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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王后的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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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庆典,王后尤丽叶还是套着红色盛装,端坐在空旷餐桌一侧。每个漫漫长夜,她像上岸的鱼儿渴望水一样渴望着第一缕曙光透过高高的卷花铁窗,悄悄对她说一句:“你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夜了。”
黎明总是姗姗来迟,她独自起床徘徊。侍女们强忍困倦为她更衣梳洗,过程越长越好,这样孤独和恐惧就会短点儿,再短点儿。王后还发现无论父兄取得什么进展,能获得的快慰都是一瞬即逝。如今王宫的生活已成了一张由一条条谎言的丝编搭的蜘蛛网,每条丝都细弱飘忽,彼此相联,她就伏在上面摇摇欲坠。为了维护、证实、巩固先前那些谎言,她必须酝酿出更多的谎言,这几乎成了习惯。甚至于一件很普通的事,比如她说:“玫瑰开了,很美。”那要理解成:“我讨厌玫瑰!”
国王也明显衰老健忘了,甚至无力坚持作为王后,她必须回到王朝世代相传的那张床上。或者在每次争论这个问题时,总有新的烦恼像个不速之客,突然闯插进来,使谈话偏离。争到最后,国王自己也忘了原本他要坚持什么来着。
国王极为关注西俄的消息,可他哪能想到这些消息都是经过王后父兄们的过滤、改写后再传给他的呢?这些消息煽旺怒火,几乎把他的健康和理智全都烧焦。
这天清晨,包裹在红缎银丝花纹盛装中的王后,脸色苍白,神情坚决,而她只不过是在等待早餐一道道摆上来。
她来到餐殿的时候也越来越早,并不指责菜上得慢。即使食物一下齐备,国王没到也不能开席,而且王后其实对早餐并无味口。她每天早早赶到,就为了享受一下“等待早餐”带来“开启新一天”的感觉。
尤丽叶坐在王后的位置上,静静享受了半小时之久。十几个盘子流上桌:水在银杯中闪耀;雪白的鲟鱼肉冒着丝丝热气;时鲜水果凑成美丽的拼盘;刚出炉的面包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有妙绝的点心上开出的生动花朵……
王后微眯眼睛,深吸一口气:美好的食物为她输入新鲜的生命!
“禀王后陛下:国王陛下今日不适,命令将早餐送至寝宫。”
一个年青侍女清脆的嗓音一下把她从享受生命的梦幻中惊醒,如同有人迎面一拳,打在她笑眯眯的脸上。
“不适?为什么不适!”声音尖利出奇。
“不……不知道。”
侍女显然被她吓着了,慌忙更低地屈膝,垂头回禀:“陛下只说不适。”
“好,我知道了。”
王后旋即平静,命道:“你挑些吧。这几样,都是国王平时爱吃的。”
她指点着几个盘子,极尽温柔:“多装点儿。”
侍女起身,惊魂未定,飞快挑出食物放在托盘上。
正当她准备告退时,王后却敏捷闪过:“让开!我来送。”语气如冰中寒铁,不容商量。
侍女忙屈膝避从,直到王后端着托盘走出餐殿,才轻呼出憋着的剩下半口气。
国王独自半躺在宽阔的王者之榻,翻阅着散在床上的几份文件。他克服了最初的不习惯,倒嚼出了孤独的好处。
门缓缓开了,他看也没看一眼,随口命道:“放下,出去。”
那人放下托盘,却向他走过来,直立在床边。国王抬头,看到他的王后正满面怒容地盯着他!
“陛下,你为什么拒绝与我共进早餐?”
“我……不是拒绝,只是今天有点不适,我想在床上吃。”
“不适?您为什么不适?”
“可能有点儿感冒,怎么了?这事儿没这么严重吧!”
“没这么严重?你把我孤零零地丢弃在餐殿,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人,他们都在嘲笑我,你听不到吗?他们都在笑!你怎么这么残忍!”
“哦,上帝!不过是顿早餐,谁会笑你?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叫御医来看看?要不,去林园散散心……”
“不要林园!不要御医!我恨你,我恨你!”
尤丽叶大声叫喊,并不在意叫喊的内容,只觉得满腔的郁闷、愤恼和毒怨饱胀欲裂!奇怪的是,她并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哭泣流泪,一双眼睛干涸得如一片千年不雨的沙漠。因为没有泪水的软化,她叫喊的内容就像利刃一样伤人。
国王放下文件,也厉声道:“仅仅是一次早餐而已,你就如此愤怒。那我呢!全国都知道你拒绝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有多少人在嘲笑我?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是阿尔里王室世代相传的规矩,你却固执地不肯遵守,哪有一点儿王后的样子!今天倒为了这么点小事,跑来大呼小叫!”
“我也说过多少遍了,这张床有人死在上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可你体谅过我吗?你知道我躺在上面整夜恐惧难眠是什么感觉吗!”
“你现在睡到外面了,就不恐惧了?我有时明明还会听到你从梦魇中惊醒,来回徘徊的脚步声、叹息声,像个幽灵似的!你讨厌这张床,可以离开;你恨我,同样也可以离开!”
尤丽叶瞪直了果敢的眼睛,脸上露出一种类似麻木的神情,喃喃重复着:“离开?你让我离开?”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她出人意料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光闪闪的小匕首——父亲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件珍宝,可以削铁如泥,血不沾刃——敏捷又准确地对着自己咽喉!
“我死,你满意了吧!”
“你!快放下来!来人呀!”
