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Magnificent Arknights》砂羽

2、Magnificent Kazimierz（二）

　　临光穿过卡西米尔王宫花园，站在喷泉前听了一会儿水声。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喷泉旁边就立着那位带领民众在此定居、开创出崭新纪元的第一位国王的大理石雕塑。国王的身躯消逝过了数百年，他的眉目面貌皆不可考，临光自然也无从得知，可每一次，当她注视那尊雕塑时便会想，他的灵魂必定仍存在于凡人不可见的某处，以永远坚忍、严厉却暗含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这片神光笼罩下的土地。
　　今日的阳光正好，喷泉四散的水珠间能窥得到一抹靓丽的彩虹色，如同某种神启降临在永垂不朽的国王身上、降临在永垂不朽的卡西米尔身上。

　　“耀骑士，玛嘉烈·临光。”骑士在宫殿正门前站定，从容报出姓名，随后侧了侧身，让守卫能够看清她胸前一尘不染的骑士勋章：黄金为底，乌银雕饰，中央清晰的纹样是一匹振翅天马。卡西米尔耀骑士的象征，货真价实。
　　她应邀前来参加内阁晚宴，可到得有些早了，此刻的正厅里正在举行一场骑士册封典礼。临光听了守卫的解释，有点困惑地皱起眉。按照惯例，骑士册封显然不该在这个时候举行，于礼仪于传统都极不合适，思及至此，她的神情里又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赞同——就在这两年间，卡西米尔的骑士册封与授勋愈发变得随意且敷衍，不需要战功、不需要勋绩、不需要考察此人是否具有足以担得起这一封号的能力与智慧，到最后，甚至连为人、品性和德行都不在关注范围内了。临光丝毫不愿拐弯抹角，她清楚去年的这个时候新诞生的那名耀骑士便是如此，仅仅因为他是某位位高权重的亲王的表侄，就能省去所有程序，易如反掌地接过那枚代表了最高荣耀的勋章。
　　——我在此宣誓，将全部的忠诚、勇气与虔信呈给光荣的卡西米尔，以我的盾守护她不受伤害，以我的剑带给她辉煌的胜利，以我的身躯与生命捍卫她的荣耀长存不朽。
　　临光走过一层那条漫长阴暗的走廊时，听见册封典礼的声音从右手边那扇彩绘玻璃窗后传出。新任的骑士有一副好嗓子，声音洪亮，足以穿透建筑物的任何一堵墙壁，但临光却难以从中听出多少底气和气势来。这像是一段完美无缺的戏剧台本，而非庄严神圣却又充斥希望与热情的骑士誓言。
　　从去年，或是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更早之前开始，卡西米尔的王宫正逐渐变成供民众消遣娱乐的剧院。
　　耀骑士驻足在门廊下，转过身凝望花园的方向，仿佛越过漫长的时间凝望那尊国王雕像。
　　她几乎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目光里深重的悲伤。

　　卡西米尔不再是临光记忆中的样子了。早在她还年少时，一场相遇与一场离别就让她领教了这一点。彼时的玛嘉烈还在学校念书，“耀骑士”一词只存在于课本、以及她自己的梦里。出色的成绩是玛嘉烈为之自豪的资本，但在王都贵族中略显逊色的出身又让她难以摆脱自卑的阴影。她生性安静、内向，不擅长与人交流，永远学不会上流社会里那套漂亮的辞令，校园、宫廷乃至家族都令人疲惫不堪，唯一的安宁来自图书馆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只有纸张与墨水混合形成的香气才能带来灵魂的救赎。
　　玛嘉烈就是在图书馆遇见了流星。第一次的照面上，她还错将对方当成了管理员，甚至上前询问图书摆放的位置。当时黑发的库兰塔人笑着给她指了个方向，从容地接受少女的道谢，望着她跑走的背影，没有出言戳穿这个误会。第二天，玛嘉烈才从真正的管理员那里得知，那天帮了忙的黑发女性名叫流星，是卡西米尔的守林人，到首都来例行述职，顺路到图书馆坐一坐。
　　小少女觉得面色无光，下定决心要认真向流星道歉解释。可流星只在首都停留了短短一天便启程回了森林，再次相见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地点仍是那座图书馆。
　　黑发的守林人似乎早已忘了一个月前的小小误会，却仍然笑着接受了玛嘉烈的道歉。流星与玛嘉烈自此开始了心照不宣的图书馆之约，每月一次，整整两年不曾间断。流星给玛嘉烈带来森林的礼物，带来风的声音与树的律动；而玛嘉烈与她分享生活点滴，分享一切的快乐和一切的不快乐，分享她做过的梦与希冀的未来。
　　“我要成为耀骑士。像我的祖辈那样、像您那样，为守护卡西米尔的荣誉而战。”库兰塔少女的声线尚且稚嫩，但在谈及理想，谈及耀骑士的时候，她的嗓音里就会带上十二万分的坚决。
　　“那太令人高兴了。”流星抬手摸了摸库兰塔少女的头顶，双眼望向图书馆窗外悠远的地平线，“即便是有一天我们老去了，还有玛嘉烈这样优秀的骑士可以托付，想必卡西米尔也会为此感到荣幸。”

