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十五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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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明时分起，自己便借了光明右使者范遥的身份，在这总坛大殿之内，与六大门派的高手车轮大战，几个时辰恶斗下来，功力耗损之多，是以往从未经历过的。成昆的幻阴指偷袭，起初还可运力抵挡，岂料时间一长，彻骨的寒意直透心肺之间，早年落下的肺痨病根竟骤然爆发。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其实心里很清楚即便没有小云上场搦战，就凭自己此时的功力，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当此艰难处境，明教未来的教主终于现身，以在李园典籍中所知的未来，六大门派谋划多时的围攻可说是已然落空，光明顶之围想必也会迎刃而解……
“李寻欢，你这便算是履行了对他的承诺了罢。”口中喃喃地念着，身子微微向后倾斜，眯着眼睛望着大殿外湛蓝如洗的天空，嘴角缓缓地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似乎忘记了周遭纷乱的嘈杂和胸口钻心的疼痛，那淡淡的表情看起来寥落而疲惫，但是，也很满足。
手臂微微加力，轻轻托起那令人安心的重量，杨逍长长叹了口气。
有些事，并不是一句对不起，便能了结的。
先前在光明顶西峰陡然看到五行旗为召集部众留下的，光明右使的火焰记号，他便已觉出总坛必定出了大事，不想带着张无忌匆匆赶到这人头涌动的大殿之时，看到的却是李寻欢与那化名位圆真和尚的成昆，一伤一死的局面。并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人咳血，也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人受伤，事实上真正的第一次还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可是如今再次见到李寻欢半躬着身子，努力用咳嗽掩盖伤势，随后又从容地擦掉嘴角的血痕，重新站直，坦然对阵的样子，那一瞬间，杨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那一记幻阴指是生生点在自己身上一般。
相处多日，尽管他从没有把话挑明，但在内心深处，杨逍早已将李寻欢视作可托生死的换命之交，他向来自恃甚高，个性桀骜，然而一旦被他视为知己，即便是拼却性命，也必将护其周全。
眼见那新上场的武当派子弟，语带讥讽，气焰嚣张，而李寻欢却沉默不言，一味退让，杨逍眉头深锁，拳头也越握越紧。此时他尚不知晓明教与六大门派已然定下的“君子协定”，但也隐隐察觉出人群中的躁动——李寻欢倒下之时，便是明教覆灭之日。
于公于私，杨逍都绝无退缩一侧，袖手旁观之理，然而现在，并不是他出手的时候。
诚然，他若此时飞身入场，替李寻欢接下六大门派的挑战，确是可以为那人争取得一时半刻的时间运功疗伤，然则这只不过是让即将到来的杀戮再向后拖延几个时辰罢了，光明顶之围依然未解，这决不是他乐于看到的。
经历过太多的江湖险恶，阴谋争斗，他早已不复少年时的热血冲动，意气风发，如今的杨逍就如五散人对他的评价一般，深沉黠慧，狂傲孤绝，凡事皆深思熟虑，不动则已，动则雷厉风行，除非触及他的逆鳞，世间再难有事能让他失去理智，而身为教主钦命的，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光明左使，在杨逍的心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能与明教的生死存亡相提并论。
低声唤过张无忌一阵耳语，将心中的计划娓娓道来，杨逍抬起头，再深深地看了一眼大殿中央，随后转身离去，迅速地潜入人群之中。现在他所能做的，是暗中联络被困在大殿之外的残余部众，趁着六派人马都将注意力都放在场中之际，调集人手攻其不备，以拼死之心从心理上瓦解六派的气势，明教或可逃过此劫。而凭张无忌集九阳神功与乾坤大挪移为一体的武功，他没有理由怀疑这个未来的明教教主的自保能力，更何况无忌还与武当有着非比寻常的渊源，上场抵挡一阵也无需他太过担心。
所以一切成败的关键，其实只在于时间。
计划虽然简单却也是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策，照此按部就班地实施，抓准时机出其不意，不但明教之围可解，甚至六大门派的结盟也会因此而动摇，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得天衣无缝，伤亡也被尽量降到最低，惟独有一个人必须为此做出重大的牺牲，而这个人却和明教没有任何瓜葛。
这正是令杨逍真正自责的地方。
为了明教大业，他不惜与兄弟反目，不惜以命相搏，然而即便有着再充分的理由，他也没有权利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卷进前途未卜的杀戮之中，更何况他本身便对那人有着深深的愧疚。若是李寻欢便如此战死于大殿之上，即便是重振明教，寻回不悔，杨逍无法想象自己的后半生，将如何在痛苦与愧疚中度过。
忽然察觉出有一股极强的阴寒之气正沿着经络流入掌心，杨逍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深知成昆幻阴指的厉害，加之李寻欢本就有疾患在身，丝毫大意不得，忙强自按捺下内心纷繁复杂的心绪，对耳边时而惊叹时而咒骂的嘈杂声也充耳不闻，积聚精神全力助其顺气归源，抵御寒毒。
