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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者与死者 ...

  •   迷雾中亡者之殿显得灰蒙蒙的,沉寂中空洞而荒凉。芬巩觉得,迷雾和沉寂有如一体,无处不在。他漂浮其中,如同漂浮在悲伤的海洋里。他就这样徜徉着,淹没在哀悼和悔恨中,直到有个庞大的存在现身——仰望不见其顶,俯瞰不见其底,环视时只见其伸展开来,如同广袤无垠的平原。是曼督斯。既是居所,又是主人。
      他跪下去,抬起头——或者说,那是脱离□□、没有双膝和面孔的灵魂在接受审判时所做的动作。不管那是什么,对他的灵魂来说,这种感觉就是跪下与抬头。此外,他还感到赤裸裸的,就像被剥得□□,面对激动的人群接受审问,羞耻、污点、痛苦和恐惧,全都无从隐藏。
      或许真是这样。此时此刻,那些他曾杀害,曾带入灾难,送上悲惨的血腥战场的人,会不会正在注视他,只剩了无遮无蔽的本体的他?
      静观其变好了。
      “汝作何辩解?”审判者纳牟问。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没有形体——与亡者交谈,何必披上形体呢?无形绝不可能削弱他的存在,他令人敬畏,拒人千里,比芬巩印象中那个维林诺太平岁月里的曼督斯伟大得多——除非是芬巩自己缩小了。他意识到,他想不起那个化身为首生儿女,行走于蒙福之地的曼督斯是何模样。这是宣告诺多族厄运的曼督斯,那位芬巩在贝烈瑞安德无论何时想起自己染血的双手,都会对他心生畏惧的大能者。此地惟一的大能者。
      “汝作何辩解?”审判者再问。
      “有罪。”芬巩答道。开口却没有嗓音,发声却没有回响,这真奇怪。感觉不对。他已经开始憎恶这种感觉了。
      “缘何有罪?”
      “亲族残杀。”
      “汝为何参与?”
      芬巩想了想。“我未能三思,”他最后勉强答道,“我看到朋友遭到攻击,就仓促采取了行动。我为拔剑的时刻后悔。但我确实相信……”
      “汝只需对吾之提问作答。”审判者严厉地说。
      “Airë[1],如您所愿。”
      一阵停顿。
      “可有其他罪愆?”纳牟问。
      这就更难了。迄今为止,在芬巩看来,杀死那些为保护自家白船而战的泰勒瑞水手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大恶事。他还因为什么而负罪呢?是因为他像泰半亲族那样,相信诺多族强大到了可以独力击败大能者的一员吗?是因为他固执地战斗下去,白白浪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无数生命,而非承认错误,祈求援助吗?要杀戮的话,方法不止挥剑一个。他把别人领入了灾难,等于是同样有效地杀害了他们。
      突然间如醍醐灌顶,他意识到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如同一本打开的书,呈现在这位严厉无情的维拉眼前,但要把这些反思变成可以引发回应的供认,则需要他有意识地决定。
      那么就让它们成为供认,他决定。
      “如此,”审判者读出了他的想法,“吾假定汝已准备就绪,前去恳求宽恕?向汝曾以汝剑、汝言、汝之战召、汝之骄傲伤害过的灵魂恳求。澳阔泷迪的泰勒瑞尚有一些留于吾之居所当中,旁人亦有许多先汝一步到来。”
      芬巩大吃一惊:“恳求宽恕?向所有的人?”
      “所有应召来此者。”
      “有多少?”
