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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段 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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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娘!”教冯小怜弹琵琶的乐人叫曹僧奴,他有两个“女儿”,育容和朱娘。曹僧奴偏爱朱娘,教导她们的时候对曹朱娘也指导得多一些,因为曹朱娘比曹育容聪明漂亮。曹育容看见生气,干脆专心去练跳舞,很少弹琵琶了。虽然照顾李嬷嬷的面子答应教导冯小怜,大部分时候冯小怜还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琵琶发呆。她听着曹朱娘弹出的声音,看着曹僧奴如何纠正她,然后自己找个地方练习。自己弹得比曹朱娘好,冯小怜这么觉得。有时候她和曹育容一样看不下去,就跑去曹育容那里看她跳舞,一个年纪已经大了据说不久就要离开皇宫的舞伎指导她。和曹氏姐妹不同,那个姓刘的舞伎姐姐很和善。
一听到冯小怜弹琵琶曹朱娘就会不高兴,不过上回她摔了冯小怜的琵琶的事被李嬷嬷告诉了曹僧奴,曹僧奴警告过她,她不敢再做同样的事。虽然如此,当和冯小怜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看过来的厌恶眼神,也让冯小怜难以忍受。曹育容同样不喜欢冯小怜,但没有敌意的表示。这也是冯小怜乐意离曹僧奴他们远远的原因。
小怜双腿前后岔开,曹育容和刘姐姐一人按着她的一边肩膀往下压。“痛、痛!”小怜喊起来,两个人立刻都松开了手。小怜把后腿一收,弯到侧面坐在了地上。
刘姐姐笑说:“想跳得好,不下点苦功可不行。”
“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会,跳什么舞?”小怜一听到这声音就皱起了眉头。曹朱娘推了一把半开的门,面带讥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怜:“又是琵琶又是舞蹈,你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学这么多干嘛?我们姐妹学来是要去侍候主上的,你呢?你也想去侍奉主上吗,你也配?”
冯小怜刚要还口,看到刘姐姐对她摆了摆手,闭了嘴,站起来跑到案边抱起琵琶就走。
牛车在妙胜寺外还未停稳,长恭急急忙忙跳了下来,几乎用拽的拖出了一个人。“慢、慢、慢!”一只木屐都掉在了车旁,长恭看见才松开手,崔季舒单脚向前跳了两步,才够到了落在那里的木屐。才把脚套进木屐,长恭又过来拉。崔季舒被他拉扯着边走边说:“殿下啊殿下,我这半老头子体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走不快——慢点、慢点。”
被长恭拉进门,一转头看见一群尼姑中坐在榻边的中年尼姑,崔季舒面色窘迫。两人相对看了一会儿,李祖娥对长恭点头:“兰陵王。”她的眼睛里还闪着一点光,是刚刚哭泣留下的。
长恭把崔季舒推进去:“快。”
“腰、腰!”崔季舒不满地喊着,捏了捏自己被长恭狠狠推了一把的腰。李祖娥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到边上,把胡床让给了崔季舒。崔季舒头也不敢抬起,装作她不存在一样,仔细为榻上的病人号脉。
榻上的李难胜闭目休憩,感觉到有人碰她的手,睁开了眼睛。突然一阵反胃,一股液体从食道里涌上来,旁边的尼姑马上拿了一个盆,李难胜撑起手肘,大口大口的血液吐进了盆中。待她吐完血躺下,尼姑用从热水里提起来拧干的丝巾擦净了她嘴边的血液。中衣的领缘上镀了一层黑色,是积了很厚的血迹。
据李祖娥说,李难胜病了有一段时间,但是她一直没有重视自己的身体。病到后来,胃部日日疼痛不已,进食困难,才开始请过两次大夫,开了些药叮嘱了一些事项。直到开始呕血,李祖娥发觉她病情严重,赶忙让长恭帮忙找好的大夫,长恭昨天来看了一次,今天立刻把刚回到邺城没几天的崔季舒拖了来。
长恭躲出了房间。虽然他征战沙场,见过两军对垒无数的人丧命,一离开了战场,他会害怕死人,更怕看着别人死去。李难胜的病情已经无法挽回了,长恭昨天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结论。他看到李祖娥哭,他想无论如何尽一点力,哪怕只是让李难胜活得久一点。昨天他看到的是一整盆的血,都是李难胜呕出来的。看见她边流泪边呻吟,看得他头皮发麻。
长恭杀人也会害怕,所以他信佛,连李祖娥,连静德皇后,都会和他一样为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亡灵祈祷,希望减轻他的杀孽。但长恭并非从来都怕。第一次他感到恐惧,是郑季姜死去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她躺在自己怀里,看着她血液流尽而死。后来,目睹孝瑜、孝琬的死,他站在恐惧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他只是把这种恐惧藏在自己的心里,经常做噩梦也不会对人提起。作为一个武将,害怕死人,一定会被人当成笑话。
济南王高殷和郑季姜的灵位摆在他的面前,郑季姜的灵位放在高殷灵位的侧后方。长恭往它们前面的炉里添了香,手指木然在香炉上方搓着,直勾勾盯着高殷的名字,好像看到在那旁边,又多出了几个字。
崔季舒在为李难胜针灸,试图减轻一点她的痛苦。李难胜半睁着眼睛,看着崔季舒。崔季舒被她看得难受:“济……等行师太,好过些了吗?”李难胜轻轻点了一下头,她的手指在胃部磨了几下。
“……请。”崔季舒看了李祖娥很久,没想好该怎么叫,只说了一声“请”,从胡床旁边走开,让给李祖娥坐。
“给崔使君一碗热水。”李祖娥对旁边的小尼姑吩咐:“尼寺里没有酒食可以招待,使君莫要嫌弃。”崔季舒苦笑着摇了摇头。李祖娥坐在胡床上,握住李难胜纤细的手指:“等行。有想吃的东西吗?”她的这种情况,根本不能进食,李祖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问。
李难胜摇了摇头:“很久没看到解忧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见她,因为看到她就像看到了高殷,虽然他们可能并不相像。
没来由,李祖娥泪水盈眶:“你想解忧?我去让兰陵把她接来……”
李难胜无力的手拉住了她不放:“不见。”解忧并不像自己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让她看到自己垂死的模样,会吓坏了她。
李祖娥强忍着呜咽,要争取这为数不多的时间,把她的想法问问清楚:“你有什么东西……想带走的?”李祖娥说说停停。这样问太残忍,让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交代自己的后事。
李难胜默然无语,看着姑姑忍不住哭泣的脸,思索良久:“有一箱,我偷偷收起来的济南王的遗物——姑姑留着,或者帮我烧了。我不想带着它。他的衣服,他写的字,和书。”
这么多年,她竟然还留着。李祖娥掩面,泣不成声。李难胜望着一个个为她伤心流泪的人们,无奈地闭上眼睛。她不想她们为她哭,她希望她们为她祝福,祝福她来生,不用再遭受这样的命运。贫穷也好,粗鄙也好,当一个乡野村妇,好过做一个高贵的傀儡,好过用一辈子去怀念唯一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