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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十六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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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声,自那小小院落中那株高大杨树上传来,树荫之下青石桌椅,想是常有人使用的缘故,光可鉴人。午后天气向来炎热,这里虽是得了天时地利,又位于山顶,较之他处自是清凉些,即便如此,正当六月天气,仍是让人觉得酷热难当,索性避在屋中不肯出来,图个爽快。
可此时树荫下那石桌旁却坐了个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黑鸦鸦一头好发只用根带子松松一束,耸拉大半,将他面目掩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楚。一身朴素的白衫虽只是普通麻布剪裁,也叫他穿出一种分外出挑的洒脱不羁来。
那男子手中提了把白瓷酒壶,正斟了杯酒往嘴边送去,一杯酒下肚,只听他笑道:“果然好酒!”旋即又斟一杯,送至唇边饮了。如此一连饮了四五杯,眉头却皱了起来,将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撂,叹道,“这么一杯一杯喝,等会儿若是招了馋虫来,还不知能给我留下几滴。”竟而弃杯不用,提起那酒壶送至唇畔,就口便灌。
他这一抬头,方才露出面目,但见眉目深邃,五官宛然,竟是难得的一份俊雅容貌,可喝起酒来却有股全然不输那魁梧汉子的豪迈。
忽听院外有人笑道:“大哥真是好雅兴,独自躲在这里喝酒,也不叫上小弟,难为我找了你这么许久。”来人声音初听相距甚远,虽断续却是清晰可闻,话音落时人已至丈许外,端得见其身法轻盈迅捷。
那白衣男子似是早已料到来者身份,探手往袖中摸了摸,取出另一只酒杯,提壶慢慢斟去,神情依旧一派悠然,“那‘混元霹雳手’成昆虽然鲜少于我明教来往,但毕竟远来是客,更何况他乃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谢狮王的授业恩师,教主命你与狮王陪同他在光明顶四下走走,你倒好,一个人半路溜到我这里来了。看来光明右使当真是不怕教主知道,以教规处置了?”
眼中满是年轻人惯有的戏谑和玩世不恭,那白衣人长眉一挑,却又多出三分狂傲之气来,不是明教光明左使者杨逍,又是哪个。只见他缓缓地放下手中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壶,伸指在那刚斟满的杯子上轻轻一弹,那杯猛然跳起,向着来人急射而去。
眼前忽而青影闪动,袍袖一拂,来人已然取过酒杯,径自坐到了杨逍对面的石墩上,笑道:“总算大哥还记得留下这最后一口,小弟若是再不来,岂非不识抬举么?”
来者正在江湖上与杨逍并称为“逍遥二仙”的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几日前他方自西域游历归来,此时又恰逢远客到访,阳教主知他事务通达,命他作陪,不想他竟借机开了个小差,躲来杨逍的居所。
举杯仰颈一饮而尽,范遥放下酒杯笑道:“大哥,我一回来便听说峨眉派的掌教大弟子半年前与人比武,回来时毫发未伤却是气血灌顶,喷涌而亡,江湖传言他是给活活气死的,不会又是你的杰作吧?”
“孤鸿子死了?”一句反问便算是默认了此事,杨逍头也不抬,探手取来方才他撂下的那只酒杯,捏在手中把玩,口气中半点惊讶也无,仿佛死的不过蝼蚁而已,“原来这人竟然脓包至此,我倒是高看了他。”
见杨逍明知此事定然会与峨眉派结下梁子,也丝毫不见慌乱,范遥不禁哈哈一笑,原本还想出言宽慰他几句,如今看来怕是多余了:“那孤鸿子自命清高,心胸狭窄,此等沽名钓誉之辈死了倒也干净,只是可惜光明左使的名下又要多添一笔糊涂帐罢了。”玩笑开罢,他随即正色道,“其实,只要能护得我明教兄弟不受蒙古鞑子和中原那些正派人士欺凌,旁人死活于我何干?”