      “若汝定要知晓,可于恳求之时计数。”传来了不带感情的回答。
      芬巩意识到,以前他根本不懂羞耻和恐惧的含义。与此相比,□□地站到满眼鄙视的人群前就是幸事。
      “但是有些人——或者很多人——可能不愿意宽恕我。”他提出了抗议。
      而正义不会让步:“若汝希冀赢得宽恕,则需反复恳求。”
      芬巩踌躇了。这太过分了,恳求一次就够多了。但当他把意念转向审判者时,他察觉到空虚取代了那个严厉、宏大,刚刚还在面对他的存在。纳牟已经退到了他无法跟随之处,灰暗的寂静再次包围了他。
      他很难过。他渴求自己的□□。他的记忆在疯狂进攻,他没法抵挡。但他能记起的不是蔚蓝如阳光明媚的天空与奔涌流淌的河流,也不是新绿如茂盛的草地和起伏的森林,更不是日落的火红。身处此地,爱算什么?快乐又算什么呢?他记起了死亡、战斗、杀戮。他需要休息,找到安宁。因此他缩回了内心。
      但他不得休息,安宁也躲避着他。
      在他脑海中,一张生动的织锦正被编织成形。他记得一个泰勒瑞水手,因为水手海灰色的上衣正配海灰色的眼睛——那是说,在他用剑在那件上衣的襟前刺出血斑,令那双眼睛呆滞失神之前。芬巩的武装要好得多,事后身上染的血没有一滴属于他自己。那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可是那时,他相信泰勒瑞奉了维拉的命令正在伏击诺多族,他以为自己是在为自由而战,而这样的战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何况,那个水手也不曾祈求仁慈。
      如今他知道了,欧尔威和他的臣民只是在保卫他们钟爱的造物,这一点每个诺多都该理解。现在,事实证明,他曾热望的自由就像他的影子一样难以捉摸,甚至不值得他付出自己的生命,更遑论旁人的生命。
      所以,假如他是一个泰勒瑞水手,他为什么要宽恕呢?
      恳求没有意义。
      我想接受应得的惩罚,他想。就让纳牟宣告判决,一了百了——是让他服刑成千上万没有□□的岁月,还是更有甚者,让他穷尽阿尔达的寿命都身陷死亡的囹圄,永无出头之日?
      但接下来他又怀疑,在这片厅堂里时间有何意义,其流逝又能如何衡量——不是靠缓慢的星辰轮回,也不是靠迅速的月亏月圆、日过苍穹。在这个超然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处所中,那些不过是空洞的词汇。
      思维经历了若干次总是结束在出发点的漫长怪圈之后,芬巩察觉了另一个同样受羁于此的存在。那是一个灵魂,紧挨着他,也许说是“邻近”更确切。它不是一位维拉,而是和他同等尺度的存在——这是说,倘若“尺度”在这个庞大有如死亡本身,却又不超出每个孤独灵魂之内在的地方还有意义的话。而这个灵魂是悲伤的。
      “见到你也来了这里,我感到哀伤,”它说,“当我们都活着的时候,我只愿你安乐,尽管有时显得并非如此。你能原谅我吗?”
      芬巩认出来者,不禁大惊,因为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先找到父亲,而不是相反。“可是,儿子怎能放肆到原谅父亲?”他问。
      “为何不能,既然父亲能够放肆地原谅儿子?”
      直到那一刻,芬巩才容许第一缕有关迈兹洛斯的思绪浮出沮丧的深渊。真的可能吗?他父亲曾经对这份孽爱深恶痛绝,他们难道真能就此达成和解?
      一段时间不定的停顿。芬巩醒悟到,他是在祈求:在被伤毁的阿尔达中,还有可能存在无条件的爱。
      “我恳求你的原谅,”他终于轻声说,“而你得到了我的。”
      他父亲灵魂的色彩变换了,就像一阵风掠过灰色的水面,掀起闪光的涟漪。“哦,我的儿子。”另一道更温和的波纹,“你可知道?这是一个开端。”
      “一个不算太难的开端。”芬巩答道。
      一个表示赞同的动作:“对我来说,或许要困难一些。”
      隔了一阵,芬巩才明白他父亲的意思:“你的半兄长?”
      “对,我的兄长。”
      “你有……”芬巩迟疑了,“他有……?”
