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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阿米那斯篇 ...

  •   Things They Do for Love

      等到他能起床走动的时候,已是初夏时分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法拉斯,自然也不是第一次体验北境与南方的差异。然而这一次,他觉得两地的差异好像被放大了。远离了魔影,远离了烈火、浓烟和鲜血,就连天空也显得格外高远而清澈。
      最后一块绷带也在昨天被拆掉了,那感觉就像摆脱了最后一道枷锁。他坐起来,借着清早的阳光检视着自己,讶异地发现过去那一片惨不忍睹的焦黑表皮和暗黄水泡,如今竟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新生的皮肤细看起来泛着浅淡的红色,但更多的还是苍白,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这也难怪,他想。几个月来,我几乎没有离开这间屋子,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医者虽然亲切耐心,却总是来去匆匆,因此他猜,像自己这样从北方送来这里疗伤的人,大概还有很多。
      外面的情形与他设想的相差无几。这是专为伤者提供的休养之地,是个远离埃格拉瑞斯特繁忙海港的临海小镇,宁静而祥和。镇中惟一的一条石路,曲折通向海边一处小小的码头,年深日久,搭建码头的木头,根根都沾染了风吹雨打的痕迹。
      他没想到的是,码头上有人;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人他曾见过。
      离开希斯路姆时,他由于严重烧伤而动弹不得,还发着高烧,整个人都是半梦半醒,但有个插曲却令他印象深刻——根据命令,所有的伤者都将被送去法拉斯,而临出发前,先是至高王的信使十万火急地赶到,要他们留步,紧接着至高王便亲自送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担架经过他身边时,他费力地偏过头去看,匆忙中只来得及瞥见一个了无生气的侧影,连嘴唇都是种不祥的灰暗颜色。
      “……照顾她。”一番忙乱之后,他和其他伤者一同被安置在船舱里,在陷入昏睡前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压低了嗓音这样说。“而你……不要让我担心。也不要担心我。”
      现在,记忆中那张面孔与眼前的重合了。当然,他注意到了区别:比起那时,她有所恢复,脸色不再是病态的惨白,唇上也有了血色。虽说是初夏时分,但海边谈不上温暖,她穿得相当厚实,裹在那种出自辛达之手的灰色绒料中,其实并不起眼。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她是忽略不得的,整个人仿佛由内向外透出一种奇特的光彩,什么样的寻常服饰都掩盖不下。
      不,这绝不是说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不是自由之身,这他早在当初第一眼见她就知道了。令他不安的——更确切地说,令他不确定的——是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而他渐渐想起,这种不确定,这种违背常理却不容置疑的直觉,很多年前曾经有过。
      那时,有人在生死一线的危境中宁定地告诉他:“不要担心,那一个就交给我。”
      他走近几步,发现她没像他以为的那样在享受海天阳光,而是在专心补缀膝头一件银线装饰的蓝斗篷。不过她的手艺可真不怎么样,他想。他印象中诺多女子都有一双巧手,不管编织还是刺绣,那位在罗瑞恩的花园中长眠不醒的王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可这位似乎是个例外。倒不是说她对怎样缝补全无概念,可是再娴熟的手法也无助于她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因为他清楚看到,她拿针的手在微微颤抖,不受控制,无休无止。
      等她第三次掉了针,他终于忍不住了:“你既然还没痊愈,就该回去好好休息。”
      “承蒙关心,”她微笑着抬起头来,仿佛早就察觉有人在附近,“但我知道自己的极限。”
      乍听起来,她说得云淡风轻,正是他的族人该有的态度——她显然跟他一样是出身诺多。但他几乎是立刻冒出了怀疑。他长年巡防前哨,固守边境,不止一次从战场上归来,他见证过生离死别,辨得出貌似平静实则汹涌的无望,和貌似无痕实则透骨的悲伤。
      这让他心中一动,于是以为自己懂得了前因后果。
      “你是医者吗?”他问。见她摇了摇头,他也摇了摇头:“那你就不该断言何为极限。”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针线放到一边,又把那斗篷折好,“他若还在,一定不会希望你轻易放弃。”
