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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埃伦玛奇尔篇 ...

  •   Nobody Wants to Be Lonely

      涌泉家族领主宅邸的书房中,埃伦玛奇尔照常一个人伏案忙碌着。初冬的寒意已经触及了这座隐藏在群山怀抱中的城市,园中的树木几乎落尽了叶子,光秃的枝干刚修剪过,随处可见新鲜的茬口露着一点点泛绿的乳白,伴着遍地阿尔费琳[1]的墨绿长茎,非但不显得凄凉,反而透出一种乐观的刚强。
      他上首的那张宽大书桌仍然空着,但一如既往,收拾得一尘不染。这里的主人奉王命外出,转眼已是三十余载,而他代行领主的职责,也有三十余年了。千头万绪的家族事务,他已经处理得驾轻就熟,一旁的矮几上,批阅过的羊皮纸堆成了整齐的一叠,稍后就会有侍从来取走,分送出去。
      放下羽毛笔,埃伦玛奇尔活动一下手腕,把当天要看的最后一批文件挪到了面前。最上面的一份从标题来看是秋收的报告,他不免打起了精神,然而才读了几行,就听见窗外传来了隐约的喧闹。
      领主宅邸俯瞰着南城的集市,声音想必就是从那里来——集市平时就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地方,偶有新鲜趣闻或意外喜事,更是人声鼎沸。不过,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和平山谷中,激动人心到值得持久庆贺的事并不多见,因此他以为这场喧闹跟以往无数次一样,过一会儿就会平息。然而他看完了概述,声音却还没有停止——不但没有停止,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翻了一页,赫然只见密密麻麻一大片誊写整齐的数字,不禁叹了口气。这不行,他想,合上文件扬声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回答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埃伦玛奇尔大人,是绿树家族那两位有名的歌手——他们回来了。”

      埃伦玛奇尔初次听说那两位歌手,是在温雅玛的春季庆典上。那时,他坚持随上司埃克塞理安离开北境迁去了奈芙拉斯特,刚刚安顿下来便适逢盛事,纵是他本来身心俱疲,也觉得眼界大开。这倒不是因为他孤陋寡闻——气候寒冷的北境更倾向于庆祝夏季的到来,米斯林山区的辛达和希斯路姆、多尔罗明两地的诺多,风俗都是选在入夏时节举行庆典。或许是环境与形势都不同的缘故,桑戈洛锥姆的阴影之下,北境的庆典纵然欢快,也总是含了一丝桀骜不驯的挑战意味;若论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就说什么也不及隔着一道埃瑞德威斯林山脉的奈芙拉斯特了。
      离开多尔罗明时,埃伦玛奇尔把所有标志着过去职责的服饰都留在了身后,现在自然是抱定了入乡随俗的打算。他选了一身当地辛达爱穿的朴实灰袍,特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觉得一路见闻无不令人耳目一新。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避在东边群鸟之湖利耐温过冬的鸟儿纷纷回归,啁啾啼啭;北方的战事似乎全然不曾影响这片依山傍海的土地,放眼望去,春光明媚,万物衔新。塔拉斯山脚下繁花如海,大片大片绵延开去,竟不输给白沙尽处的无边波涛,而海面吹来的微风犹带凉意,不时徐徐而过,便掀起一阵阵花香涌动。怒放的花丛中预先留有小径曲折,精灵族人穿梭往来其间,有诺多,也有辛达,但外人如埃伦玛奇尔,必须格外留心才能看出他们的差别——在奈芙拉斯特,诺多与辛达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几乎消失不见。两族族人服饰相似,外貌相若,彼此相处融洽,亲密无间,连通婚也是屡见不鲜。
      这一片融融的和乐,仿佛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他放任自己信步而行,长久以来第一次淡忘了纷繁冗杂的责任与使命。一个个擦肩而过的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认出了那位乐天开朗的金花领主和那位偏爱赤足的年轻公主,认出了奈芙拉斯特之王本人,认出了自己的上司和诺多的白公主,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相信他瞥到了健康已经大有起色、只是脸色仍然苍白的洛格裹着厚重斗篷的身影。
      举目所见,尽是欢颜,于是他也抛开烦恼,一律回以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容。
      当那缕歌声飘入耳中时,他刚掬起一捧泉水,正要送到唇边;待他回过神来,手中清水已经沥尽,一滴不存。
      那是他平生听过的最动人的歌声。
