面对众人投去的目光,又只摆了摆手。卫玠缓缓续道:
“诏书那当然是钟会所作。但剑阁之檄却不是。提议的是邓艾,定纲目的是杜成侯,钟会自己拟了个大要,亡祖再润色了少许。至于钟会那封私函,则是亡祖代草,他再稍加改易。寻常而论,如此多叠几重,对方若想借文气来窥测我军主帅,难免要多费周折。他若作复,我军倒可窥测窥测他。也瞒不过长者……
“姜公彼时就笑出声,道了句:‘果然如此。前倨后恭,绝必有鬼。’
“亡祖便顺着问,是否正因为此,心硬如斯,连个复函相拒都不肯给。姜公大笑,才道:‘笺纸作复便怕贵军仿我字迹,用简又怕拆了重缀,万一替老夫假造降表,再派了细作传回成都,那不是要么逼老夫来得更快,要么迫老夫死得更早么。’
“那笑得大声,回味却似乎有些苍凉。亡祖说,那时便明了,他终究还是不甘的。”
“当然,姜公也在暗中探看。亡祖身为监司,自然首当其冲。镇西幕府、魏朝重将,等等,也都不可免。他好像打算一个一个试探。亡祖留心防备,三军之主未必。……”
张舆忽然接口:“或许也防着。只不过……”
“……面上却也相安无事。”卫玠轻轻笑道,“往年亡祖同钟会总角之好,出则同舆,入则同坐。彼时我军新胜,意在尊崇人望,安抚士庶,故而亡祖诚心下座以让姜公。他倒也特为投桃报李,自称败军之将,恐污主帅清席,不敢上座。相持不下,序齿乃定。……”
“时称二公以辞辇对脱簪?”
王导晃神般接上一句,猝不及防,又惊起一座的笑。卫玠的失笑却在唇边微微勾出些许疲倦,暂时再不说话,靠上了身侧隐囊。杜乂的声音适时响起:“亡祖当时也有同感。”
“这两位就像约好了,存心来当众互相逗着。尤其年长的那位。前头都是客气,后来就越说越不成话,越谦越逾分,一个扮起贤妃,一个顺着就扮贤后,长者还就非要占个上风……”
王导愕然品题:“钟会很大面子?”
“但钟会很自得。虽然这两位当日……最初看着像忽然来了兴致,没顾上他。”
卫玠轻声道:“姑母没说。”
“但姜公……恐怕就因此觉察,钟会可利用。”杜乂语气愈发斩截,说得也快起来。“后来的事,诸位大多也都知道了。”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续。故事仿佛戛然而止。
饭总归是吃得差不多了。侍童便又陆续地来,撤了食具,摆上些时令小物,多些瓜果,也添了酒,等着他们继续往下聊。卫玠靠着隐囊,主人倚了凭几,众人各自找了舒服的姿势。注视着侍童的动作,间或也互相瞧瞧各自此刻的眉目神情,继而各自笑笑。
若论卫瓘明知被陷,依旧轻兵简从,直行不顾,飞车过蜀道,夤夜入成都,智计迭出,同时稳住邓艾旧部和身后钟会,当日之勇决,手法之利落,实在很令后生敬重。
但接下来的有些事,既然杜乂在座,也还是最好别说。
是兔起鹘落,是电光石火。
烈焰焚城,蜀朝兰台尽毁,而后一切归于沉默。
“邓韬子前些日子才来过。”主人轻轻提了一句。“他家先前在襄阳,出了些事,父母妻小,连同堂兄弟在内,都给一场火烧死了。只他在外,避过一难。他那亡叔是安丰故吏,但平子又不欲照料他,就送我这。我怕他也不愿多见诸位,就安顿去了城西。
“他若在此,只怕……”
“卫成公那夜半奇袭,怕不是现学的人清早看梳头。”
王导倏然抬起的持扇右手,也没截住杜乂。卫玠只靠着隐囊轻笑,不说同意,也不反对。
“茂弘兄,你看他这又来……”
——本有羸疾,故示以羸疾。亲友晤谈,便是求高抬贵手;强敌相对,便有杀机暗藏。旧病复发,就该送出去求医,或者静养。可若本来身处危险之中,送出去了,就是逃出生天,甚至能反手一搏——当日成都的卫瓘,就是如此。
后来卫瓘全家被害,卫璪、卫玠也正在医者家中,于是得以幸免。
乃至邓艾曾孙这最近才发生的一次……
给杜乂这一点破,主人的笑也分外意味深长:“无妨,他住我家。”
咸熙元年正月十七,步步为营的长者,并没有刻意提防一个本来就病的病人。
“钟会倒还防着姜公的。”好一阵沉默之后,是张舆先发出了声音。“先还仪仗,却直到变生肘腋才给兵器甲杖。身边没多留几个人,最开始也没都听长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