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十九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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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翳外隐隐透下些氤氲光亮，火般艳丽的晚霞从天边铺泻而下，笼罩着黄昏时分寂静的李园，自有一番风致。傍晚时分的风卷起丝丝凉意，拂过撒满夕阳碎金的梅林深处，一袭黄影缓缓浮出，渐渐地轮廓也清晰起来，那人缓步踱出，踏过带了几分深幽的小径，最后，静静伫立在梅林边上的那座孤坟前。
“诗音，我……回来了……”
俯下身，缓缓抬手抚摸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李寻欢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有些飘渺的笑意。日月如梭，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已经渐渐远去，甚至带上了一点陌生的味道，但是他知道，无论是刻意的借酒浇愁逃避现实，还是在险恶的江湖纷争中麻痹自己，都无法让自己从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中醒来，那一切，早已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底，永远都无法磨灭。
轻轻的叹了口气，李寻欢其实很清楚，自己有多么眷恋梅林另一边，那个狂傲不羁的玄衣男子为他的生命带来的，那抹不可思议的绚烂色彩，但同时他也知道，那边的一切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如镜花水月般虚无飘渺的美好幻梦，即便没有小云的带了威胁意味的催促，自己终究也会离开的。
悲伤也好，苦涩也罢，这里才是他应该存在的世界，也只有这里，一切才会是真实的。
算了算时辰，酉时将至，李寻欢站起身，压下胸口有些紧绷的疼痛，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正准备赶往李园，却忽觉身侧梅林花枝影影绰绰间，一道紫影蓦地掠过，便是他素来目力极强，也未及看清面目，只是依稀辨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然而那人的背影于他而言，却是镌刻在心，无比的熟悉。
李寻欢不觉猛然一震，不及细想便张口唤道：“诗音！”
话方自出口，不想那个淡紫色的身影竟然真的停住了，静静立在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梅树之侧，微微仰头，似乎是被四周的美景吸引，忍不住止步流连，却又像是听见了他的呼唤，特意等着他一般。
平生对敌无数，见过的大阵仗何止千万，就连当初在明教光明顶上独自迎战六大门派之时也不曾胆怯，可如今，面对此情此景，李寻欢心中一颤，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这么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走到她的面前。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那女子先他开口，那声音清冷纯净，悦耳婉转，却有着不亚于男子的刚毅，但是真正让李寻欢震惊的，并非在此。
“我不是诗音。”
当那个至死不忘的声音再度回响在他耳边，李寻欢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窒息了一般，快步追到那女子的身后，极力克制住内心的纷乱，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但在开口时，声音却还是带上一丝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可你不但身影一样，连说话的口吻，声音都跟诗音一样。”
只听那女子冷冷地笑了笑，随即回转过身来：“长相也一模一样吗？”
呈现在李寻欢面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算不上完美无缺，却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如果非要在她的身上指出瑕疵的话，那就是她的美似乎太过于坚定刚毅，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人，李寻欢的心有些动摇了，即便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听错林诗音的声音：“你隐在诗音的坟边，我更加的误会。”
那女子浅浅一笑，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笑意，就连声音也冰冷无比：“我是龙夫人生前的朋友，对小李飞刀的大名倒是也略有所闻，可我却从没听她提起过你，男女有别，自然得避嫌远观。如果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李寻欢见状，忍不住出言挽留：“且慢，请问姑娘芳名。”
“梅思影。”
李寻欢闻言，心中一震，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随即脱口而出：“诗音？”
“思念的思，影子的影，你怎么思诗不分的？”梅思影淡淡答道，听不出语气中到底带了几分嘲讽。
“我……”李寻欢闻言立时语塞，面上强作镇定，眼神中却不觉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梅思影冷然道：“林诗音死了六年，而小李飞刀就失踪了六年，别人还道你在阻止云王谋反时遭了暗算，结果呢？林诗音活着的时候不见你为她做过什么，怎么反倒在六年后突然跑来她的坟前故作伤情。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么？”