      她没有抗拒,本来只是默然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听了这话却是一怔,接着失笑:“你误会了。”
      “……是吗?那么抱歉。”她的笑容感染了他,叫他觉得方才想当然导致的错误也不那么令人尴尬了:“我是阿米那斯,来自多松尼安。幸会。”
      她则点点头,报以同样的说法:“我是宁埃尔,来自希斯路姆。幸会。”
      就像所有的初次邂逅一样,这只是日后更多交流的开端。他常常遇到她,有时是在码头上,有时是在小镇里,还有就是帮助医者时——照顾他们的医者从纳国斯隆德来,是个和善的黑发女子,忙起来并不拒绝援手。也正是因此,他开始注意到了一些令人费解的事实。尽管以他所知,女性通常都拥有一些治疗的天赋,但医者对他和宁埃尔一视同仁,只让他们去做包扎换药一类的琐事。宁埃尔自己的病情虽然看似一天比一天更有起色,医者却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对她加以详查,而每次背过身来,神色都比从前更凝重。
      也许是额外留心的结果,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她的真正秘密。
      他一整天不见她的踪影,起初并没有在意;然而直到第二天傍晚,他仍然没见她出现,不免生出了几分隐隐的担忧。她的住处离得不远,他去时正看到医者从她那里出来,精疲力竭,又无可奈何。
      “或许你可以劝劝她,”见到他,黑发女子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救星,“她现在的状况,不能起身,更别提去码头。”
      他顾不得多问,跟着医者走了进去。宁埃尔正挣扎着系好斗篷的最后一根带子——正是他见她补缀的那一件——但他首先注意的不是她的动作。烛光中,她脸色青白,唇色发紫,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支持不住。
      “你这是干什么?”不假思索,这话就随着他平日问责部下时才用的严厉语气出了口,“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不,”她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如果我还有任性的自由,那就是这个时候。”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令她艰难地喘息了一刻,才能继续,“我的儿子,今天会来。”
      他瞪着她,她则一改往日的从容淡然,毫不妥协地瞪了回来。她扶在桌边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颤抖似乎慢慢平息了。
      “……下不为例。”他咬着牙说,然后不容分说过去背起了她。还好,她没有挣扎……但他旋即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她一贯的明智,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她明明跟他差不多高,可是此刻他背上的重量,却轻得大出他的意料。
      然而到了码头,她便谢绝了他的好意,坚持要独自等待。他尽管不放心,但拗不过她,只有暂时退开,悄悄躲在了灯柱后。海风掀动着她的黑发,落日的温暖光辉甚至给她的脸颊抹上了些许血色。在他的注视下,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再次焕发了他曾见过的光彩,先前的虚弱、未知的病痛,现在都奇迹般无影无踪。
      而目睹这一切,他却不能不问:她这样的掩饰隐瞒,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没等多久。一叶白帆从埃格拉瑞斯特的方向浮现,乘风破浪,迅捷而来,犹如归心似箭的海鸟。水手们刚刚抛下缆绳,船还没有停稳,原本站在船头的精灵少年就跳了下来,大步奔到了她身边。问候,拥抱,亲切笑语……他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去时,年轻的精灵从她身边退开,向他藏身的灯柱这边转过身来。夕阳的余晖中,一颗宝石在他额前闪闪发亮,碧绿如同春日的一汪池水。
      ……维拉在上,这只能是埃睿尼安•洛德诺尔。
      他脚步一滞,有一刻只能盯着那颗宝石,完全移不开目光。
      ……芬国昐家族最年轻的王子,当今诺多至高王的继承人。
      而她是他的母亲。

      伤愈的人,当然不能赖在疗伤之所不走。当医者经过一番详细的检查,断定他已彻底康复,多松尼安的阿米那斯就不再有逗留此地的理由。
      接到消息,埃格拉瑞斯特隔天就派来了船,迎接他和另外几个伤愈的同伴。或许是纯粹的巧合,他和下了船就抱着记录册询问他们的名字和来处的精灵打了个照面,视线相交,两人都是一怔。
      “盖米尔!”过去在安格罗德麾下,他跟这位同袍虽说算不上密友,倒也混了个脸熟,“你什么时候到了海港?”
