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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十五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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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一心投在这一战上,于他而言,成昆此人不仅仅是对手,更多的,因了他的恶行恶质,此人已是不能再留于这世上。
他向来性子随和,既便与人动手,也是能躲则躲,便是躲避不过,也多半手下留情,当真迫得他狠下杀手的,少之又少,即便有也都尽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是今日成昆此人——
李寻欢眼皮轻垂,手下却是一掌挥了出去。
成昆,他不能杀。
自明朝来到这个世界,李寻欢虽连日来迭逢变故,然至今,双手却未染一人鲜血。因为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这世界而言是一场异数。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也没有什么人命道义,是可以由他来改写的。他只能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参与者。
那一掌方才挥到成昆胸口,已被那人嗤声一笑横肘封挡,李寻欢随手挥洒,右手五指连弹,沿着成昆小臂穴道一路点去,逼得他撤掌自救,心下却是一苦。
他不能改变历史的一分一毫,因为现世的分毫变故都有可能影响到后世,然而为了杨逍的嘱托,也为了自己所敬重的这些明教中人,自己却已是干冒天下之大不韪,顶替了这明教右使之名,更不知将来会引起什么祸事。可即便如此,伤人是一回事,如若真的杀了人,只怕……
——罢了!
李寻欢自嘲一笑,便拼却这一身,看看这成昆,能耐他如何?
成昆自是不会如李寻欢这般一心放在这场战斗之上,此刻他正边拆解对方袭来的招数,边苦思如何能不着痕迹地如方才空如那般重创李寻欢。
然而他这个打算,也只不过是空想罢了——方才李寻欢与空如对战之时,只因对方少林高僧的身份才一时不查,被暗器伤了左臂,如今对手换了心性歹毒的成昆,此时更加不会掉以轻心。
转眼交手数十招,成昆竟是找不出半点破绽,心下很是慌乱。正当这场战斗进入胶着状态时,却有一个清脆声音响了起来。
“殷六叔,你看,那个大和尚和人打架,都不认真点。”
李寻欢虽一心打斗之中,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让他听到那句话的同时便下意识用眼角余光扫去,但见方才进入大殿的那行人已站到了武当派的阵营之列,其中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正向着她身边的一个中年道服男子仰脸说话。李寻欢一眼扫去,只觉得这少女面貌隐隐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只是听她称呼那中年男子为殷六叔,那人又作道装打扮,站在武当派的阵营,想来不会是旁人,当是武当张三丰张真人座下六弟子殷梨亭,也是纪晓芙原本的未婚夫。
纪女侠的事情,杨逍醉后断断续续说了不少,李寻欢有时听着,不免慨叹——倘若自己能有杨逍那般霸道,只怕,早就和诗音双宿双飞,也不至于落得一生凄凉。李寻欢自嘲一笑,都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想来若不是有关那个人,自己大约都不会想起这些事情吧。
念及此处,李寻欢一振袖,拂开成昆递来的一指,岂料这一指和之前他所发招数全然不似,气韵浑厚已极,一接之下,但听刺啦一声,胸前衣袍已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指甲带过之处一溜儿血珠飞溅起来,落在那件黄色长衫上,如同梅花点点。李寻欢一怔,伤口不深,也不怎么疼痛,便是连伤后中毒的疼楚麻痒,也都感受不到。
成昆这一指递来,与他之前出手之时所用的招数南辕北辙。之前二人相斗,成昆一招一式俱是少林功夫,可用以驱使招式的内功劲力,却是先前在杨逍故居中动手时所用的混元功。成昆在少林潜伏多年,虽说原先的内功已有数十年根基不易毁去,可他多年来潜心研究,竟是将少林招式学去了大半,配合自身的混元功,也使得得心应手。适才与李寻欢动手之时,尽是如此出招,两人相斗许久,互相出手招数过百。当对方几乎已然适应了他这种武功路数之时,成昆却忽然变招,直攻得李寻欢措手不及。
成昆一招得手,揉身又上,却又是用回先前的路数,以混元功驱使少林招式,李寻欢拆解应付,心下却是一阵翻腾。
眼见得成昆潜伏少林多年,若一味任其这般下去,只怕少林功夫,早晚要被他偷摸干净。这也便罢了,可是依成昆性子,若得了少林武功精髓,难保不以此四下伤人,以图构陷少林。如同此次进攻光明顶,若让成昆再得了先机,只怕下一次,这劫难便要应在少林了。
念及此处,李寻欢心下沉了沉,眼中忽有光华闪过——即使杀成昆不得,至少要如方才那空如和尚般废了他的功夫,或可使少林逃过此劫。
更何况……李寻欢晒笑一声,想起那个不在此处的人,成昆乔装作他在这光明顶上不知还作下多少恶事,更有阳顶天,金毛狮王两段公案在内,若非将他功夫废去当场拿下,只怕六大派与明教这段全然不知被人挑拨才结下的梁子,更是无法收场。
心念一定,李寻欢当下出手便变了招式,手中一柄折扇或开或合,或点或挑,径往成昆身上大穴招呼,一意欲将他擒下,好平息这场几可算乌龙的浩劫。
成昆眼见李寻欢招式忽变,举手投足间杀气弥漫,心下也不由得一寒,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欲要占据上风,李寻欢岂肯给他机会,身形展开,将他整个人圈在核心,左手指尖翻处,三柄小小飞刀闪着冷光,将成昆的退路尽数封住。
两人交手之际,明明李寻欢稳占上风,几次眼看便要点破其气海,成昆却忽有一二奇招突出,逼得李寻欢闪身躲避,由此缓得一息,瞬间便又扳回几成。李寻欢心下愣怔,成昆所使的武功,浩然坦荡,端方温和,与他原本所习的功夫大相庭径,李寻欢暗暗思索——莫不是成昆不仅仅学了少林武功招式,便是连七十二绝技的内功法门也尽数学来了不成?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下大惊。
李寻欢脑中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便听得方才说话那少女道:“殷六叔,那位大和尚用的,莫不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功夫?”