国王从床上跃起,冲上去紧抓住尤丽叶的手腕。就在这一刹那,刀尖已经进入了皮肉一丁点儿,红亮亮的血珠从小匕首银色的刃面扑索索地滚落下来,像一颗颗突然断了线的小珊瑚珠,滴在王后鲜红的礼服上,由质地温柔的法国绸缎一一吸纳着。
痛感让尤丽叶清醒了点。国王趁她一迟疑,赶紧夺下匕首。最近的侍卫赶进来,拉开了王后。
“快叫医生!”国王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匕首。
直到众人散了,他仍在嘀咕不安:莫非她疯了?
古瓦尼夫人听闻此事,第二天忙来探望,看到女儿的伤口,放下心。她支开侍女,取出一个锦袋,低声说:“现在别看,是西俄的又一封国书。你二哥这次巧妙地换了一封,看过就烧了,千万别叫国王发现!还有这个,你收在身边。”
夫人捏出个小小的白瓷瓶:“昏迷药。万一他发现什么,要对你不利,就给他喝点儿,昏迷一两天后就全忘了。我们才有时间……明白吗?”
“妈妈,不别再给我这些了!我不想迷昏他!还有这个,换成什么内容了?还给我看干什么?你们把它毁了不就成了!我不想看!”
“亲爱的,我们可都在为陛下尽力呀!这伤是不是他逼你的?有人说是你自己弄的,我们都不信。这药是你父亲怕国王再伤害你才让我去买的。”
“他没伤害我!是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哦,我们吵架,他说要我离开,我很气愤,不知怎么地,就拔出随身匕首,然后……不知怎么地就,就戳到自己……”
“什么?他说要你离开?他不是想要……哦,不!”
“他想要怎样?妈妈!”声音从压抑的状态突然尖了许多。
夫人惊恐地抚按着女儿的乱发,双手也在发抖:“小声点,我亲爱的!我瞎猜的!”
“瞎猜什么?快说!”
眼见女儿变成王后,夫人只得小心地讲出来:“我们一直担心:因为你任性,他,他会抛弃你!”
谁知尤丽叶突然荒唐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我是他儿子的母亲!”
“陛下啊!你也太不关心你的儿子了,听说他现在的健康状况不太妙。主教也向你父亲暗示过:国王为你是新教徒的问题,一直在与教皇书信交涉,现在有点不耐烦了。另外,你坚持不与他同床,这事儿全国上下都知道,你让他情何以堪!还有,艾林公主在他出宫时失踪,虽说有侍女的遗书作证,谁也不敢说,他没起疑心!”
“他怀疑了?怀疑我了?哦!我该怎么办?艾林!告诉哥哥们,多派人手,到西俄那边去,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一定杀了她!不能让她回来,她回来我就完了,所有的人就全完了!”
尤丽叶气短语促,方寸大乱。
“陛下放心!两国都有我们布下的人,除非她掘地三尺,从西俄王宫钻回阿尔里王宫,否则绝对逃不掉!”
“要保证!我不能再见到她,绝不能……”
“我知道。这件事我们在宫外会替您解决的。这封国书就是在信使刚出宫时,被我们的密探迷昏换下来的。上面说了什么,陛下自己看吧!”
尤丽叶打开一看,阴影中的脸变得惨白,半晌说不出话。
夫人抽回国书,点燃,看着黑色的灰烬纷纷飘落至地毯,用年近六十的女人特有的理智语气说:“国王很快就会收到一封西俄的挑战书,艾林公主回不来!一旦打仗,又是我们古瓦尼的天下!”
“我不想打仗,只想让艾林死。”刚才的挣扎耗净精力,尤丽叶此时木然无神。
“不打仗怎么让艾林死?亲爱的,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关心你的儿子。你们俩,都要健康地活着!”
尤丽叶空洞的双目前现出一副棋盘,有个小卒正在冲锋陷阵。那只小瓶被塞进她绵软无力的手中。
如古瓦尼夫人所料,国王当天就收到了西俄的假国书,他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晚餐时也味口索然。但他还是坐在餐桌一端陪着王后——像昨天早晨的那一幕,他实在不想经历第二遍。
王后右颈敷着块白纱,并不妨碍进食。她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吃着,似乎对食物很满意。
国王在旁边凝望着她沉思。两年前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就是这位吗?二十六岁,已相当老辣。当初矫健的身材发了福,圆了一圈,不知还能不能飞身上马,回首开弓了。想着想着,国王眼中出现了近似哀悼的神情。
尤丽叶如正待捕食的蜘蛛,敏锐无比,马上就捕捉到丈夫眼中的哀悼。她也心知爱情正在流失,无论怎么也挽回不了。如果昨天早上那把小匕首真的结果了她的性命,这段感情倒可以就此打住,不再往前。她内心明明白白:再往前就只有黑不见指,深不可测的深渊了。可她还活着,两人就还得继续走下去!
“尤丽叶,西俄的新国书今天到了。”国王疲惫地说。
王后停下刀叉,远远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丈夫。
“他们坚定地支持艾林公主,来取得本应属于她的王位。”
王后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还是不说话。
“难道真要打仗?我可不希望跟西俄打!”
“陛下怕西俄?”王后终于冷冷地开了口。
“怎么会!不过我们得不到任何好处,当然,他们也一样!”
“我也不希望打仗,但我们总不能坐等大兵压境吧?”
“我已在准备。你的兄长们对此非常兴奋。阿尔里二十年没有战争了,古瓦尼家族憋屈得太久。”
“陛下,我了解他们,他们内心深处并不喜欢战争。”出于习惯,尤丽叶又在漫无目的地撒谎。
国王苦笑道:“是吗?从表面可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