      “大概比你晚些。我先是在西瑞安隘口遇到了纳国斯隆德的援军,撤退时又走散了,最后就来了法拉斯——你也可以说,这是迷路的结果。”盖米尔合上名册,上下打量着他,“阿米那斯,你可清减了不少,伤势想必不轻?”
      “总算都过去了。”这个话题他不欲多谈,那段日子他至今仍觉得不堪回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埃格拉瑞斯特?布砾松巴尔?然后是不是该去……纳国斯隆德?”
      他所效忠的王子已战死在多松尼安,但他的忠诚仍属于菲纳芬家族。养伤期间他听到的外界消息颇为有限,可也足够让他了解当前的形势:多松尼安陷落,东贝烈瑞安德几近全线溃败,北境只剩希斯路姆和希姆凛在苦苦支撑。如此一来,菲纳芬家族的属下,理应前去纳国斯隆德。
      但盖米尔否认了:“不,你可以选择。这是芬罗德王的意思:‘当此危难时日,凡菲纳芬家族子民,并无回归本国之义务,皆可视情形自由决定何去何从。’”
      他还没考虑这意味着什么,就被一个沿着石路缓缓而来的人影吸引了注意。是她,宁埃尔——不,他纠正自己。现在他知道了。这不是她的本名。她告诉他的,只是她的辛达语名字,不管出于什么缘由。
      盖米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清之后挑了挑眉:“来送行的朋友?”
      “老实说,我不确定。”他硬邦邦地回道,但想了想,还是不无勉强地迎了上去。
      “请允许我先说抱歉。”见他走近,她开门见山,没有一点文过饰非的意思。
      “没什么。”他耸了耸肩,“听说你来自希斯路姆,我就该心中有数。你们似乎都很擅长隐姓埋名。”
      他以为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可她明明是诺多的王后;就像当年那个自称费尔迪尔的孤独猎手,却被证实是芬国昐家族的将领。
      也许,他真正恼火的,是自己那一再看不透真相的迟钝。
      他的说法在她听来一定是莫名其妙,但她既没表现出困惑,也没流露出不满:“我还要感谢你的帮助。埃睿尼安虽然年轻,但要瞒过他并不容易。”
      “你真正要瞒过的,不是他吧?”他脱口问道,在来得及后悔前又加了一句,“是至高王——我居然稀里糊涂地帮你瞒过了至高王。”
      “我懂得他为什么决定送我来这里。”她用犹在颤抖的手拉紧了斗篷,唇边却浮现了微笑,“所以我能为他做的,就是不让他听到任何令他不安的消息。”
      隐瞒伤情、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差点就这样反问,但他忽然想起,她曾是芬国昐家族长子的传令官,她曾追随那位王子左右,亲身参与无数战事,也因此才会伤重至斯。
      他意识到,那位王子——不,至高王——最希望的是她安然无恙,最不希望的就是她重操旧业。
      “……好吧。”他终于点了点头,“其实你不必道歉。你我都清楚,在这里,你本来就只能告诉我你这个名字。”
      她笑了笑,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个他替她找到的借口。
      等到白船扬帆启航,盖米尔陪他站在甲板上,一同看着那个消瘦的人影渐渐变小模糊,最后在视野里消失:“她是谁?”
      良久,他才清了清嗓子:“……芬国昐家族的属下而已。”

      多松尼安的阿米那斯,终究还是没有离开法拉斯,原因何在,他自己也没法解释。他能确定的是,这不是因为胆怯。布拉戈拉赫一役的惨状,难免会在一些人心中种下恐惧,但对他而言不然。每当他从噩梦中惊醒,周围仿佛还弥漫着火焰炙烤的高热、烧灼皮肉的焦臭,敌人的鼓噪犹在耳边萦绕,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拔剑。
      就像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面对潮水一般突如其来的烈火和敌军。
      那次艾格诺尔从米斯林归来,碍着芬巩的情面,直到希斯路姆的王子离去,才宣泄了挫折恼怒。“我们本该采取行动!”不耐烦地把历来都不熨帖的金发捋到耳后,艾格诺尔一拳砸在案头,杯盘都震得叮当作响,“当初芬达拉托说一切在中洲都变化更快,我们也不例外,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总算是信了——你看,过了几年安逸日子,就都染上了短视的毛病!别告诉我桑戈洛锥姆只有我们还看得见!”