      “我确信,他开始倾听了。”他父亲答道。
      不必再说什么了。如果我父亲正与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对话,我也不能待在这里,顽固地保持沉默。在另一段时间不定的停顿后,芬国昐的儿子想。我必须继续。

      继续苟活就是把本属于他的死亡强加到别人身上。
      多瑞亚斯周围的白雪被杀亲者的脚践踏得一片狼藉,大半变成了鲜红或粉红,因为幸存的战士拿它清洗了染血的刀剑。到处都是倒卧在积雪中的尸体,进攻者和防守者皆然。死了之后,他们看着没什么区别——他们也不该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精灵。
      除了迪奥·埃路希尔一个——迈兹洛斯坐在死尸当中的一段树干上想,带着超然物外的一针见血。迪奥只是半精灵。他的尸体躺在明霓国斯里,与凯勒巩和库茹芬并列。他杀了凯勒巩,库茹芬杀了他,却挨了他的濒死一击,也没多活很久。卡兰希尔也死了。他们企图收复的那颗精灵宝钻下落不明。迈兹洛斯很清楚那颗珠宝已经不在明霓国斯了,不过他剩下的三个弟弟仍在上千个死气沉沉的洞穴中徒劳地搜寻。
      或者说是三个中的两个才对,因为他抬头时,刚好看到玛格洛尔正从黝黑的树干间走近。他弟弟眼睛发肿,满脸污迹,就像一个用肮脏的小手抹掉了眼泪的孩子。在离兄长三码远的地方,玛格洛尔停了下来。如今,大多数人都跟他保持着距离,迈兹洛斯料想自己的模样空前地可怕,很可能是因为要不是□□的活动显示了活着的表象,他就等于是已经死了。
      “他们不在了。”玛格洛尔说,尽管裹着斗篷,却在颤抖。
      “它们?多瑞亚斯只有一颗精灵宝钻。”迈兹洛斯告诉他。
      “我说的是我们的弟弟!”玛格洛尔几乎是吼道,接着稳住语气补充,“我下令埋葬他们。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尸体就那么留在辛葛的宫殿里。”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迈兹洛斯想。但为什么要哀伤?至少他们不会再去引发流血杀戮了。如果灵魂注定要落入永恒的黑暗,尸体在哪里腐烂又有什么关系?要腐烂的话,比这糟糕的地方还多得是,这好歹也是那些染指宝钻后死掉的君王们的住处。但他没把这些想法说出口。
      “Russandol,你怎么只穿着单衣坐在这里?”他弟弟突然问,“现在严寒刺骨,你肯定很冷吧?”[2]
      迈兹洛斯耸了耸肩:“我再也承受不住铠甲了,而且我不觉得冷。我可以在雪里□□地打滚,半点不受影响。”
      “可你都没用它洗掉手上的血迹。”
      “我的手就该是沾着血的。而且,你也许是洗过了手,可是血仍然沾在你的左颊和头发上。”
      玛格洛尔挖起一捧雪,尽力清除血污。“还有吗?”他问。雪融化了,淡红色的液体从他颊边滴落。
      “还有。”迈兹洛斯疲倦地说。玛格洛尔,别自欺欺人了。而且拜托,走开吧。
      但玛格洛尔不肯走。“你知不知道凯勒巩的仆从把那两个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他想知道。
      “什么孩子?”
      “迪奥的两个儿子。我听说他们被带进了森林,但是……”玛格洛尔的声音低落下去。
      奇怪的是,在那一刻,迈兹洛斯感到心中一动。他那颗冰冻的心灵竟然有轻微的刺痛,好似在显示它还没有彻底死去。他别过了脸。
      他们找到了凯勒巩的仆从,发现传言不虚。那两个孩子被遗弃在森林里,等待被冻死、饿死,或更惨的死法。凯勒巩的部下出于一种扭曲的逻辑,似乎认为这样替主上复仇是恰如其分。迈兹洛斯斥责了他们,但如果不是玛格洛尔不肯罢休,他所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了——那天晚些时候,玛格洛尔在归途中问他,他们是不是连孩童也不肯放过,以及他们还能再堕落多深。他们两人都不知道答案,但等到夜深人静,迈兹洛斯悄悄地离开了,到森林深处去寻找迪奥的两个儿子。
      他在黝黑扭曲的树木间穿行,践踏着月光下的白雪,纳闷着他这样一个人想借着一个孩子得到什么。儿子是一个别人才会珍爱的词,而他的爱就像寒冬一样贫瘠无果,如冰霜一般逼人,是一团滚烫的火焰,却永远无法温暖一个家庭的核心。他生而如此,倒不曾为此抱憾,然而在失去芬巩之后,就连那团火也被剥夺了。
      但是想想吧……孩童灵魂的火焰是年轻而强壮的。如果他能拯救那两个孩子——哪怕只是其中一个——那火焰的热度会不会解去他的冰冻?他还能不能承担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也许,他们可以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早在世界的另一个纪元,早在失去光明、无邪、肢体和至亲的生命之前?