但听殷梨亭笑道:“不悔真是好眼力,不错,那便是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般若指法。想不到这位圆真大师不过‘圆’字辈排行,修为竟已如此深厚。”
殷梨亭身边此刻正立着一个少年,长挑身材,一身青衣,闻听殷梨亭此话,冷冷道:“殷六叔也太看得起他,依我看来不过是偷学了三两式皮毛,若是这般也算般若指,只怕少林……”
那青衣少年还想再说,却见殷梨亭猛向他使眼色,哼了一声这才不言语了。
谁料他们这边对话尚未结束,打斗之处已是陡生变故。
李寻欢与成昆打斗之时,忽而听得殷梨亭叫那少女“不悔”,心下大惊,他与杨逍离开李园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寻找不悔和小云的下落,岂料方到此处便听得成昆所言八年时光之错,心知李园中不过八日时光,这里已是八年沧海桑田,小云和不悔在这乱世之中,又不知漂流何方。每每思及,心中都是忐忑惶然。谁曾料想今日竟听得殷梨亭当众叫出“不悔”二字,大受震撼,眼角余光再看那黄衣少女,虽已出落的清秀可人,却是隐约还带了几分当年稚气的影子。
成昆眼见李寻欢招式忽而一缓,虽不明白究竟为何,但他向来不择手段,岂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当下左掌一晃,一式少林韦陀掌拍向李寻欢面门,右手食指却忽而递出,正点在李寻欢胸口膻中穴上。
李寻欢但觉一股刺骨冰寒涌入经脉,内息一滞,气血一阵翻腾。凝神看时却只见成昆狞笑的脸。当下再不及留情,右掌画个半圆拍出,正击在成昆胸口。
成昆对自己的武功太过自信,适才他以韦陀掌吸引李寻欢视线,暗里却用幻阴指伤了李寻欢,岂料李寻欢并未如他所想般立时重伤委地,甚至还有力气反击,只见他被那一掌正正击在胸口,整个人腾空飞起,“砰”地一声重重摔落在地,挣扎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瞬息之间,战局惊天巨变,在场的众人皆忍不住惊呼出声,早有两名少林弟子飞步奔上,伸手便去扶成昆,岂料触手处竟是全无反应,两人一惊,急忙探查,旋即吼道:“圆真师兄被这魔教妖人打死了!”
众人大惊——这还是今日单打独斗这几场来,第一个殒命之人,少林众僧,峨嵋众女尼齐声高颂佛号,眼中都射出些仇恨的光来,而明教众人却高声叫好。
李寻欢半躬着腰,剧烈地咳嗽着,好半晌,才抬起手在唇角拭过,擦下几缕血丝,正想说话,脸色忽而一变,忍了又忍,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在早已血渍斑斑的地上,更添几分惨烈。他身子略一晃,又站直了,淡然道:“适才在下手中一时过了,不知还有哪一位上来见教?”