“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峨眉派阵营之中一女子朗声说话，声音清脆婉转，一字一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远远飘来，明教众人虽与她相距甚远，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杨逍闻言微觉诧异，忍不住寻声望去，却见是个妙龄少女，服饰与其他峨嵋派弟子一样，素衣长剑。杨逍眉间略挑，复又凝神，却看见李寻欢静静望来的双眸。原来方才他这一望，手下内力不免稍乱，李寻欢旋即察觉回头，岂料正对上杨逍的眼睛。
迎着对方眼底里的一汪清澈，杨逍突然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心虚，抬手整了整身上这件临时套上的黑色教服，顺便也整了整五味俱全的心情，随即笑道：“这峨眉派的小姑娘倒也有趣，她这般大声说话莫非是有意指点无忌？要是被灭绝老尼知道了，非气得七窍生烟不可。”
即便是面上抹了厚薄不匀的黑灰，也看得出杨逍此时脸上的不屑，李寻欢暗暗好笑，早知他对峨眉派无甚好感，却不料即便是到了如此境况也不忘挖苦讥讽一番，只怕在杨逍心里，巴不得所有的峨眉派女弟子都叛逃出走，留下灭绝孤家寡人，独自在峨眉金顶上呼天抢地才肯罢休吧。
“飞刀你笑什么？”读出李寻欢眼中的笑意，见他已无大碍，杨逍暗自松了口气，也有了些许调笑的心情。
若非事先听出他的声音，而后又刻意去仔细辨认，李寻欢很难将眼前这个灰头土脸面目模糊的小厮与那传说中“逍遥二仙”里潇洒不羁的杨逍联系起来，忍不住笑道：“堂堂明教的光明左使，竟然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若是被你那些教中老友看到，只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抬不起头了。”
杨逍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不要暴露他的行迹，随即低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你这位右使大人现在也不见得比我光鲜多少，我们这也算是平分秋色罢。”
李寻欢闻言赧然一笑，却不再接口，杨逍知他虽稍事休息但毕竟重伤在身，不可长时间劳累分神，便也收起玩笑的心思，微微伸出右手环过他的腰身抵住背心的大椎穴，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注入，助他调整内息，安心宁神。
“杨兄……”
“有事等退敌过后再说，现在你先别说话，以免真气外泄，走火入魔。”
本想趁此机会将不悔与小云的事说于他听，但转念一想，现下正值明教生死存亡的非常时期，实不该再让杨逍分心劳神了，好在小云他们如今身在武当派，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思及此节，李寻欢也定下心来，任由体内的真气随着杨逍的引导，自丹田缓缓散入四肢经脉。
真气回转过几个周天，杨逍撤掌，伸手扶住李寻欢的肩头，李寻欢借他之力缓缓调息，体力渐复，他慢慢坐直身子，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打斗之中，而此时的张无忌正以一敌四，与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华山派的高矮二老斗在一处。昆仑使剑，华山用刀，唯独他手中所持的却是一枝的梅花，那梅枝甚是柔软，上面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纤细无比，碰之即落。
“那位峨嵋派的姑娘所说不差，这正反两仪招数虽纷繁精妙，最厉害的其实还是脚下的步法方位，只可惜你们这位未来的张教主太过少年心性，托大选了梅枝作兵刃，否则即便用的是件寻常兵器，以他的内力修为，也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又何来这么许多麻烦。”
眼见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因兵刃不利，加之对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似乎不甚了了，虽得人提示，却也一时半刻无法参透易经中包揽的各种精妙变化，只能凭借内力悠长之利严密守护，自保有余但要取胜却极为艰难。李寻欢何等修为，一眼便看出其中端倪，忍不住出言叹道。
“看来小李飞刀也没少和昆仑、华山两派的人切磋功夫，却不知这正两仪剑法与反两仪刀法合璧之后，尊驾又如何破解？”
论起武道一门，杨逍也是兴趣盎然，眼见那正反两仪阵法双刀双剑织成一片光幕，自四面八方密密笼罩下来，便是张无忌身怀乾坤大挪移这样的绝世武功，也只能勉力打个平手，心中不禁好奇，不知身边这位来自百年以后的武林同道，有什么破解法门。
如此紧迫的时刻都不忘探讨武学，说杨逍是武痴一点都不为过，李寻欢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笑着说道：“若我被困其中，生死相搏，便会施展轻功脱困后发射飞刀，但也需了解其中方位步法，否则也是惘然。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文王演周易而得六十四卦，这两仪剑法和刀法俱是脱胎于此，便是不知其理的高手，修为但够，便易取胜得很。只是此时刀剑正反相辅相成，本共八八六十四式，两下融会贯通，则招数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变化之繁，天下武功可说无出其右，一时半刻想要破解，怕也不易。”
易经阵法方位杨逍也颇有所得，见李寻欢如此分析，不觉点了点头，望着阵中被逼得颇有些焦头烂额的张无忌，当即运起“传音入密”的功法，遥遥轻道：“无忌，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两者相辅相成，正反互逆，意守中宫，踏步移行，先发制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密音缓缓传来，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杨逍，心中甚是感激，于八卦方位之学，张无忌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虽所学甚浅，但也非全然不懂，此时听杨逍提及四象顺逆之理，一霎之间，脑海中便如电闪般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心下便是一定。
