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33、交恶

　　很多事不是从表面能看出来的。

　　对艾林公主叛国，国王从恢复理智后就在怀疑。从政十六年，他知道表象与实质的差异。王后的异样、王宫的气氛，种种或显著或微妙的变化让他愈发疑虑。直到发出国书十几天后仍收不到西俄的回复，他几乎确信有人在暗地操纵。为查明真相，他私下前往副主教大人处，两人单独密谈良久。

　　阿尔里副主教大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在教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还在老国王在世时，就任命他为王储经院哲学及拉丁语课程的教师，从艾林公主五岁起执教至今。于巨变时被国王嘱此重任，他深谙责任非常，唯有查清公主外逃实情，方能避免国家陷入无谓战争。

　　“他出发已有十天，但愿带回的消息如我所愿。”国王在十字架前默默祈祷。

　　为免王后怀疑，副主教大人曲线折行。先告病须至希腊疗养，得到国王万分惋惜的允许后，前往希腊海岛，再乘船至西俄，一路用去二十三天。当他最终于抵达西俄王城时，听说一件大事：西俄国王失踪了！

　　十天前，艾林公主得到索菲太后的支持连夜出宫。此事隐瞒不住，第二天早上，索菲就亲自告诉了弗斯特。她知道这一回儿子难免要大发脾气，任性胡闹，各种可能她都预料到了，但只要让艾林赶快离开，让西俄避免战争，还有，最重要的是：让弗斯特远离这个将令他铤而走险的女子，遭一时怨恨算得了什么！

　　她尽量轻柔地说：“弗斯特，艾林昨晚坚持由她的侍卫护送，当夜出发。她认为这样比护卫队的保护更安全。我想，她准有自己的道理，就同意了。我给她挑了最快的马，现在可能已走得很远了。”

　　可是，弗斯特很平静，仿佛早已知晓。

　　母亲无论如何没想到他竟如此反应，自己倒有点心慌，补充道：“我知道你爱她。等她回去，我们找个机会，让你去正式求婚，好吗？”

　　弗斯特仍然望着窗外，看也不看她一眼，文静而优雅地说：“好的，母亲。”

　　索菲无话可说，悄悄离开，一颗心放回胸膛。

　　当天相安无事，晚餐时也风平浪静。只有王祖父神情黯然，弗斯特毫无异样。然而第二天早上，侍卫送来国王留在寝宫的信。索菲读完，连从座椅上站起来的力量都消失了。

　　这封辞家信措词得体，全不负母亲多年的悉心教导。

　　“尊敬的母亲：
　　也许该在此时恢复您本有的尊荣，改称您为女王陛下。您慷慨赐赠的王位，实令儿子惭愧难当。为何您决定之前，没考虑询问一下受赠者的感受呢？

　　母亲的深谋远虑、雄才大略，儿子向来自叹不如，多次曾想还位于您。自艾林公主到来，我深陷情网，虽明知不应为一己私情置举国利益不顾，而在言谈中，还是难免冲动幼稚，竟说出“倾其所有”的话语，丝毫不具国君素质，何谈治国？更何况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您的赐赠，我这个人本身其实一无所有。

　　此刻，我主意已定：将这不属于我的，全部归还于它们原本的主人！只有先归还了这些，我才能成为一个实在的生命。我仍要倾我所有保护她，此刻这“所有”，就是这条实在的生命！也许您会责备我忽视了您的心血，会埋怨我不够爱您，其实您做的一切，儿子全都铭记在心，而且我仍然一如既往地爱您！

　　请您不要怨恨艾林公主，如果没有她，您的儿子不会意识到他十七年的生命竟是虚空；正是因为她，他才看清一条重获新生的路。既已看清，下面他就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首先去完全一个男人的品性。如能成功，我定将回到您身边，再次接受您的赐赠，履行名副其实的君主职责！

　　请相信：我会成功！
　　爱您的：弗斯特

　　附：王冠、权戒均存放于机要文档柜，您有钥匙的。”

　　弗斯特理智的周到与礼貌，让母亲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绝望。若他仍像个孩子那样气愤、叫嚷、胡闹，索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

　　“可他没有。这是他认真思考、周密安排的一个完善的计划。”

　　索菲的心无声地啜泣着：我绝对无法接受他为了一个出现不到一个月的女子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绝对无法相信他能历经重重险境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就在昨晚，她不还在请父亲要相信艾林公主的能力吗？可到了自己儿子这儿，她就万难相信——浓烈的亲情使人脆弱多虑。太后立即派出全部警卫寻找夜晚离宫的国王。此事无法保密，一两天就人尽皆知。