      梦游一般,他离开泉水,循声而去。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步步引领他走近,歌声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字字宛转清亮,犹如银铃:
      ……我们彻夜漫游,
      歌舞迎来白昼。
      兴高采烈归来,
      满握香花为寿。[2]
      他近乎急切地挤进围拢的人群,顾不得矜持,甚至想不起道歉。就在人群的中心,他找到了那位歌者。她背对着他,头上戴着一个五彩缤纷的花冠,一袭浅绿衣裙勾勒出苗条的身姿,在万紫千红当中恰似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
      不必细看,他就知道她是个辛达。只有那一族才拥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美妙歌喉。
      一曲终了,周围立刻爆发出一片欢呼。她微一欠身,便摘下了花冠,作势欲投。四面的笑闹声浪登时涨得更高,她向面前那些争先恐后伸手欲接的人们促狭地摇了摇头,笑着转过身来,不期然抬眼,正好让他看清她的浅灰明眸。
      刹那间,他心中有什么猛然一动,就像……就像有谁探出一只看不见的手,径直伸进他的胸膛,找到一根他从不知道存在着的琴弦,拨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音符。
      时间的步调像是放慢了。花冠缓缓离开她的手,飞过空中,一团馥郁落入他懵懂的掌心,他却像是化作了雕像,半晌不能移动。

      埃伦玛奇尔把桌上的文件略加整理归拢,便起身离开了书房。出门时,他嘱咐候在门外的侍从先别拿走文件分发,与此同时,另一个侍从为他取来了纯白饰银的领主斗篷,正要帮他披上肩头,却被他摆手阻止了:“不用这么正式,我只是随便出去走走。”
      稍后,他摘了那个象征着代理领主身份的钻石亮银别针,换了件不显眼的浅灰外衣,从侧门出了领主宅邸。直到踏上通往下一层环城的阶梯,他才容许第一丝有关她的思绪浮上心头。
      绿树家族的林德丝,白城数一数二的歌手……环抱山脉的巍峨群山中,百余年形同放逐的光阴,即便有兄长相伴,她承受的寂寞与煎熬也绝非轻易排遣得了。
      那种感觉,常人或许无法想像,可他曾经自请受罚去做干河秘道的外门守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在不见天日的山底,对此却是感同身受。
      其实,他和她何尝不是一样?爱别离,求不得……在这片凡世土地上,这似乎是任何人都摆脱不掉的诅咒。
      不过,她终究还是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拐了一个弯,走上了通往集市的主道。就在这时,下层的城门方向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银号,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有条不紊地越过金绿相间的平原,正向阿蒙格瓦瑞斯接近。几个族人说笑着与他擦肩而过,他听见其中一个评论道:“今天倒真是热闹。”
      “是啊,先是莱戈拉斯和林德丝兄妹,现在又是迈格林殿下。”另一个感慨,“倘若众水的主宰眷顾,下一个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涌泉家族的领主。”
      埃伦玛奇尔缓过神来,加快了脚步。

      埃伦玛奇尔第二次见到那位歌手,是在春季庆典之后不久。他名义上虽然还担着副官的职责,但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分派到任何公务。多年不曾享受过这样的空闲,他着实心存感激——毫无负担的放松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而感激之余,他也明白,这必定是上司的理解与照顾。
      他刚听说埃克塞理安要脱离芬巩麾下,前往奈芙拉斯特,就径直找上门去,执意请求一同离去。“大人,我想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极限。”他当时如是说。而那位历来沉静如水的领主默然注视他一刻,终究没有劝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准许了他的请求。
      ——愿贝烈瑞安德的和平治愈你的创伤。
      他转身时,头脑中收到了这样的思绪。
      而现在,他不能不开始相信,这也许真的可以做到。
      这天他照例坐在沙滩上出神,极目所见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碧水、白沙青山,望得久了,人也仿佛渐渐融入了这片美景,呼吸与心跳都汇入了世界那绵长舒缓的节奏。
      一阵孩童的欢笑由远而近,他回过头,发现有个穿着浅灰衣裙的姑娘领着一个服饰考究的小男孩在沙滩上散步。这会儿她俯了身,正对孩子耳语,他因而看不清她的容颜,却听清了她的声音。