　　与流星每月一次的相约陪伴玛嘉烈度过了学生时代的最后两年。卡西米尔守林人目睹当年那个拘谨内向的少女日渐成长，她变得比流星更高了，她的肩膀也不再单薄，身躯不再纤弱。她一点一点地褪去怯懦与不安，变得骄傲，变得光芒四射。
　　但在玛嘉烈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流星第一次没有遵守两人的约定。兴致勃勃的毕业生带着她满满一叠的荣誉状来到图书馆，但直到日落闭馆都没有等来黑发的库兰塔女性。她起先只当是途中出现意外，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冒着炎炎烈日来图书馆等人，等来的却始终是失望，以及心中愈发扩大的忧虑。
　　从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到学校的老师，玛嘉烈向所有能找到的人询问卡西米尔守林人的去向，却没有人告诉她答案。王都的图书馆就此在玛嘉烈的记忆中变得黯淡下去——她一日比一日变得繁忙，需要处理的事务能从家门口排到城郊。临光再也没有多余的闲暇游走于书库与阅览室，家族酒席、宫廷晚宴和内阁会议挤满了日程表。唯有一次，是临光正式受封为耀骑士的那一天，她获得了一日假期，在典礼过后不由自主地走到图书馆门前，犹豫许久仍是推门而入。
　　管理员仍是多年前的那一位，见到临光的瞬间表情惊诧。他说，前几日有来自叙拉古的信使造访，在图书馆留下一封寄给她的信件。然后神情诧异的便成了新晋的耀骑士，她接过那封信，草木、泥土和露水的清香打开了玛嘉烈的回忆之匣。
　　当天，玛嘉烈坐在阅览室里，就在她从前习惯坐的那个位置，像曾经的库兰塔守林人那样，久久无言地望着卡西米尔绝美的落日。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那样，玛嘉烈，虽然我终究远离了你，远离了我钟爱的森林与故土，但只要还有你在，还有你这样忠诚勇敢的骑士的在，我便会感到一阵欣慰与轻松。
　　“你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骑士，成为光荣的卡西米尔耀骑士，我毫不怀疑。在此，我带来一个不情之请，恳切地期望你代替我、代替那些漂泊的卡西米尔子民，守护她不受伤害。只要故乡仍在心中、仍在记忆里，我们就从未远去。
　　“愿卡西米尔的天空庇护你，愿卡西米尔的森林祝福你。愿卡西米尔的荣耀长存不朽。”

　　流星在她的信中对自己离开的原因只字不提，临光却通过城中蔓延开来的流言蜚语早已心中有数。她常年身在王都，成为耀骑士之后，活动范围变得更小，对矿石病或是感染者有所耳闻，却不曾亲眼见过。但流星的离去为临光敲了一记警钟：卡西米尔必须做出改变，清除王室与政要内部的腐朽和溃烂事不宜迟，否则表面上的繁荣很快就将被撕碎，卡西米尔会步上衰微的邻国的后尘，而感染者就会成为压垮这个体量巨大的王国最后的稻草。
　　临光将流星的来信仔细收好，每一次的宫廷议事都必定随身携带。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临光的另一个骑士勋章，提醒她铭记自己的誓言和前辈的嘱托，扫除卡西米尔身上浓重的阴翳，让她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全心地拥抱所有的子民，让流离的人们能昂首挺胸地回到深爱的故乡。