      他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们也没有藏在森林里。他找到的仅仅是脚印,再无其他——鲜活的生命逝去后的空虚,如冬季一般短命的痕迹。当雪融的时候,迈兹洛斯停止了徒劳无功的搜寻。
      他对玛格洛尔说,那两个孩子想必成了被他杀掉的野狼的猎物。他弟弟悲伤地认同只能是这么回事。但迈兹洛斯心知肚明:在那片死气沉沉的森林中,一只狼也不剩了。方圆数里格内,惟一的捕猎者就是他,比任何一只狼都要恐怖凶残。迪奥·埃路希尔的两个儿子是被那个他心灵一度所在之处的黑洞吞噬的。
      又是两个,他发现自己在想。还会有多少,为了他父亲的宝石?他还想得到它们吗?他认为不想。他既然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个誓言?
      于是,他否认了它。

      芬巩去请求宽恕的第一个灵魂是科伊瑞尔的,主要是因为他料想这很容易。然而令他惊愕的是,他发现拒绝不见得来自憎恶或源于怀恨。她告诉他,没什么可原谅的。
      芬巩觉得这恐怕不合要求,于是他又去恳求,指出他当初害她白白送了命——她救了他不假,但他随即就丧生在勾斯魔格的黑斧下。但科伊瑞尔为她的牺牲而自豪,不允许他贬低她的牺牲,不承认她有任何必要原谅他。
      芬巩向审判者回报:“Airë,如果这样做行不通,我该怎么办?”
      “汝所谓‘行不通’是何意?”纳牟·曼督斯想知道。
      “我是说……”芬巩开始解释,然后支吾了——他是什么意思?
      “汝应深思。”维拉告诉他。
      于是他深思了,反复深思。某一时刻,他猜想之所以行不通是因为自己耐心不够,而他早该补课去学习等待。当他着手修炼耐心的时候,另一个受羁的灵魂找到了他。
      “Finno,原谅我,我在你的最后一战中辜负了你。”这个灵魂说。它属于图尔巩。
      芬巩克服了在亡者中发现亲弟弟的最初震惊,答道:“可是Turno,你不曾辜负过我。那场战役落败,并不是你的过失。”[3]
      “我不那么看。”
      图尔巩的灵魂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固执和消沉的气息,芬巩深受困扰,于是说:“倘若我的宽恕能帮助你继续,无论你需要什么宽恕,我都会给你。”
      图尔巩的反应是冰冷的,或者说,可以被形容为冰冷,假如芬巩还能感受到寒冷的话。“你以为我是在积攒原谅,以求尽快重生吗?大错特错!”图尔巩开始后退,就要离去。
      “等等!”芬巩说,“Turno我的弟弟,我没有办法把你不需要的原谅施舍给你,但我愿意承认你做得不够好,我也一样。就像诺多的厄运预言的那样,你我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做到足够好。不要让它变成你我之间的芥蒂。”
      图尔巩闻言,虽未开口,但那股冰冷渐渐减轻了,他似乎缩回了内心。芬巩向他伸出了手,他弟弟却脱出了他无力的拥抱。
      沉思着,芬巩回到了审判者面前。“‘行不通’的说法是错的,”他承认,“我不能靠催促别人原谅我来赢得新的□□,对不对?”