　　阿尔里副主教大人觐见时，国王已失踪八天。八天里，警卫没查出任何有用消息，整个王宫极度不安。侍从宫女们更小心地察言观色，父亲和丈夫多少在埋怨索菲赶走艾林公主。可什么能浓过母爱，谁又比母亲付出的更多？而且没人比索菲更懊悔——她并非懊悔赶走艾林，而是懊悔一开始就不该收留她！

　　“安妮的化身，不祥的祸水，我命中的劫数！这母女二人，偷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阿尔里，这个当年令她魂牵梦绕的国名，如今让她恨之入骨。在接见阿尔里副主教大人过程中，尽管具备修养多年的政治风度，索菲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剑拔弩张。

　　刚见面时，副主教红衣飘然，白须皓首，一生学识造就的气质还稍稍抚慰了她糟乱的心绪。两人礼貌寒暄，副主教表明来意：“听说我国艾林公主不久前抵至贵国，阿尔里国王陛下派老朽前来请教太后的意思。”

　　“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十天前，她已和那个陪她一起来的侍卫官离开了。我当时就写了国书发至阿尔里。”

　　“哦，出发前往贵国之时，我国国王陛下还没收到，冒昧了。老朽做了艾林公主十三年的老师，深知公主殿下的为人，听闻国内盛传殿下企图联合西俄弑父叛国，实难相信。敢问太后殿下，自艾林公主来到贵国，言谈举止中可真有叛国之意？她有无向太后提及出宫的真实原因？”

　　出于私人恩怨，索菲很想确认此事，以证明艾林就是无情无义。但她毕竟不是卑劣的人，克制住个人怨恨，客观回道：“她没跟我提过这些。至于为何离宫，她只说宫中于她不利，需要向父王解释。详情都在她的亲笔信里，信中还有她的一件信物。”

　　“这封信发出多久了？”

　　“已有近一个月。”

　　“陛下于老朽出发之前，并未收到。”

　　“我西俄九名信使也杳无音信。据边境守官报，他们早已出境！这样莫名消失在阿尔里境内，确是我很想向阿尔里请教的事！”

　　说到此处，太后难掩愠色。

　　副主教大人忙道：“我国陛下也一直盼等这封书信。待老朽回去，定将实情回禀，必查清贵国信使失踪之事。”

　　他万不该提及“失踪”一词。索菲再也克制不住，起身高声质问：“大人，艾林公主让我的儿子，西俄国王失踪已有八天！这件事，怎么算？”

　　副主教大人实未料到西俄国王失踪原是为了艾林公主。此人学识渊博，但终生不曾染指恋爱嫁娶之事，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艾林公主怎会令贵国国王陛下失踪？匪夷所思！”

　　这话于他出自肺腑，但对太后而言，简直就是嘲讽。

　　索菲沉着脸，冷言冷语：“阿尔里王储，待嫁公主，只带一名侍卫官出宫越境，成何体统！我念在她母亲是西俄公主，收留了她。她却不知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我的儿子，令一国国君抛弃国家子民，离宫出走！难以想象，她的母亲和教师们是怎样教导她的！”

　　说着，索菲甩了一眼惊立一旁的副主教大人，加上句更难听的：“这件事也请务必转告阿尔里国王，让他知道王储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寻不回国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罢休的！”

　　好多天来，索菲压抑的哀伤与愤怒，终于找到眼前的机会喷发一番。

　　副主教大人颜面大丢，全凭年纪修养勉强撑住，应道：“太后不必焦急。我国公主也下落不明，既然贵国国王与公主密切相关，想来我们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待找到二人，再处理其它事宜不迟。”

　　此话合情合理，索菲也无言再击，两人闷闷散了。

　　原本到此，副主教可以回国复命了。谁知两国间又突然暴发了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事。西俄边境的居民被一股奇臭搅扰多日，寻味而至，发现气味是从两国界山的一个洞口发出，洞内堆满死尸。死者大多身首异处，惨不忍睹，经查都是西俄商人和他们雇佣的帮手。山洞另一端出口就是阿尔里！

　　地方官员忙将惨案禀报太后。索菲忍无可忍，写了封言辞犀利的国书交副主教大人带回。

　　就在副主教曲线返国后的第五天，西俄边境又发生一起阿尔里骑兵烧掠农庄的事件，死伤近百。索菲命一支两千人军队增驻边境，维持治安。

　　此事上报阿尔里国王时，古瓦尼将军谎称西俄边境增兵一万。未等副主教归来，国王就在临境增驻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

　　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但双方只是增兵，谁也没率先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