      他站起来的动作一定突兀至极,因为她和孩子同时向这边看来,两人脸上都是一副混合了讶异和好奇的神情。
      “您一定是新来的诺多之一,”四目相对,她直起身率先说,正是那个他铭刻于心的嗓音,“幸会,我是林德丝。”
      “我是阿兰威之子沃隆威,”她牵着的孩子不甘落后地说,“幸会。”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倒缓解了本来的一点尴尬:“幸会,沃隆威。”
      孩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就挣脱了她的手,自顾自跑开了。而他重新望向她,希望自己刚才不会显得太鲁莽:“幸会,林德丝。我是埃伦……埃尔米吉尔。”
      “埃尔米吉尔?”她重复一遍,不禁莞尔,“这倒真是诺多才会取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星在哪里,剑又在何处?”[3]
      从没有谁调侃过他的名字,而“剑”这个词也触及了他尚未忘怀的惨痛记忆,于是他只笑了笑:“你不妨认为,我就是个名不副实的诺多。”
      “是吗?”这次她大笑了,笑声清脆,宛如珠玉相碰。
      他和她一起坐了下来,一边看着沃隆威在海边挑挑拣拣,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那天他一反常态,简直是喋喋不休,事后他回想起来不免汗颜,因为自从踏上这片尘世之地,他通常一个月说的话也不如那一次多。他给她讲了大海彼岸那片蒙福的圣土上曾经有过的无瑕光明,讲了维林诺的双圣树如何在雅凡娜的歌声中破土而出(那得是何等美妙的歌声——她感叹了良久),还有提力安,图娜山顶的白城提力安。她则给他讲了日月升起之前的贝烈瑞安德,讲了奈芙拉斯特和法拉斯两地的风俗(和他料想的大相径庭,本地的辛达似乎一点也不排斥诺多,比如提起图尔巩,她颇多“随和”、“开明”一类的称赞,又比如一位年纪轻轻就声誉鹊起的学者朋戈洛兹,据她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例子,兼具诺多与辛达的血统[4]),还讲了她的兄长,从奈芙拉斯特到法拉斯的沿海一带公认最出色的歌手。
      “怎么可能!”他听到这里,不假思索地说,“你明明才是——”
      “多谢,”她歪头一笑,“可是我得承认,莱戈拉斯确实不愧这个名声。他现在跟着加尔多大人和朋戈洛兹去法拉斯了,等他回来,你一定要见见他才行。不过,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我怎么不知道?”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并没有认出他。那个花冠,于她只是信手抛出,于他却是值得精心保存一世的珍宝。
      他强压下失落,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沃隆威就举着几块浮木跑了回来。“我想要只船,”男孩央求他,“你能刻一个给我吗?”
      习惯使然,他总随身带着小刀,而这样一个玩具对诺多来说也是举手之劳。稳了稳情绪,他挑出一块质地大小都合适的浮木,稍一斟酌,就开始动手雕刻。随着娴熟的动作,木屑应手而落,很快一只小小的船就成了形。
      沃隆威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再也等不及,欢呼着就伸手去拿。他本就分散了注意力,结果猝不及防,手一颤,锋利的刀尖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涌了出来,眨眼间染红了苍白的浮木,玷污了船头雕出的天鹅头颅。
      一时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长久以来的压制,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千百个记忆中的画面掠过眼前,汇成了顶天立地的海啸。误会也好,过失也好,全都是软弱无力的借口,掩盖不了那一幕幕、一场场追悔莫及的血腥与残酷。“愿贝烈瑞安德的和平治愈你的创伤”……可是,阿尔达诸位主宰在上,他究竟怎样才能真正将那些尽数遗忘?
      他犹在茫然,一只纤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轻柔却坚定地抽出了那只小船,递给了不明就里的男孩。沃隆威拿着小船,担心地看看他,又渴望地看看海,孩童的天性终于战胜了尚不成熟的理性,还是兴高采烈地往海边去了。
      “埃伦玛奇尔。”
      他一震,难以置信地抬眼,却见她正看着他,神色如常。
      “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是了,她如今是奈芙拉斯特的国民,也许并不在乎那一道语言的禁令,可另外那些事又如何,比如天鹅港的杀戮?他若向她坦白,她还会不会同样不在乎?