      “你似乎开始领悟了。”传来了回答。第一次,这位维拉像是有了人情味。
      “是我的弟弟帮了我。他比我睿智。”芬巩冒昧地说。
      “他要学的与你不同。”
      芬巩脑海中的织锦——如果它真存在于他脑海中的话——又一次变得生动起来。芬巩看到科伊瑞尔以决心已定的姿态跃过来保护他,他看到她倒下,垂死的脸上分明刻着了然——她只是推迟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他又去找她时,她很吃惊,没料到他会回来。他告诉她,她是对的。他感到有必要恳求她的原谅,并不意味着她必须遵从他的请求;因为如果她根本不曾责怪他,又怎能原谅他呢?从前他不得不婉拒了她献出的爱,现在他只能接受她献出的死。她是对的。她的死属于她自己。
      科伊瑞尔沉默了。“Aranya,您的谦卑使我的骄傲相形见绌。”最后她说,含着悲伤。
      “Aranya?这里没有君王。”一个没有□□的灵魂怎能戴着王冠,或拿着权杖?但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这份谦卑只是一位至高王没落的骄傲。他仍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迈兹洛斯刚听说迪奥的女儿在西瑞安河口持有那颗精灵宝钻时,没有立刻去攻击她。他难道不是已经否认了那个誓言?因此,他让剑留在了鞘中。他那三个还活着的弟弟选择与他相同,最如释重负的是玛格洛尔。
      但你不可能摆脱你的阴影,无视你的过去,仿佛你从未受过它的影响。他怎么竟会以为他能?假如他放过埃尔汶,那么在多瑞亚斯的杀戮就会变得毫无目的。迪奥、宁洛丝和所有那些多瑞亚斯的国民——都无谓地遭到了屠杀。迪奥和宁洛丝那对年幼的儿子——死得没有一点意义。迈兹洛斯的头脑翻腾着,扭曲着,想理清放弃猎取那颗染血珠宝的逻辑。徒劳无功。那个誓言已经摧毁了他的心,然而那显然不够,现在它又企图毁坏他的头脑了。想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想否认一个以伊露维塔本人之名发下的誓言,下场就是这样。
      无从申诉。
      他在弟弟们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挣扎——双胞胎,就连竭力坚持原则的玛格洛尔也不能幸免。费艾诺的儿子们陷入了父亲命运的罗网,就像埃路瑞德和埃路林陷进了迪奥的一样。
      无路可逃。
      我们最好一以贯之,他饱受折磨的头脑告诉他。我们难道不欠那些受害者一个被杀的理由?
      埃尔汶看来同样认为有这样一个理由,否则她就不会在遭到攻击时舍弃了两个孩子,跳进大海,只为救下那颗精灵宝钻。她确实救下了它,但她的两个儿子本来会死——如果不是玛格洛尔找到了他们,内心被他们的无辜打动,如果他们不是孪生子,恰如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
      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被杀了,注定落入永恒的黑暗。就像凯勒巩、卡兰希尔和库茹芬。
      迈兹洛斯自己拥有子女的机会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也着实羡慕埃尔汶那两个孩子的童稚和纯真,但他并不嫉妒玛格洛尔对两个新收养子的爱。若不是诺多族的反叛和流亡,玛格洛尔本不必依依不舍地把新婚妻子抛在维林诺,本可以和她生儿育女。作为一个费艾诺的儿子,他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海港毁灭的第一波混乱过后,迈兹洛斯成功地避开了那两个还不如一颗精灵宝钻珍贵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他去找他弟弟,却发现有个不认识的男孩在读一本玛格洛尔的书。被问到时,那个陌生孩子拒绝吐露真名。“有必要吗?你反正不可能分清我和我的孪生兄弟。”孩子说,徒劳地想要掩饰好斗的面具下那份过于明显的不安。
      迈兹洛斯猜想他是那两个半精灵之一。他告诉那孩子:“我完全分得清我那对孪生的弟弟。”
      “而你把他们一起送上了死路。”半精灵尖声答道,然后就跑掉了。
      迈兹洛斯眨了眨眼睛。很明显,埃尔汶的儿子不但害怕他,而且还鄙视他。
      他把这事告诉了玛格洛尔,并且出于好奇问他弟弟,教给那两个孩子一些礼貌是不是太难。
      他弟弟摇了摇头:“Russandol,我从来没让他们鄙视你。他肯定是发觉你在鄙视你自己。不要否认你确实在自鄙。”
      “我难道没有足够的理由吗?”迈兹洛斯问,“我是那个下令屠杀的人。我是那个把弟弟们带上死路的人。你以为抚养孩子就能让你忘记父亲的誓言?那样的话,你就还是在自欺欺人。如果我又让你拿起剑去战斗,你会的,尽管现在你决不会自愿去做那种事。而那就是为什么我是可鄙的——这你也明白。”
      玛格洛尔向他走近了一步,又一步,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你错了。”
      有一刻,迈兹洛斯以为他弟弟就要吻他了,他紧张起来,做好了推开对方的准备,但玛格洛尔没有。