      “短视的毛病我不知道,但你声音再大一点,我就真要染上耳聋的毛病了。”安格罗德一边说,一边打了个手势叫侍立一旁的阿米那斯过来撤走那些脆弱易碎的东西,“而且也别一概而论。某些人怎么想我们不得而知,但芬达拉托那边应该是不得已——他受欢迎是一回事,说服人去冒生命危险又是另一回事。倘若以为有了退路,自然不愿拼命,这是人之常情。”
      而那场焚尽了阿德嘉兰的大火无情证实,所谓的退路,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梦罢了。
      并没有人质疑他既然宁愿迎敌,为什么还留在后方。事实上,似乎根本没人记得他的存在。倒是盖米尔还有人惦念——有位贵族从纳国斯隆德特地赶来,但在发现此盖米尔非彼盖米尔后,只有失望而归。“那是他的兄弟,大战之后下落不明。”事后盖米尔告诉他,“说真的,他那个样子真叫人心酸。早知如此,我压根不会把名字写到送交纳国斯隆德的名册上。”
      那一刻,阿米那斯心中一动,好像有点理解了她的做法,又好像更加困惑。
      其实,即便她最初就向他透露了本名,他也未必能将她与她的身份联系起来吧?她们的名字,本来就很少被记入史册。有多少人记得前任至高王的妻子姓甚名谁?有多少人知道芬杜伊拉丝公主的母亲出身为何?惟一能肯定的,是她们存在过。时光如流水,挟着岁月的细沙将她们的音容笑貌一点点埋没,多年后若是幸运,或许还能透过史籍的片言只字,让后世得以惊鸿一瞥。
      法拉斯虽然远离前线,消息却不闭塞。海港之王奇尔丹通过水路与希斯路姆保持着联络,与纳国斯隆德更是频繁互通有无。凯勒巩和库茹芬率众投奔纳国斯隆德,西瑞安岛陷落,西瑞安隘口落入敌手,多瑞亚斯与哈拉丁家族的人类联手……布拉戈拉赫转眼间已过七年,比起长期和平,如今时局堪称一片昏暗,即使近来形势有所缓和,也算不上什么安慰。“大敌暂缓攻势,一定是在积蓄力量,好再度出击。”他私下里对盖米尔分析道,多年战斗的经验令他对敌人的意图养成了直觉,“这也说明他忌惮我们,还不能一鼓作气消灭我们——否则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结论,北方来的信使就在这时赶到了海港。魔苟斯重启战端,希斯路姆遭到两面夹击,诺多至高王不得不以寡敌众,形势危在旦夕。
      奇尔丹迅速作出了反应。法拉斯的全部船只都被征用,大军几乎一夜之间便在布砾松巴尔和埃格拉瑞斯特两大海港集结起来,阿米那斯也在自愿前往增援的战士之列。一刻也没有耽搁,满载援军的白船井然有序地扬帆起航,而他迎着海风站在船头,等着自己这条船出发的信号。
      纯粹是偶然,他的视线掠过了不远处一条正在拉起风帆,加速出港的白船。接着他猛然扭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有人站在侧舷的甲板上,从头到脚都是标准的战士装束,乍看平平无奇。然而他敢发誓,那不是别人,正是……
      他张开了嘴,又狠狠闭上,默然目送那只船远去。头顶一群群海鸟振翅而过,清脆的鸣叫与悠长的号角遥相呼应,他恍若不闻,头脑中只容得下一幅画面:那只扶着剑柄的手。稳定,从容,不见一丝颤抖。
      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番外】阿米那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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