　　卡西米尔连续几年经济不振，加上气候异常收成惨淡，物价飞涨、市场混乱，就连王城脚下的土地都不再舒适。抗议的声音从贫民窟开始在大街小巷蔓延，从不满演变成怨愤。驻守王都的骑士东奔西走，勉强将所有的混乱挡在了上城区之外——贵族坐在偌大的宅邸里摆弄炎国的瓷器和东国的织物，而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卡西米尔里，随处可见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在阴暗的小巷里穿梭。
　　临光此行受命镇压下城区的暴乱。她从大臣口中听说这一次的事件涉及了感染者，便当即要求亲自前往现场，不放心假手他人。于是耀骑士第无数次走过王宫花园的时候，照旧在喷泉前驻足了片刻。雕塑的眼神依旧深邃而悠长，却隐隐透出些微的悲悯。已逝的国王目送临光远去的背影，仿佛诉说了一句无声的告别——她在那时就有所预感，这或许将是自己最后一次注视卡西米尔金碧辉煌的宫殿与碧蓝如洗的晴空。
　　感染者——在卡西米尔这始终是个敏感词汇，往往与肮脏、不堪、以及所有能想到的负面形容词相关联。临光见识过人们的眼神里对感染者倾泻而出的纯粹恶意，她早有心理准备，但在这一次之前，她也从未想过人性能够残忍到如此地步。
　　年幼的孩子被拖上火刑架，围拢的人群在仰头呐喊。从衣着体面小公务员到衣不蔽体的乞丐，矿石病的存在似乎打破了金钱与地位圈出的社会分层，让整个卡西米尔由上至下变得空前团结。恐惧的情绪在国家上空弥漫扩散，它比天灾更具毁灭的力量，比矿石病更具传染性——卡西米尔的统治者在背弃了先祖的信念之后，终于找到了比它更适合控制人心的东西。
　　临光猛然惊觉，瞬间洞悉了所有：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阴谋，邀她跳入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陷阱。统治者要求一桩丑闻，一个收束一切的契机。
　　“……”
　　耀骑士深吸一口气，继而将那张沉重的盾牌往地上狠狠一砸。
　　——卡西米尔赐予你们力量，不是让你们将剑对准自己的同胞的！
　　震怒的骑士高喊，雷霆般转瞬穿透空气。临光握紧她的武器，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拨开一道通路，她顶着混合了所有情绪的目光走到燃烧的柴火堆下，在那里一把丢掉自己的盾，朝着前方伸出手。
　　临光殿下？！！
　　抓住我的手——！！
　　身后响起下属的惊叫。她迎着熊熊的火焰，握住了一只覆有深黑色结晶的枯瘦的手掌。

　　王国的耀骑士被确认感染了矿石病。消息一经传开，卡西米尔上下都为之震动。人们小心翼翼地在街上交头接耳时，感染者玛嘉烈·临光被押入法庭接受审判。她被以违抗命令、私自接触感染者、违背骑士原则、败坏王国荣誉的罪名起诉。法官在高台上宣读判决，装腔作势地询问临光是否接受这些控告。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玛嘉烈·临光站在受审席上，坦然地抬头与法官目光交汇。
　　我发誓效忠于我的祖国，不是你、不是在场的任何人、更不是王宫里那个傲慢的统治者；我的盾用以守护卡西米尔和她忠诚的子民，决不是那个人身下垫着血与泪的宝座！违背原则的是你们，败坏荣誉的同样是你们！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卡西米尔会为我骄傲——！！
　　临光伸掌拍上桌面，负责钳制她双臂的两名骑士此刻垂手站在两侧。全场寂静，无人应声，耀骑士掷地有声的回答盘旋在法庭上空，余音久久挥之不去。
　　法官颤抖地朝前伸出手指，接连尖叫着“大逆不道”，下令将被告关进牢房等候发落。临光走出法庭的时候仪态端正，无人胆敢上前束缚她的行动，仿若她即将前往的是耀骑士的册封典礼，而非阴冷漆黑的地牢。
　　当晚，地牢的狱卒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旁若无人地打开了关押玛嘉烈临光的牢房。狱卒拉开牢门，照旧遵从该有的礼节。
　　“耀骑士。”狱卒问道，“您还会回来吗？”
　　临光笑了。
　　“不要担心。只要卡西米尔还在我的心中、还在我的记忆中，我就不曾远去。”

　　她走出地牢，走过正门，沿着与平常无异的道路走出王都的城门。狱卒、侍从、夜巡的队伍与警备的骑士，无人阻拦前行的玛嘉烈·临光。卡西米尔曾以湛蓝的晴空迎接她最为忠诚、正直、勇敢的耀骑士，如今也以一个璀璨的星夜为她饯行。
　　卡西米尔耀骑士，玛嘉烈·临光，最后一次望向她的故乡、她的祖国、她的主君与她全部的信仰。
　　——愿卡西米尔的天空护佑她，愿卡西米尔的森林祝福她。
　　临光伸手按上胸口，那里放有她的两枚骑士勋章。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与流星在他处重逢，又或许更久以后，等她的灵魂同祖国土地上无数的先辈飘扬到同一个地方，她希望自己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面对他们所有人。
　　——愿卡西米尔的荣耀长存不朽。

作者有话说

　　BGM：Le Long De L’Eau – Cecile Corb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