      转身面向窗子,迈兹洛斯问:“你觉得我遇到的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
      一声叹息。“多半是埃尔隆德,鉴于你遇到的人在看书。别对他太恼火,”玛格洛尔不抱希望地补了一句。
      迈兹洛斯做不到恼火。而在不久以后的一个夜晚,当那颗精灵宝钻现身天穹,极尽辉煌时,他也做不到像弟弟那样欣喜。毕竟,还有两颗精灵宝钻滞留在尘世中,誓言尚未达成;但有种预感告诉他,那两颗珠宝亦不会久留在魔苟斯的王冠上了。

      “我为什么要宽恕你?”那个泰勒瑞精灵的灵魂质问芬巩,“是你谋杀了我。是你把我送到这个地方受罪,渴望着□□,我待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抛下了妻儿、父母、姐妹、朋友。就算我能原谅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我要怎么才能原谅你给他们带来的悲伤?别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芬巩一言不发,思索着这是不是印象中他杀的那个穿着海灰色束腰外衣的水手。不过,是与不是似乎无关紧要,也没人会去问受害者死在自己剑下的时候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然而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他记忆犹新的人。
      受害者那种愤怒的痛苦令人压抑,就像黑烟从一个闷烧的灵魂中散发出来,如同浓云一般在周围翻滚。有一刻,芬巩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当时不祈求仁慈,但那股冲动平息了——谁都不该沦落到不得不为自己的正当权益而祈求的境地。因此他求这个水手宽恕,不止一次,而是一再请求。他本来做好了坚持不懈的准备,可是这明显增加了对方的痛苦,于是他住了口:“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宽恕我。”
      又一次,芬巩回到了审判者面前。“有一个灵魂……”他说不下去了,忘掉了思虑周详的论据,但纳牟·曼督斯像是在耐心等待,于是他终于贸然吐露了绝望:“Airë,我不断恳求他的宽恕,一次又一次,但他就是不肯谅解。我非得去折磨他吗?您为什么不释放他?他做错了什么?”
      最后两个问题似乎太冒失了,芬巩以为自己会遭到斥责,然而传来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沉着。“那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纳牟说,“然而你可以找出自己的答案,据此行事。找出他应该宽恕你的正当理由。这样的理由是存在的。”
      “这么做不会很自私吗?”芬巩反对说。
      像从前一样,那位维拉只说:“深思。”
      因此芬巩坐下来深思,反复深思,直到胸有成竹,才回去面对那个水手。“我有理由让你原谅我。”他说。
      “我不想听。”水手答道。
      “你会想听。恰恰是因为你不肯原谅我,你才会滞留于此。你可以不考虑我,但你难道也不考虑你自己?
      “那我的家人和朋友呢?我不能为他们代言。”
      “他们会接受,”芬巩冷静地说,心知这是事实,“如果这能让你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就会接受。而且你不必为我对他们所做的原谅我,只是我对你所做的而已。如果我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我将同样去恳求他们宽恕。”
      泰勒瑞水手仍然顽固:“你只不过是想方设法要我为了你的一己之私答允你的请求。”
      对此,芬巩也有应对。“我不可能避免从中获益,”他承认,“但你难道真会让我——”他鼓起勇气,“——让我这个你最憎恨、最鄙视的人,妨碍你重获自由?”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长得芬巩竭尽全力忘却的急躁险些又浮上心头。那种感觉就像灵魂在发痒,而惟一的疗法就是开口。然而他知道,他若催促对方回答,就会前功尽弃。
      最后,他再也不能保持绝对的沉默了。尽管他万分渴望听到对方否认对他的憎恨与鄙夷,他还是强迫自己说:“我要走了。就让它成为你和审判者之间的问题吧。”
      芬巩看不出那个水手会怎样做,也明白自己也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他离开了,去寻找下一个被他杀死的泰勒瑞精灵。
      在曼督斯的殿堂外,太阳在散发光热,循环升落,群星踩着缓慢的节奏起舞,风在吹动,浪在拍击。但他看不到,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生者与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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