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415、安 德（五）

　　任城王高湝收到高延宗的“诏书”，岂料不但没有接受，还将延宗派出的使臣刘子昂并书信一齐押送到了邺城高纬处，道：“我本人臣，哪敢受此重任？”高纬下诏召集邺城内外诸贵臣子，共商全身之策，并下令募集军队。

　　“让任城王高湝率领幽州道兵自土门声称取并州，令独孤永业带领洛州道兵入潼关声称取长安，请让臣领京畿兵出滏口，与北来周兵作战。周军听闻南北有兵，身陷危境，必然逃溃。”孝珩夙夜未眠，与幕僚、大臣研究退敌之策。现在齐国岌岌可危，不可能夺回并州拿下长安，这个策略显示的鱼死网破的决心，周人如果坚持下去，付出的可能是大半个国家，齐国尚不值他们如此。

　　高纬近日来看孝珩的目光总是带着奇怪的暗沉，孝珩忽略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又说：“士兵已经募集到，陛下承诺的重赏呢？请陛下慷慨解囊，将宫人珍宝赏赐将士，鼓励军心。”高纬眼睛眨了一下，转向别处。高纬不想拿钱出来，他早早将宫里的珍宝收拾好，往后逃生陈朝或是突厥，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作客他乡，这些珍宝将是他下半生浮华生活的依赖，也是他卷土重来的资本，他不能现在就断送自己的将来。

　　尉相愿劝道：“臣以为广宁王之计可行，陛下速下决断。”所有人都知道尉相愿出仕于广宁王府，无论什么情况必然坚定站在广宁王一侧，尉相愿的劝说实在不具说服力。但孝珩提议的方法是大家商议的结果，也许是眼下唯一的破解之策。

　　未等高纬作出大夫，高阿那肱冷笑：“将京畿之兵托付广宁王？万一广宁王出了城门立刻挥军对邺城呢？”

　　高纬眼睛里突然释放出了不知什么含义的光芒，尉相愿反驳不了，孝珩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大敌当前，当知轻重。我高孝珩，绝不有负于祖先。我若作出这等无耻之事，他日便等任城王来取我人头，当无半句言辞。”

　　“若是广宁王将兵投敌呢？”高阿那肱又反问，“带着我京畿将士投入宇文邕军中，定比广宁王一人孤身前往要受欢迎吧？”

　　因为延宗在晋阳称帝的缘故，孝珩与朝廷之间的信任更陷危机。于高纬，孝珩与他有弑兄杀弟之仇，孝珩文襄传人的身份亦为朝中上下所推崇，延宗斗胆称帝更昭示文襄诸子夺位之心未死，高纬断然不能再将信任赋予此人。正如高阿那肱所说，孝珩名声、地位俱全，如将京畿兵权交给孝珩，恐怕孝珩的首要之事不是抵御外侮，而是改朝换代。

　　孝珩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不受欢迎，他若不自己来参加会议，高纬一定也不高兴请他。以高纬为首的朝廷已经彻底容不下自己，孝珩心中自知。他一去，有两种结果：要么打败周军，要么被周军所败。若是成功击败周军，他就是救国功臣声威大振，再凭借手中兵力，以晋阳为据点，轻易可以将邺城拿下；倘若败在周军手上，也不过被杀被俘，同现在的坐以待毙没有什么区别。但无论击退周军之后的打算如何，当务之急应该是退敌，然后再与高纬一决高低，显然高纬并不是这么想。

　　孝珩拂袖而起，头也不回走出凉风堂，尉相愿、房彦谦等人紧随其后。高纬、高阿那肱只是冷冷看着他们离开，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呵斥。

　　“陛下，”等到孝珩一干人已走远，高彦道才第一个出声，“周人不日将从晋阳南下，臣请陛下明日亲自犒劳将士。”其实孝珩的建议高彦道认为都可行，但既已被高纬一一否决，高彦道也不敢再提，以防被打为孝珩的“同党”。

　　“劳军？”往常劳军，多是军队打了胜仗，他负责去发放财物赏赐，只要在将士面前露个面，不需他多做什么。今次不同，他们面临大敌，眼下时局如此，定不会那么简单。

　　高彦道说道：“陛下亲自出面，多说一些激励人心的话即可。”

　　说话？高纬最怕的就是在陌生人前说话，何况一下子面对那么多五大三粗的士兵，他一定会紧张得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的。高纬面露难色，斛律孝卿对高纬颇为了解，便说：“陛下，让臣为陛下拟一份草稿，陛下背了，到时候念出来就行。”

　　高纬并没有爽快答应：“可是、可是……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不想去跟他们讲话……”

　　这番话大在高彦道意料之外，他对高纬的了解还是太少：“他们都是为陛下赴汤蹈火的将士，是陛下的子民，怎么能说不认识呢？就算不认识，陛下此时也应当去认识一下。”

　　高纬胆怯又厌恶地瞥了高彦道一眼，斛律孝卿很有耐心地劝说：“不必担心，陛下那时照着臣写的辞背出来，不必看他们，权当无人在听好了。陛下从小精读诗书，背短短一篇文章，不是什么难题。”高纬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新兵老兵混杂的军队集结在广场上，大臣们也都已按部就班，皇帝似乎姗姗来迟，士兵中渐渐出现一些絮絮叨叨的议论埋怨，冻得人瑟瑟发抖的寒风中，皇帝居然要他们等那么久。高彦道默然看着刚刚到来的孝珩，最近他的脸上总是多了一些烦躁的神情，面色蜡黄，出现了眼袋，显然很久没有睡好，说他为国操劳，是真。

　　“主上呢？”孝珩今日来到这里后还没有看见高纬，似乎也不耐烦了。

　　高彦道正欲回答，听见了一些声音，知道高纬来了，就没有多话。冯小怜陪伴着高纬，不停地给他鼓励，斛律孝卿和高阿那肱则不断地叮嘱高纬些什么。然后冯小怜止步，目送斛律孝卿、高阿那肱陪伴高纬走来。高纬口里念念有词，孝珩不知道是什么，高彦道却知道他一定是在背斛律孝卿写给他的演说词。

　　人群骤然安静了，当高纬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穿着厚厚的棉衣，包裹在貂裘之中，脸小得让远处的士兵看不见，有些笨拙，有些磨蹭，这就是他们的君主。

　　高纬不知道让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站在几万人的面前，他惊惶地沉默了。“陛下！”斛律孝卿着急地喊了他一声。高纬紧张地攥住他的手。

　　高纬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除了冯小怜对他说的那些宽慰他的话。可是斛律孝卿到底让他说什么？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呵呵，呵呵呵——”当这个声音从高纬口中传出的时候，斛律孝卿惊呆了。

　　“陛下……”高彦道不知道高纬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而此时，高阿那肱跟着高纬开始笑，不明所以的内侍们，跟随皇帝的情绪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立刻开始哈哈大笑。

　　面对一些大臣不加遮掩的愕然，高纬渺小的自尊碎裂得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