      “你从前做过什么,我不清楚,也不由我来宽恕。”就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说;他的惊诧与迷惑,她只付之一笑。“但我知道,剑不是耻辱。它可以用来杀戮,也可以用来守护。”
      他低下头,视野忽然模糊起来。眼看着手上的血痕一丝丝淡去,多年来他头一次意识到,泪原来也有着温度。

      埃伦玛奇尔一走进集市,就发现了人群中那个裹着不起眼的灰斗篷的背影。远远看去,他觉得她比以前更消瘦了些,苗条到了近乎单薄的地步。她想必吃了不少苦,他想,同情、怜悯夹杂着自嘲油然而生,末了却尽皆化作一点惘然。
      他本来以为那次在她面前失态之后,她会避他惟恐不及,然而令他惊讶又欣慰的是,她次日见到他时言笑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都能在奈芙拉斯特的海边遇到她,因为她那时还是阿兰威的夫人艾瑞尔的侍女,经常带着年幼的沃隆威玩耍散步。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纵然明白她待自己只如亲友,也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那一天他们照例坐在沙滩上闲谈,忽然间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他们匆匆忙忙跑去躲雨,走到半途,她却倏地停了脚步,盯着远处的山岩,而他清楚看见了她眼中克制不住的渴慕和明知无望的悲伤。
      心刹那间沉到了底,他慢慢扭过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黝黑的礁石当中一袭白衣飘飞,正是诺多的白公主,而紧跟在她身后的人,是他的上司埃克塞理安。
      茫茫海上,远方云底有闪电蜿蜒,只是稍纵即逝的工夫,他却充分理解了那些从前想起来只觉得匪夷所思的情感——凡雅至高王英格威的妹妹茵迪丝是如何暗恋着已有妻室的诺多之王芬威,他的上司又是如何让对那位公主的心意左右了一个又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无论是在蒙福之地还是在尘世海岸,那一种凌驾于世间无数情感之上的情感都显然足以创造各种各样理不清的谜题、解不开的死结,而他埃伦玛奇尔也逃脱不了那张矛盾的罗网——他爱着她,她却爱着他尊敬有加、付出忠诚的对象,而那个人却心有所属,永无可能对她垂青。他和她,其实惊人地相似,他此刻有多少失落,她就有过多少失落,而他此刻有多少绝望,她就有过多少绝望。
      或许真如众位维拉所言,被伤毁的阿尔达既然不再完美,也就不再有快乐的保障。
      但又或许,这又是一个他注定要扮演的角色?这一类的不如意,并不总会埋下愤怒和嫉妒的种子,也并不全以灾难收场。至少,他不觉得忿忿,也不觉得戚戚,真相带来的震惊过后,留下的是如释重负的坦荡。
      所以数十年前当她离开白城的时候,他才能用一句简单的“无论如何,请保重自己”作为告别。
      “埃伦玛奇尔!”
      被这么一喊,他就晓得那份不引人注意的努力全成了泡影。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兰威之子沃隆威——当年的孩子早已长成了神采飞扬的青年,那场始于一只小小木船的友谊,也早已经历了从亦师亦友到平等论交的变化。年轻精灵向他挥挥手,便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单看外貌几乎与诺多贵族无异,只有那双海灰色的眼睛才体现了他身上那一半泰勒瑞血统。
      “刚才她向我问起了你,”沃隆威到了近前,放低了音量,“我以为你不会来,就自作主张地说了你现在公务繁忙,可能一时脱不开身。”
      周围的人听了刚才的喊声,都认出了涌泉家族的代理领主,这时纷纷自觉让出了路。埃伦玛奇尔眼看着那个苗条的人影也似有所察,就要向这边回头,只得笑了笑:“你说的也没错,我是遇到了一份棘手的报告,才出来散散心。”
      似乎没听他说了什么,年轻精灵忽然附到他耳边说:“对了,我觉得她好像变了不少——”
      又一阵喧闹传来,打断了沃隆威的话。他们同时转过身,只见一队服饰纯黑的族人不知何时上了这一层环城,当中赫然走着一位年轻贵族——王的外甥、刚多林的王子,黑鼹家族的领主迈格林。一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城外归来,还抬着几箱新开采的矿石。
      “这种颜色,我大概见多少次都习惯不了。”沃隆威叹了口气,小声说,“那位殿下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品味太独特了些。”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哈地一笑。埃伦玛奇尔和沃隆威循声望去,只见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苹果旁边靠着一个以诺多的标准来看稍嫌瘦削的人,暗绿上衣与深灰长裤都是半旧的,靴子上还沾着泥土。然而明明是这样寻常的装束,却不知为何令人眼前一亮,就像沉闷的初冬时节里偏偏绽出一抹新绿,也许不合时宜,却无可辩驳地生机勃勃。