难得见他如此郑重,杨逍不觉莞尔,伸手拍了拍范遥的肩膀,心中颇为感慨:“兄弟,你对明教的这份执着,做哥哥的当真佩服。”
“大哥又何须自谦,论武功才学,明教上下哪个敢不服光明左使?”旁人如何看待姑且不提,作为同生共死的兄弟,杨逍的为人他是素来敬重佩服的,而此时所谈论之事事关重大,言辞间更是多了几分谨慎郑重,“教中传言,说阳教主曾经单独将你唤到密室里,传了你乾坤大挪移第一、二层的口诀心法,看来这第三十四代教主的位子,非大哥莫属了。”
明教自波斯传入中土以来,经历数百年的发展壮大,教众数量惊人,地方势力也不容小觑,然而教中虽人人以教主为尊,表面和睦,实则派系林立,互不服气,光明左右使本无意卷入旋涡,却因身处教中高位而难得清净。如今乍一听得如此传闻,换作旁人只怕不免心中窃喜,反观杨逍,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我杨逍即便是要坐那个位子,也无需那些人点头准允,况且教主正当盛年,龙马精神,何来退位隐退之说?兄弟千万不可听了旁人闲话,生出什么歪斜念头,五行旗那群家伙虽与你交好,可到底有什么图谋谁也说不准。”
“这个兄弟自然心知肚明。”明白对方的心思,范遥了然一笑,“不提这些烦心事也罢,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杨逍。
“这是……”顺手接过看了几眼,杨逍倒没觉出手中之物有何特别之处。
范遥道:“前些日子我去到西域游历从花刺子模国带回来的,色目人管叫它‘毒萝卜’或者‘毒人参’,据说是西域第一奇毒。”
杨范二人此时年纪都不过二十余岁,但“逍遥二仙”在江湖上却已然闯出了些许名头,虽然行事作风不免乖张狂傲,带着三分邪气,然则却是从不用下毒暗算这等卑劣小人伎俩,不想今日忽见范遥带回西域的第一奇毒,杨逍不禁暗暗称奇,表情颇有些玩味。
“若是这毒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却叫个什么萝卜人参的,当真是无趣的紧。”
眼见杨逍不以为然,范遥哈哈一笑,解释道:“听蝴蝶谷那‘见死不救’的胡青牛言道,这‘毒人参’的汁液本身无色无味亦无害,但若是以特殊的方法提炼出来加以炮制,便会成为一种极其厉害的毒,叫做‘永生之门’。淬于兵刃暗器之上顺血而入,中毒者轻则全身麻痹武功尽废,重则意识沦丧形同死尸,倘若是经口服食,发作须得七日,却是无药可医,唯死而已。”
“永生门开,唯死而已……”口中喃喃念道,只见杨逍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高深莫测,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却似乎话中有话,“兄弟,你这趟出门怕不止是打算就去趟西域罢。”
原本脸上还微微带笑,陡闻杨逍此言,范遥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甚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忍不住颤声道:“大哥,你……”
“‘银叶凋零金花残’,这世间许多事原本就缠绵纠结是非难辨,说不清道不明,也轮不到旁人来管……”此时天色已晚,望着庭院内落霞满地的景象,杨逍长叹一声,将那毒物放于石桌之上,旋即起身,淡淡说道,“范兄弟,可否答应愚兄一件事。”
忽见杨逍如此客气生分,范遥不禁一怔:“大哥吩咐,小弟岂敢不从。”
“告诉我‘永生之门’的解救之法。”
当年把酒之时,尚是青葱少年,岂料时光如水,波波折折,再回到这光明顶上之时,忆起旧时人物,竟恍若隔世。杨逍长长一叹——原来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时间里的悲欢离合。
“杨左使……杨左使……”
忽闻身旁有人呼唤,杨逍猛然回神,急忙躬身应道:“教主!”
光明顶一战张无忌力克六大门派,以一人之力震慑中原群侠,眼看明教之围顷刻便解,却不料最后竟被一武功平平的峨眉女弟子刺成重伤。其后虽因他与武当一派的渊源而让六大派的围攻壮举终告破产,谁料六大派之事方自偃旗息鼓,丐帮却勾结了一群小门小派的乌合之众前来趁火打劫。来袭人众本不甚厉害,但声势着实不小,而经历此番浩劫后明教总坛已是死伤无数,实力大损,众人无力抵抗,只有束手待毙的份。眼前局势已然陷入绝境,而此时每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能突出奇计,解此困境,张无忌推脱不下只得临危受命,接下明教教主之位,依着上场解围之前杨逍传授予他的计策,下令全体教众尽数退到禁地密道中暂避一时。
此时月正中天,银辉缓缓泻将下来,为光明顶笼上一层静谧的肃杀之气。只见大殿之内明教人众五旗四门,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虽然连日激战,无不伤残甚重,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鹰王、蝠王及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侧卫护,个个肃静,只候教主令下。
只见张无忌以手抚胸,强自忍下伤口的剧痛,道:“杨左使早已先行一步交代安排好了退路,那么此刻就还是烦劳你传下号令,让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罢。”
“是,谨遵教主令谕!”