“你……你说什么？六年！”李寻欢身子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梅思影瞧在眼里，见他此刻的神情不似作伪，但还是忍不住语带讥讽：“怎么？李探花不会乐不思蜀到这种地步吧？还是说你真的不记得林诗音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了？今年已经是成化二十九年了。”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说眼前这个身形声音都与林诗音极为相似的女子的出现，让李寻欢失去了平日的冷静，那么此时，她所带来的讯息则令他真正的神智大乱。经历了竹林被毁，八年时空错乱的他，已然成为惊弓之鸟，先前的误会尚未来得及与小云彻底澄清，此时骤然得闻李园六年光阴瞬间已过，若是小云再因此出什么意外，教他如何是好。
“梅姑娘，刚才真是失礼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说完李寻欢躬身行礼，随即运气内力，施展轻功纵身朝兴云庄赶去。
望着李寻欢远去的背影，那个名叫梅思影的女子突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情愫，随即她转过身朝着与李园相反的方向走去，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阵凉风带着几片凋零的梅花轻轻拂过，梅林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沉寂，似乎这里从未出现过任何人一般。
眼前的屋舍楼宇，园林花木，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一切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从踏上李园的那一刻起，李寻欢便察觉出了异样。他所居住的冷香小筑，平日里冷清孤寂倒也罢了，但这种寂静到可怕的气氛似乎已经笼罩了整个李园，原本兴盛繁华的园子，如今竟然连仆从都看不到一个，仿佛就是一座死城，没有一丝生气。
李寻欢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单从这样的变化中，似乎并不能找出太多时光流逝的痕迹，但他并不认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在这种对己无益甚至无关痛痒的地方欺骗他，那么，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小云，当面把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一想到小云那一贯冰冷的眼神和冷嘲热讽的口吻，李寻欢心下微微有些踌躇，可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回来面对一切，那么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再轻易逃避。
或许这就是那个人不知不觉间带给他的勇气与信心罢，李寻欢回过头，望着那远处被云雾缠绕，若隐若现的竹林，微微一笑，“杨兄，多谢了。”
不管这里叫“李园”或是“兴云庄”，对于李寻欢来说，都有着无数刻骨铭心的回忆，但他深知此时并不是感伤怀旧的时候，尽快找到小云说明一切才是当务之急。轻轻地叹了口气，李寻欢正欲前行却突然听到一阵伴随着皮鞭抽打的呼救声，凝神辨认似乎是林麻子的声音，心中不由地一紧，当下急忙加快脚步赶往大厅。
“云少爷，求您，别打了，别打了！”
“你还敢跑？给我站住！”
尚未踏入正厅，李寻欢便看到了先他一步返回明朝的龙小云，只是他此刻正手持皮鞭对着年迈的老管家一阵穷追猛打，那一声声破空的响声正昭示着他下手的力道有多重。来不及多想，李寻欢足下一点施展轻功挡在林麻子跟前，随即伸手抓住了龙小云手中的皮鞭。
“住手！”
“呵，小李飞刀终于出现了。”当初在光明顶上托不悔传书之时便已计算好了日子，所以对于李寻欢此时的突然出现，龙小云显然没有过多的惊讶，反倒像是做足了准备，迫不及待地要对他奚落一番，不紧不慢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当真眷恋那光明右使的位子，早把这里的一切忘的干干净净了呢。”
李寻欢闻言心中不禁暗叹，果然小云还是没有彻底原谅他，但如今实在不宜在此节多做缠磨，于是开口问道：“小云，到底发生了什么？林麻子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还有，为何兴云庄上下会变得如此萧条，其他人呢？”
“哼！”龙小云一声冷哼过后却并不作答，甚至还把头侧到一边故意不去看他，摆明了就是不愿解释。
李寻欢无奈的摇了摇头，松开捉住鞭子的右手，随即一把扶起跌倒在地的林麻子，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问时，身旁的林麻子突然“哇”地一声伏地大哭起来，“小李爷，您可回来了，这些年您到底到哪里去了？”
见老管家真情流露，知道自己在离开的这段日子仍然被人惦念着，李寻欢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忙伸手拉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轻声安抚道：“林麻子，别急，慢慢说。”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少主人虽然仍是板着面孔，但似乎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林麻子的心稍微定了下来，于是慢慢直气身子，深吸了几口气，用衣袖摸掉脸上的眼泪，强作镇定地解释起来。
“小李爷，当初云少爷和不悔小姐失踪，您说是要和那位杨爷一同出去寻找，可是一去就音讯全无，从此兴云庄便成了无主之地。也不知龙四爷生前得罪了什么厉害的冤家对头，这六年来，兴云庄不断遭人明里暗里的装神弄鬼，骚扰捣乱，庄里大大小小的院落墙角，没有哪里不是被人搜过翻过的，简直防不胜防。虽说不曾丢了什么贵重物件，却还是搅得人不得安宁，仆从婢女们不堪其扰，几年来走的走逃的逃，换了一批又一批，若不是前几天云小爷突然回来收拾整顿，重振兴云庄，我怕是也要走了。”说完老人终于忍不住悲伤之情，老泪纵横。