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张无忌对敌之时便不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眼见高老者又是一刀劈来，当即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飞出，施展挪移乾坤心法，倚着八卦方位，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的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旁人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煞是好看，阵中四人却被张无忌随意牵引，形同人偶，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
再斗得数个回合，只听一声清啸，战团忽分，一道黑影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众人定睛看时，正是张无忌，躬身抱拳施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若非得杨李二人暗中指点，此战能否获胜还是未知之数。
见那张无忌虽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些许稚气，但连胜数场之后，依然谦逊有礼不急不躁，少年人有此气度实属难得，再对比身旁这人的狂傲不羁，青翼蝠王的阴邪老成，白眉鹰王的豪迈凌厉，说不得的持重沉稳，周颠的爽快直率，李寻欢微微一笑，心中忽觉明教众人的个性虽大多乖张孤僻，但也贵在真实有趣，能与这些情义深重的人一同并肩抗敌，也不枉他来到这百年以前的世界走了一遭。
眼下华山、昆仑两派服输，加之先前便已败下阵来的少林派与崆峒派，如今还未出手的便只有峨眉与武当了，武当与张无忌渊源颇深，出手必定留有分寸，料想不会有太大意外，而峨眉派的灭绝师太虽倚仗倚天剑之利，但论及内功修为，和张无忌实在相差甚远，是以也无需太过担忧。杨逍一面在脑海中分析着当前的局势，一面催动内力流转，力图尽快恢复先前为救李寻欢而耗费的真气，以免无法应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变故。
正在闭目调息之时，忽闻四围惊呼之声大作，杨逍一怔，心中虽微觉异样，但并未起疑，岂料片刻过后，大殿之内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肃静无声，不知何故顿时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当下不及细想，忙侧身张望。
却见大殿中央，原本还力敌六派掌门的张无忌此时一手抚胸，一手支撑着身子坐在地上，右胸染红了大半，鲜血有如泉涌，胸前背后衣服上也是一片殷红。许是右边肺叶重伤，吸不进气，正弯腰剧烈咳嗽，而他对面还站着一个素衣少女，右手握着寒光闪烁的倚天剑，尖端殷红一片，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个出言提点张无忌步法诀窍的峨眉派女弟子。
之前杨逍挺身维护张无忌，多半出于对他未来明教教主身份的尊重，而如今，目睹他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便不由地发自真心的暗暗敬服。此刻忽见他无端端的被刺了一剑，是否致命尚且难料，但以倚天剑之利，透胸而入伤势可想而知，杨逍不禁又惊又急。
下意识的转过头来，想找身边的人商量，却见李寻欢朝他淡淡一笑，口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岂料还未等他把话说出口，身子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连牙齿也咬的格格直响，显是在硬忍痛楚，却又不肯发出一声呻吟。杨逍大惊，忙伸手一把扶住，才要询问原因，却见李寻欢身子一颤，猛地咯出一大口鲜血，向后仰倒，情急之下不及细想，伸臂一抱，将那昏死之人揽来怀中。
只见怀中之人面色潮红，口唇却苍白发绀，额间大汗淋漓，触之冰凉透心，脉搏跳动极快却又细弱难辨，杨逍顿时心中一颤，正自踌躇之时，忽然瞥见那人左肩上那片早已风干的血渍。
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其他，杨逍伸手稍加力气一拉，便撕破了李寻欢左臂的几层衣料，同时也将已然凝结成痂的伤口再度扯开。暗红的血液缓缓渗出，带着淡淡的异味，明明距离受伤还不到两个时辰，伤口却已开始腐烂发黑，以手触之如同烧灼般火辣辣生疼，而那黑色此时早已透入肌理，深入骨髓。杨逍一见不禁勃然大怒，六大门派妄称道德仁义，没想到也暗下毒手，李寻欢分明就是重伤过后剧毒加身之象。
眼见六大门派合围之势已成，明教四面环敌，本就前途未卜，如今张无忌与李寻欢又双双倒下，全教上下数千教众更是性命堪虞。回头望去，只见韦一笑、说不得等人，个个神情坦然，似乎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死亡，杨逍不由地暗暗握紧了拳头。
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他绝不会轻言放弃。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十五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