      埃伦玛奇尔认得这个人。他们相见次数不多,但彼此绝不陌生——那是莱戈拉斯,行踪飘忽不定,等闲难得回城,既是最让绿树家族领主加尔多头疼的下属,更是白城名声犹在林德丝之上的出色歌手。
      “少了一位公主,多了一位王子;少了一位领主,多了一位代理领主。”青年手里玩着一个苹果,冲沃隆威粲然一笑,“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城里的变化还真是不小,连我这样见多识广的老家伙都有些吃不消,也难怪你一个年轻人不习惯。”
      他的嗓音乍听并无特别之处,然而一字字一句句从他口中吐出,细微转折浑然天成,莫名就有了令人屏息的韵律,竟是说不出地悦耳,与同样被誉为嗓音出众的埃克塞理安各擅胜场,而且可以想像若是论起歌喉,必定要胜出一筹。
      “好在你总算没什么变化,真让我这样孤陋寡闻的老家伙深感欣慰。”埃伦玛奇尔接过了话头,替瞠目结舌的沃隆威解了围,“莱戈拉斯,久违了。”
      青年略去了寒暄,只点了点头权作问候:“听说你的上司去了希斯路姆,归期还是未知之数?”不等埃伦玛奇尔回答,他又摇了摇头,“算了,我多余问这一句。毕竟这件事取决于你,而不是他。”
      他说得没头没脑,埃伦玛奇尔觉得自己就算在脑筋最清楚的时候也不可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也不客气,正要追问,却不防有人从旁开口了。
      “埃伦玛奇尔大人,难得见你来这里。”来人彬彬有礼地说,“绿树家族两位歌手回归,果然是全城之幸。”
      是迈格林。也许是在路上注意到了埃伦玛奇尔,白城的王子让属从等在环城阶梯上,自己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过来。不同于即刻以礼相迎的埃伦玛奇尔和沃隆威,惯于特立独行的莱戈拉斯这次似乎也不打算破例。辛达青年没有一点见礼的意思,只旁若无人地把手里的苹果放了回去,仿佛惟有那堆红里透黄的可口水果值得注意。
      “这位想必就是‘锐目’莱戈拉斯了。”迈格林淡淡笑着,似乎不以为忤,“我早知你的名声,与其说是巧合,我宁愿相信是缘分。”
      “确实,”莱戈拉斯直到这时才抬眼一笑,目光果然不负“锐目”的称号,犀利明亮异常,“北边山中,拜殿下所赐,我和我妹妹差点被人当作奥克射成两只灰扑扑的刺猬,这缘分不可谓不深。”
      迈格林微微一愕:“原来那天在矿脉附近形迹可疑的,竟是你们二位?”他并不躲避莱戈拉斯的注视,回望时目光同样犀利明亮,“但如此误会,二位为何不立刻出来澄清?那样——”
      “说来惭愧得很,”莱戈拉斯打断了他,“当时我兴之所至哼了首小曲,结果被当成个五音不全的奥克,枉我向来忝居歌手,真是无颜面对白城亲友。这么没脸的事,您如果不提,我自己又怎么能说出口。”
      且不论他说的有无夸张,光是此举本身已是相当无礼,埃伦玛奇尔不由得看他一眼,莱戈拉斯却恍若不觉:“不过,您想必不曾亲眼见过奥克吧?何时见到真正的敌人才好历练,您说是不是。”
      迈格林抬手止住了上前一步、就要开口斥责的随从。年轻的王子脸上不见怒色,眼中却光芒一闪:“是,我们谁又不需要历练?就比如你的妹妹,我听说她自从涌泉家族的领主重伤归城就跟你一起去了山里,一晃这么多年,不知历练够了没有。”
      “殿下请慎言!”
      这一声直到脱口而出,埃伦玛奇尔才意识到那是自己。不假思索,他已跨前一步,臂上却感到一紧,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埃伦玛奇尔,迈格林殿下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他认得这个声音。哪怕分别再久、相隔再远,他也不会听错。仿佛耗费了一个纪元的时间,他才能回过头去。
      她确实瘦了些,但并不显得憔悴,明亮的灰眼睛里盈满笑意。
      “至于我学到了什么,”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说,“我要单独告诉你。”
      心跳蓦地停了一拍,又突然加快了,他遽然转身看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刻,阳光骤然穿透了薄云,照亮了瞭望山和山顶的城市,也照亮了这个群山环抱的凡世角落。
      埃伦玛奇尔不记得迈格林说了什么,又是何时离去。他也不记得沃隆威说了什么,又在周围聒噪转悠了多久。他所记得的,只是莱戈拉斯渐渐远去的清亮嗓音,歌词虽然平平无奇,却被名满白城的歌手唱得动人到了极致:
      ……你可听到了我的声音?你可听到了我的歌?
      它诉说着情意,这样你的心就能找到我……[5]
      “你到底在想什么?”末了,她好笑地问他。
      “我只是在想,”他终于回过神来,又等心跳平稳了些,才慢吞吞地说,“那份秋收的报告,恐怕我一时是不可能看懂了。”

      (埃伦玛奇尔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番外】埃伦玛奇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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