杨逍躬身领命,随即跃众而出,内力轻吐,声音远远送出:“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奉教主号令,明教教众尽数回撤,洪水、烈火二旗掩护断后,其余各人带足粮食清水,依序退入光明顶秘道。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便从天鹰教开始,所辖教众先行撤退,天地风雷四门紧随其后,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五行旗、五散人、护教法王,按职位由低到高依次退入。烈火旗在密道入口关闭前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房舍尽数烧毁,掩人耳目……”
经历这场生死之劫,各人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而身为明教光明左使,杨逍虽隐居避世久不问教务,但气度之中自有一番威严,又见他排布有理调度有法,明教众人与他虽互有罅隙,此时也不由得不服。
只见杨逍左手一挥,朗声道:“去罢!”众人一齐躬身应命。当下各司其职,分头行动,一切井然有序,待到张无忌等人最后退入,洪水、烈火旗诸人分别进来,光明顶东西两面已是火光灼天。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尽成焦土,不免令人喟叹。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围住,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却见不少明教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住入一间间石室。此时他们已然深入地底,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韦一笑等首脑人物则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却独独不见杨逍踪影。
杨逍此刻,正缓缓走在密道之中,临行前他再三叮嘱张无忌,若有人问起,便说那乾坤大挪移的功夫俱是自那羊皮卷上习得,不必提及自己。张无忌隐约明白其中关窍,点头答应,杨逍这才放心离开。
转过两个甬道,尽头处是一扇石门,推门进去是间小小的石室,与密道中其他天然石洞一样,室中陈设简单,除了一张石桌和角落的石榻之外,再无其他。石桌上的灯台,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华在四壁上笼出一层朦胧之色,而在那石榻上,此时正躺着一个人。
虽说察觉出李寻欢身重剧毒之后,便已封住他的周身大穴,先行一步将其抱入密道石室,简单处理了他左臂的伤口,杨逍这才折返回光明顶与张无忌等人一同护教退敌,但毕竟还是牵挂,担心横生意外。如今事务略缓,他再也呆不下去,索性告辞出来。
合上石门,杨逍快步来到榻前,伸手便往李寻欢腕上探去,见他虽内息紊乱,但脉搏尚算平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他趁众人忙乱之际,向韦一笑详细地询问了李寻欢与他分手后所遭遇的经历,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少林派达摩堂遣人下场,李寻欢一不小心中了暗算的事。杨逍回来察看那伤口,与当年从范遥那里所听得的话语一一比对,李寻欢所中之毒必是“永生之门”无疑。杨逍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叹身边这人虽连遭重创,命悬一线,但运气还是不错。
虽说用卑鄙的手法以暗器打伤李寻欢的是少林派的空如和尚,但据韦一笑所述,他在上场之前曾与化名“圆真”的成昆一阵交头接耳,想来必定是受了成昆的提点,才暗下毒手。少林乃中原正派的泰山北斗,寺中尽是得道高僧,断不会行此下作之事,莫非那人是混入寺中的西域少林僧人?以成昆覆灭明教的险恶居心,杨逍怀疑他与西域妖僧勾结,也并非无端猜测。
依范遥所说,将“永生之门”淬于兵刃之上用来临战对敌,效用虽不及从口服入,却也毒性极强,中毒者起初全无症状,一旦发作却可在顷刻间夺其意识,十二个时辰内若不即使施救,便会全身僵直武功尽失,形同废人。却不知是那空如和尚是对“永生之门”的毒性不甚知晓,还是成昆对自己的武功过于自信,一记幻阴指,竟然救了李寻欢的性命。
毒人参长于西域酷暑炎热之地,寒冷与它可说是天生克星,成昆下重手偷袭虽说手段阴狠毒辣,却万没料到他那一记幻阴指寒气过重,竟然就这般麻痹了李寻欢的心脉,血液流动骤缓,以致毒力侵蚀甚轻。否则以李寻欢那般不顾身有顽疾,强行催动真气耗时长战,几个时辰斗将下来,毒液顺血走遍全身,待到毒性发作,即便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复生,也难保其性命。
思及此节,杨逍片刻也不敢耽搁,当即伸掌贴在李寻欢胸口“膻中穴”上,将内力源源输入,尝试避过左臂伤处诸穴,寻出一条通常无阻的经络,然后运功助其逼毒。他一边运气,心下却皆是惶急,虽然当年范遥曾向自己说过这“永生之门”的解救之法,可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若是……
杨逍眼中一厉——少林上下,便等着看杨某手段吧!
只是当下先医治眼前之人,才是要紧的,杨逍念及此处,连忙加紧运功。不料真气行至手太阴肺经的云门穴时,忽感阻滞,他正寻思是否运气再行探查,却见李寻欢的前襟忽然被血染红了一片,甚是吓人。
杨逍见状心中一惊,暗道莫非他身上还另有伤口,以至于被内力一催,猛然崩裂出血?当此危机关头,他也来不及细想,急忙收功撤掌,伸手扯开李寻欢的衣衫,便要查看伤势。
谁料他这一突然收力,使得原本灌入经脉的真气也跟着消失无踪,身体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李寻欢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竟这般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