适才观望大殿中央的打斗,杨不悔修为尚浅,也只看见两团影子绕来绕去,不过武当少林向来亲近,两派功夫都是彼此熟悉,这才认出其中一个乃是少林僧人,随口调侃了几句。此刻一人身亡,李寻欢又伫立不动,杨不悔略一打量,即时便认了出来,当下低呼一声:“李叔叔!”便要奔上去扶他,却被那青衫少年一把拉住,冷声道:“你又去和这些个邪魔外道掺和什么?老实呆在殷六叔这里!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却见青影一晃,那少年已来到大殿中央,稳稳落在李寻欢面前抱拳一揖,朗声道:“武当后学龙小云,见过‘范右使’。”
此言一出,六大派一片哗然。眼见得剿灭魔教妖人的壮举即将功成,却不料被光明右使横插一杠,弄得己方先折一人,正派人士无不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拥而上,群起诛之,奈何先前比武有约,又忌惮李寻欢的武功,这才各自忍住冲动。此时,各派掌门正自思索接下来该当如何,方可打破僵局,哪想竟然让一个武当派的无名小辈抢先跃出。
“小云,不可鲁莽!快回来!”不料只慢得半拍便已来不及拉住对方,殷梨亭心中很是焦急,适才李寻欢的武功他看的一清二楚,虽说不能确定对方是否会下杀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后学晚辈上阵,于是急忙提声高呼。
这时,另一个青衫少年走近几步,轻声笑道:“殷六叔,龙师弟他从小就诡计多端,从来都不曾吃亏的,何况那魔教妖人此时已然身受重伤,你不用担心。”
“宋青书,你闭嘴!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李叔……云哥哥!”还未等殷梨亭开口接话,不悔便已对他怒目相向。
哪知那宋青书自恃父亲在武当地位尊崇,自己又是武当第三代的首座弟子,竟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依然一派悠闲地讥讽道:“呵,不悔妹妹生气了,却不知你气为的是你的云哥哥还是你的……”
不悔心下大怒,欲张口辩驳,却觉肩头一沉,转头看去却是殷梨亭轻轻的捏了捏她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不悔狠狠地一跺脚,对那宋青书不再理会。
眼见武当不再出言阻止其弟子的行为,其他五派也不便干涉,于是殿中数千人,俱屏住呼吸,凝神观望,他们却不知道方才那少年口中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客套,在李寻欢听来,犹如晴天霹雳。
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了那个埋藏在自己记忆最深处的美丽轮廓,渐渐的,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谁,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为什么会身处在敌我两方。
手紧紧地握着折扇,李寻欢深吸一口气,好几次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此时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略微侧头望向不悔,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八年时光也无法磨灭的关怀与担忧,而当他抬头望向前方,想要从小云的表情中到寻到某个他渴望知道的答案时,迎向他的却只有无情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
“方才得见右使神功威力,顷刻间便取了那少林高僧的性命,当真了得。晚辈又听闻‘范右使’的飞刀绝技盖世无双,例不虚发,今日正好讨教一二。”
“我……”
分别对李寻欢来说,不过八天,但是他知道,对于小云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八年,八年里,小云已经从一个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无论在这段时间里他有着怎样奇特的境遇或者得到如何无微不至的关照,都无法弥补自己对他整整八年的亏欠,如今,面对这样形同路人的讥讽,李寻欢的心中有的,只是无尽的悔恨、心酸与自责。
“其实,你现在的状况你我都心知肚明,”龙小云立在场中,冷笑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退到一边,明教的事不要插手了,我会替你向六派掌门求情,兴许会留你一条狗命。”
此言一出,明教众人纷纷破口大骂,若不是大多数人早已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早有人弹身而起。韦一笑却与殷天正对视一眼后,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虽未开口,但望向场中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感激与不忍,若不是担心此时暴露李寻欢假右使的身份会再生变故,只怕他已经开口劝说李寻欢不要再为明教坚持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寻欢要如何回答,但是等到的却是沉默。
原以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的履行诗音对他的嘱托,却没想到还是辜负了表妹对他的最后的信任,而且辜负的如此彻底,现在的李寻欢,已如行尸走肉,没有了半点生气,不再说话,也不再关心周遭的一切,他只是颤抖着双肩,重重地咳嗽着,仿佛要把心也一并咳出来一般。
见李寻欢不再开口,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令人心碎的万念俱灰的忧伤,尘封八年的记忆再次开启,龙小云看在眼里,不由的勃然大怒:“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你若再执意不退,休怪我剑下无情!”
一时间,大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有料到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竟然也会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戾气,即便是久经杀戮的人听了也不禁心中一寒,然而在这戾气的另一头,李寻欢却突然,微微弯起了嘴角,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
是的,如今的他已经无力再做任何事情了。
诗音临终前的嘱托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孩子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然而造化弄人,即便拼尽所有,最终他还是在那孩子的心上刻下了永远无法填平的整整八年的时间伤痕,而从那个孩子的眼神中他看的出来,他是永远无法得到原谅的。杨逍对他的无言的信赖让他下定决心,不惜一死也要为那个人护得明教上下周全,可如今,他中了成昆的幻阴指,彻骨的寒气顺着血脉传遍全身,每吸一口气都是煎熬,只是全凭残留的真气护着,才能坚持勉强没有倒下,筋疲力尽不堪重负的他,又如何去面对六大门派的挑战,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那一个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死在自己的面前。
绝望,这个词语或许对他李寻欢来说并不陌生,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刻体会到这种无助的心境,不是没有努力过,不是没有抗争过,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肩上还负担着责任,但是现在,他真的累了,心力憔悴。
他就那么站着,在等待,静静地等待一个可以让他解脱的结局。
“这是你自找的!”
等待了很久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龙小云再也控制不住愤怒的心情,唰地一声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长剑,便向前刺去。
“不要!”人群中的不悔忍不住大声呼喊。
忽然眼前人影晃动,只轻轻一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李寻欢的前面,那人随即一声断喝,内劲之强震耳欲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