李寻欢一面轻声宽慰老人，一边不禁暗暗心惊。
林麻子的话果然证实了他的担心，虽然他无法解释这种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的奇异时差，但李园这边的世界确实已是六年时光飞逝。李寻欢忍不住偷偷望向龙小云，见他虽换下了当初在光明顶上那套玄青色的武当道袍，重新穿上了如今时兴的服饰，但从外表看来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料想他并没有再被李园这边的时空变化影响到，李寻欢心中总算暗暗松了口气。但他也知道，这一波虽暂时平息，但另一波已然汹涌而至，却不知道如今小云正在气头上，是否能听进他的一番解释。
谁知龙小云在听了林麻子的话后，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更加勃然大怒，手中的鞭子一挥，作势欲打：“你还敢走！你吃我们龙家的，住我们龙家的，只是让你看个庄子都看不好，居然还敢一走了之？天底下哪里这么便宜的事！”
“小云！”
李寻欢叹了口气，想这林麻子也是他自小认识的，从当初的李园到如今的兴云庄，本分老实的干了大半辈子，如今竟然要割舍掉几十年的情份选择离开，可见来这六年时间里，老管家的日子肯定过的很不容易。如今他不忍林麻子一把年纪还要遭到毒打，于是开口劝道，“林麻子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你就饶过他这次吧。”
“饶过他？说的倒是轻巧，我没你那么大胸襟。”见李寻欢出言求情，龙小云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出手了，索性把鞭子扔到一旁，走到那人面前厌恶地哼了哼，随即冷冷一笑，“也对，老天爷平白无故赏了八年青春，任人都会喜笑颜开，哪像我，本就气量狭窄，还无缘无故的被折了两年阳寿，自然是愤世嫉俗，见谁都不顺眼了。”说着也不去看李寻欢此刻是如何的表情，龙小云转而对哆哆嗦嗦站一旁的林麻子喝道，“帖子给我，让我去会会那个大财主。”
“是，云少爷。”林麻子战战兢兢地应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修饰的红色拜帖，毕恭毕敬地递上前去。
从认识小云开始便很少见他会在意什么东西，如今他如此看重那张拜帖，李寻欢心中突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强烈到足以让他忽视小云刚才那一番冷嘲热讽对他的伤害。于是他忍不住从林麻子手中接过拜帖，随即开口问道：“什么大财主？”
谁知龙小云见状，突然像是被电击中了一般，整个人打了个颤，随即大吼一声冲过来：“还给我！”
头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慌张的申请，李寻欢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鲁莽失礼，忙将手中的拜帖递还给他，可偏巧龙小云在这时伸手来夺，帖子掉落在地，正好摊开现出里面的内容。
字呈兴云庄少庄主座下，
在下近日自远方来，尚无栖身之所，听闻君之雅居，依水环山，且有傲梅陈墨，清香不散，更兼曾为小李探花谈文论武之所在。素闻探花相公文采风流，小李飞刀技惊天下，在下渴会久矣，惜悭缘一面，深以为憾。故愿以黄金三千两易此居为己有，聊以慰藉。二月初七，戌时月下，在下不请自来，兴云庄素以交游寄誉江湖，想不致以此见责也。
关天翔敬上
帖中内容映入眼帘，李寻欢顿时一震，俯身拾起拜帖反复看了良久，目光终于转而望向龙小云，见他依然是那幅阴沉愤恨的表情，心中更是焦急，不禁颤声问道：“小云，你……你要把兴云庄卖了？”
“我卖与不卖，与你何干？”龙小云一脸怒容地夺过李寻欢手中的帖子，随即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嘲讽戏谑，“哦，是了，这里是你谈文论武的地方，我把它卖掉你心疼了？你还当你是这里的主人么？”
“我……”骤然听到小云如此尖刻的讥讽，即便是心中早有准备，李寻欢依然感到心如刀绞，并不是为自己所受的羞辱，而是害怕小云对他的误解会让他们两个人愈行愈远。
眼见气氛不对，林麻子害怕再这么僵持下去，那位一旦面对李寻欢便会变得喜怒无常的少主人，又要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忙上前解释道：“小李爷，您别误会，云少爷他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们没有回来的这些日子一直有好事之徒上门生事，这不，昨天就有人送来拜帖，扬言要买下兴云庄，刚刚云少爷就是在为这事生气。他其实……”
“够了！林麻子，你的话太多了！这不用你伺候了，给我退下！”
见少主人发怒，林麻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此时也顾不得一旁的李寻欢，急忙躬身答应，飞快地退出大厅，一时间大厅之中便只剩下李寻欢与龙小云两人。
也不知他们俩沉默了多久，最后还是李寻欢率先打破了沉寂，“小云，买庄这件事……就交给李叔叔吧。”说着他伸手拿过龙小云手中的拜帖，转身便要出厅。
“李寻欢你给我站住！”龙小云见状急忙追上去，大声喊道，“这是我的家，我才是兴云庄的少主，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静静地在厅前的院落中停下脚步，李寻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躬起身子，开始剧烈地咳嗽，咳的很压抑，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再回头，只是微微紧了紧尚未来得及脱下的斗篷，随即直起身子，大步出了院门。
李园的初春乍暖还寒，晚风拂过园中的白色梅林，冷香弥漫，和当年两个青梅竹马的孩童在园中嬉戏打闹，许下永不欺瞒的誓言时，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十九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