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人生》周澈

14、14.只有一条命

　　在人世割舍不下的情爱，到另一个世界依然没完没了。

　　小幽朝窗外望了一眼，潮湿的雾气把整个学校笼在静默的阴影中，重重叠叠的乌云黑如锅底，不知下一刻又要烹煮谁的血肉。小幽再一次抬起手腕，表的指针指向五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离什么还有二十分钟呢？她又是一阵错乱，只好靠着窗台慢慢回忆。

　　小幽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她实在想不起原名了。她只知道自己是s大的学生，在这里等一个人。等谁呢？这里又是哪座教学楼，为什么她没有一点印象？小幽困惑地盯着对面睥睨众生的宏伟建筑，脑海中慢慢浮现主楼亲切的模样——土黄的主楼前绿树掩隐，铜钟耸立。同学们捧着书本坐在两旁的长廊里朗读英语，脚下是油亮的绿草地，几只鸽子悠闲地散步，偶尔低头啄食晒太阳的老人们撒下的玉米粒。仔细一看，灌木丛后还藏着几个凑得很近的脑袋，那是一对对情侣在说悄悄话。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其中一对……小幽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她痛苦地弯着腰，手狠狠扒住窗沿，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快六点了，他怎么还不来？他再不来，我就……我就跳下去！

　　可他到底是谁？

　　楼梯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个男声低低道：“在这边。”小幽猛地直起腰，心中山呼海啸不知是喜是惧：难道是那个“他”？“你真的没关系？”接着传来一个微哑的女声，紧张中裹着浓浓的关切，对小幽而言却如天崩地裂：他竟然带她来了！他还是选了她吗？！

　　就因为她是城里女孩！

　　小幽发疯般冲向女孩，恨不能拧断她的脖子，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浅茶色的眼瞳，霎时如饮冰茶，通体沁凉。她不知道自己脱了魔怔，那双眼睛的主人却白了一张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小幽觉得浑身一热，视野里闯进个修长的人影，分明是个女孩，气息却如盛夏骄阳。小幽尖叫一声往门外逃，对方高呼一句“我顶你个肺”，竟紧追而来！四下被看不见的屏障堵得牢牢的，小幽撞得头晕脑胀也离不开这间屋子，眼睁睁看天敌越逼越近。不，不要过来！小幽拼命地往天花板的角落里缩，惊恐地瞪大眼睛，泪水一颗一颗落在女孩的脸上，慢慢滑进衣里。

　　“秀秀！”女孩身边的男生叫了一声，死死拉住她，“别往前了，她就在那儿！”

　　“什么！”女孩大为震动，清澈的眼里泛起恐惧。

　　小幽看着她，忽然很伤心。她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即使他……抛下自己和她在一起。她只是心灰意冷，如果活着注定痛苦注定受伤，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

　　铮。

　　清脆的响声从女孩的腕上传来。小幽本能地看向自己的手表。

　　六点整。呵，结束了。

　　小幽飘向窗子，短短几秒已经想起所有忘记的事。

　　九十年代，一个来自偏僻山区的纯朴女孩作为委培生来到s大，第二年她交了个同样来自农村，对自己很好的男朋友。临近毕业，交往三年的男友突然提出分手，只因新女友拥有北京户口，有关系让他留京。痴情的女生伤心欲绝，在毕业的前一天从旧主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即使痛苦得失去了活的勇气，女孩仍不放不下对男孩的感情，跳楼时她竟裹了一床棉被，期望保全自己的容貌。

　　这傻傻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棉被早在坠落中被风卷走，她径直栽在主楼前立着的铜钟上，脑浆四溅，血流如注。小幽本能地垂下头，自我厌弃。

　　“你别跳！”醇厚的男声焦急地呼着，小幽一顿，随即恍然大悟：他看得见自己吧。

　　“如果可以，请给我烧一床棉被……”她自嘲地笑了笑，纵身跳下。坠落中小幽看见阳光穿破云层，万缕金光将就要将阴霾扫尽。她薄雾般的身体也在这耀眼的光中化作败絮，消失无影。

　　房内阴气渐渐消散，苏非搓了搓汗湿的掌心，扒着窗沿皱眉俯视：那块秃地似乎又往下陷了陷。

　　秀秀惊魂未定，急问一句：“刚才是怎么回事？我们该怎么办？！”

　　苏非直起身子，淡淡道：“抱床棉被明早再来吧。”

　　秀秀听不到鬼语自然不明白苏非忽然提“棉被”干嘛，但“明早再来”几个字的刺激已足够强了。“你说什么？还要来一次？”她难以置信地高喝。

　　“一次恐怕不够。”苏非走近了些，拍拍她肩膀，“现在你需要五分钟的消化时间。”

　　秀秀横眉立目，拳头紧握，“我想给你五个指印！”

　　苏非略感惊讶：“我们昨天说定的事，你不是想反悔吧？”在他的印象里这女孩的诡异程度比幽灵更甚，她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脸上似乎从未出现过害怕的表情——虽然后一点认知在他们成为同学后的接触中已被多次打破。

　　此刻秀秀的表情就十分复杂，似懊恼似埋怨，眼里仿佛还燃着怒火，她瞪着苏非大声说：“是，我是欠你，也答应帮你，可我没说要为你去死！刚才那个……”她剧烈地咳嗽，脸上涌起极度的厌恶与丝丝恐惧，“我看见了，她的头，红的黄的流得到处都是，她还冲我笑……”秀秀用力抹去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喃喃：“苏非，也许前几天我就是替你死了也无怨，死了也许就能回去……可是现在我不能出事，妈妈只有我一个亲人，我要好好活下去，用包秀秀的身份活下去，你……”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眼眶一阵发酸，“算了，你不会明白。”

　　苏非静静地望着她，看眼前人与记忆中人慢慢重叠。她有一张温婉秀丽的脸庞，常穿一身鲜艳的红连衣裙，长发及腰，阳光下似一匹华丽的黑缎。一声叹息若有若无地散了去，他慢慢开口：“我想我明白了。对不起，刚才让你受惊。”苏非一瞬不瞬地注视秀秀，浅茶的眼瞳仿佛永远挂在天上的星星，于骄阳背后闪着纯净的微光，“但请你相信，我绝不会让你因我受伤，也绝没有找你做替死鬼的打算。”

　　“我也……”秀秀撇开脸，挣扎着想说些什么，苏非接着又道：“你要是因此受伤或者死掉——鉴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最后与你在一起的我岂不注定要蹲牢房，挨枪子？”

　　秀秀一呆，逞强道：“你知道就好！”

　　苏非微微一笑，“幸好这幽魄不是恶灵，问题应该不大。我们上自习去吧。”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愕然的秀秀顺口应，“嗯，这么早自习室肯定没人，总算能占到座位了。”

　　“去自习室干嘛，我请你去学子餐吧吃早饭吧。上课时间那儿人少得很，我可以帮你好好补习英语和经济学。”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果然至理名言。苏非抬头望着渐渐明朗的蓝天，笑容愈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