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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武 成(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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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岁的左丞相咸阳王斛律金已经在垂死的边缘。他虽然老,但并不糊涂,虽然健康每况愈下,连话都懒得说,可是脑子还显然清楚得很。斛律金拉着儿子斛律光的手:“他们……都回来了吗?”斛律金的次子斛律羡镇守边塞,长孙斛律武都在外为官,斛律光都已经发了讯息让他们回来了。
“武都与公主约明日可到,丰乐还未有消息。”丰乐是斛律羡的字。
斛律金拽着儿子的手:“等不及了,等不及了。”斛律光俯下身,听父亲在他耳边说:“我们一家,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富贵三世,荣宠无比,哪个不是对我们家又羡又妒?然而,我不高兴,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斛律金不是说给儿子一个人听的,对斛律光靠自己这么近有些不满,把他推了开去。
斛律金喘了几口气:“我虽没读过书,也听说过,自古以来,那些凭借外戚的身份显赫一时的,没有几家能善始善终的。自家的女孩儿要是得宠,就会被其他的同僚贵族们嫉妒;要是不得宠,就会被皇帝憎恨……记住,我们一门的富贵是以赫赫战功换来的,不是凭靠女人!”斛律金突然一口气没上来,连着咳嗽不止。斛律光和妻子忙抚着他心口,斛律金缓过来气,脑袋重重躺在枕头上,虚弱地浅浅呼吸。
魏时规定,御史中丞出行的时候,与皇太子分路,所过之处,王公贵胄皆停车相待,车要去牛,轭下放靠在地面,如果不及时回避,仪仗的前驱会用赤棒驱赶。自孝静帝元善见时迁都邺城,这个制度就被废除了。现在太上皇高湛决定恢复这个制度,因为他给他最爱的儿子高俨封了司徒、京畿大都督、领军大将军、领御史中丞,想要让他威风威风。
在高湛的安排下,高俨正式拜领这些官职之日,带上京畿大都督所辖的京畿步骑、领军大将军治下的官属、中丞的仪仗、司徒的卤簿,浩浩荡荡从北宫出发。这边高俨方才出了北宫,高湛就带着胡后、和士开和几名官员匆匆忙忙赶向华林园,仪仗队会从华林园东边经过,高湛早就命人在华林园东门外张起了帷幕,设了席位,供他们观看。
孝珩在胡后身边望向幕外,道路两旁华丽的牛车、马车格外的多,高湛刻意让勋贵们此时驱车上街,来助长高俨的威风。一辆牛车上下来一个青年,回身从车里抱出了一个女童,竟然是长恭。
仪仗队出现了,庞大的队伍中几乎找不到高俨。
高湛回首叮嘱几句,和士开走了出去,才说几句话的工夫,又走了回来。不一会儿,便见一名侍卫驱马到了仪仗队的前方,持赤棒的卫士厉声呵斥,侍卫道:“奉太上皇敕令,回宫取物,请容我先行!”
手持赤棒的卫士竟然一句不答,挥动赤棒向马鞍砸过去,将马鞍砸掉了一块,马大惊,将骑在背上的侍卫摔下了马。幸好附近的卫士及时上来制止住受惊发狂的马,被甩到地上的侍卫爬起来,扶正了头盔,牵了马到道路旁。
“哈哈哈,做得好!”高湛朗声大笑,回头对和士开道:“仁威的那些侍卫,要好好赏赐。”
一整天的劳碌,快把高俨累死。高湛精心给他安排了这么一出耀武扬威的戏码,他可一点不觉得有趣,司徒、京畿大都督、领军大将军,他都想要,而且他想要的是这些官职所能带来的权力,而不是威风。高湛似乎不能理解这一点。
高俨悻悻地走着,忽然抬头见前头就是哥哥高纬的住所。他们兄弟俩不和,平常交流不多,更不会主动互相探视。高纬不像高俨,明明可以清闲,高俨却喜欢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把他当成一个挂名的同僚和上司,既然职务到了自己手里,即使自己还不足以得心应手地处理事务,也要尝试学习。而高纬,乐得当一个傀儡皇帝,反正老爹在,什么事也轮不到他管,整日四处晃荡。
前段时间,跟高纬要好的南阳王高绰被派到晋阳去留守了,高纬不能再找高绰玩,但似乎还有很多事可做,比高俨还忙。不知他这会儿又在干什么,高俨这么想着,走进了南宫。
虽然高纬是皇帝,而高俨只是东平王,由于父母的偏爱,高俨的一切待遇都同高纬,南宫有为数众多的宫女、宦官、侍卫,在他眼里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一看见东平王走进宫来,立刻迎上前。
高俨左右张望,宦官便说:“东平王殿下,主上遛狗去了。”高俨听闻,径自走进了殿里。高俨在席上落座,宫女立刻送上酪浆与几样果品。高俨正好口干,端起酪浆喝了一小口,这时突然瞄到放在案上的一盘李子。初到出李子的季节,现在有李子也是正常了,可是——
咬下一口李子,甘甜的汁液渗进牙缝,酸涩的滋味浸入食道。
高纬把牵狗的绳子扔给了侍卫,低头拍拍衣服。“陛下,东平王在里头等您呢。”高纬的手停住了,食指翘了翘:“就当没见着我。”说完,即刻往别处溜了。
在南宫等了小半个时辰,高俨烦了,站起来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离开了南宫。
“哥哥有李子,我为什么没有?”原本高俨还好好的,一看见婢女端上来的果品,立刻怒火上冲,掀翻了婢女手中的托盘:“我要吃李子,现在。”
“仁纲素性温和,向来没有什么主张,都是陆令萱说了算;仁威向来说一不二,聪明又有主意。我看,仁纲就是不如仁威。”胡后倚在几上,左手放在几上,右手抬起,宫女在给她修指甲,紫裙下半露一只雪白的赤足。仁纲是皇帝高纬的字,仁威则是东平王高俨。胡后左手托腮:“让仁威当个屈屈东平王,怎么不委屈他?”
高湛咬了半颗李子,嫌酸又放了回去:“让仁威当皇帝?”高湛自己也是摇摆不定。高俨曾经在高湛面前说,高纬生性懦弱,不足以担当帝皇之位。他这个次子,想当皇帝。他也觉得高俨个性果断有主见,比高纬更适合当皇帝,可高纬名分已定,改易君主,是关乎社稷的大事,轻率行事,怕是人心浮动,于国家不利。但若自己不把皇帝之位给高俨,来日,高俨不会臣服于兄长之下吧?
和士开替高湛揉着手臂,偷眼观察了高湛和胡后的脸色。高湛的目光瞟来,和士开卑微地低下头。高湛一笑:“士开的意见呢?”
和士开见高湛的神色正常,似乎不是试探他,便叩首答道:“帝王家事,臣实不应妄议;事关陛下与大齐的基业,臣又不得不说。臣以为——”和士开的话就是决定性的建议,胡后紧张地注视着他。和士开一向知道她的心意,一向都知道的。“国君乃国家之本,不可轻议更改。”胡后摸摸自己的心口,凉凉的。
高湛轻斜着头想了会儿:“你所言,正是我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