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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部】第五章 ...

  •   Careless Whisper

      如果那时卫士埃克塞理安与王子图尔巩可以无话不谈,大概会意识到彼此的遭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近来,图尔巩发现自己经常惦记天鹅港附近的海滩。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他一直都是热爱大海的,甚至见过常人难得谋面的众水之王乌欧牟,这让他几乎被归为诺多中的“异类”——阿瑞蒂尔就曾经揶揄他“更像泰勒瑞,简直可以去做芬达拉托的亲弟弟”,他则以同样玩笑的语气反驳:“我倒希望他变成我的亲妹妹,只怕无论脾气还是长相都比我现在的妹妹更好。”
      不过这话他只说过一次,付出的代价也宁可永远忘掉。更何况认真想想,把阿瑞蒂尔换成芬罗德实在不见得就会更好,头疼的方式大有可能就是从一种换作另一种罢了。
      话说回来,倘若一位出身芬国昐家族的王子会难抑冲动,时时只身前往澳阔泷迪以南的海滩,眺望天鹅港的辉煌灯火之余还徘徊不去,外加从来也没赢得过诗人歌手一类的风雅名声——这一切就怎么都难以解释成对“星下水边”的单纯钟爱,不管他身上流着多少苏醒于奎维耶能湖畔的祖先之血。
      而当他这天终于又见到芬罗德孤身一人伫立海边,不禁很有扑上去狠狠摇晃对方的冲动,好叫那个表面可亲无害、实则精明狡黠的家伙也尝尝头昏脑胀的滋味。
      “……芬达拉托!”
      然而他的气势汹汹对芬罗德没起到半点作用,金发王子只是悠然转身、从容相对,连笑容都是好整以暇的:“那天来找阿玛瑞依的是她的好友,名叫埃兰葳。如果你想再见到她,不妨下次和我一起去拜访那些住在塔尼魁提尔的亲族。”
      日思夜想的信息得来全不费功夫,短短两句谈笑,图尔巩先前积累的挫折居然就灰飞烟灭。又一次,他郁闷地发现自己不是这金发堂兄的对手——其实无数次惨痛教训早就告诉过他,菲纳芬家族的长子那副温雅高华、谦和淡泊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样的敏锐决断。而芬罗德仅仅一笑,就又把目光投向了东方无边无际的大海,海风吹来,透着银泽的柔亮金发不时拂过他的俊秀脸庞,凝视远方的灰眸却不为所扰,明亮而专注。
      “你在看什么?”
      图尔巩顺着芬罗德的视线望去,只见动荡的水面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星空下波涛起伏的大海自有一种沉郁厚重的庄严,然而他相信芬罗德不是在单纯欣赏这么熟悉的一幕。
      “我只是在想……彼岸是何种景色。”
      金发王子说得淡然,话中含义却让图尔巩略觉意外。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当年出生在中洲大地的族人才有答案。不过,你虽然没见过,总该听说过吧?——那片大地是所谓的凡世,不受双树光辉照耀,万物皆会凋零枯萎。然而那也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当昆迪在奎维耶能湖边苏醒,头顶是星空,身边是流水……”说到这里,图尔巩又想起了芬罗德那“星下水边”的论调,忍不住瞪了好友一眼;而芬罗德只回以一笑——极少有人见了这样的笑容还能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也许只有他们某些费艾诺家族的堂兄是例外。
      “这些我也知道。只是,你可记得维拉的教诲中有关阿塔尼的部分?”
      这家伙难道想考察我的学识么?图尔巩瞥了瞥芬罗德,不出意料看到了一副纯真无辜的嘴脸,只好耸了耸肩:“阿塔尼,次生的种族,和我们一样是伊露维塔的儿女,注定比我们迟来阿尔达——只是没人知晓这会在何时,连维拉也不确切知道。”
      “我听说,他们就要在中洲苏醒了。”
      “这我也有所耳闻。你就是在想像这个?”图尔巩再一次觉得这家伙有异于常人,“他们是否苏醒,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他们远在彼岸,只靠自身的话永远都不可能渡过大海。”
      “也就是说,倘若维拉不准备像当年引导我们那样引导他们来此,我们就永无可能与他们相逢。”
      “不,有可能。”图尔巩否认得斩钉截铁,等到芬罗德忍不住脸露讶异,才一本正经地揭开了谜底,“你渡海到中洲去即可。”
      对方的表情终于让图尔巩享受了一次扬眉吐气的快感。

      出身诺多王储的显赫家族,深受欧洛米的眷爱,本人又是仪表堂堂、气质非凡,这样一个人会莫名其妙地满心烦扰,实在是一件解释不通的事。
      此刻凯勒巩就面临着这样的悖论。
      好在他从不执着于此,解释不通就不去解释,反正他既不是歌手也不是哲人,索性把一切无益的思考拒之门外。简单断定这是过于清闲导致的胡思乱想,他决定独自出城去散心——不带随从,只带着忠诚的猎犬胡安。
      任凭白马步伐从容地远离图娜山,光是想像着在维林诺的原野上疾驰的快意,他就不由得精神一振。也许应该去看看那群猎豹,他想,上次和它们交谈还是在随父亲去北方旅行之前。
      然而好景不长,司掌命运的纳牟??曼督斯似乎是存心与他作对——刚出卡拉奇尔雅,他就看到了另一队骑手,清一色的卫队装束,深蓝为底、亮银为饰,如果这还不够说明他们的身份,还有当先那个白衣如雪、银饰如星的人可供参考。
      白马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立时放缓了脚步。影子一般跟随在侧的胡安抬起头来,意示询问,他却压根没有留心——先前的疑问突然有了解答,那就是他的堂妹阿瑞蒂尔。自从他上次和她因为一个受伤的卫士不欢而散,就没摆脱过烦躁。
      “提耶科莫!”他只犹豫了一瞬,她就发现了他。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对他甜甜一笑,好像完全不记得从前的冲突:“你要去维林诺吗?”
      “不。”他想也不想就否认了。胡安则立刻竖起了双耳——难道我们不是刚刚从图娜山的方向过来?
      然而她似乎没注意到他自相矛盾的言行,依旧是言笑晏晏:“那么说你是要回提力安了?王储家族的图尔卡芬威殿下,是否愿意与我同行呢?”
      太不符合常理的现象理应叫人提高警惕——凯勒巩身为诺多最出色的猎手,其实深谙此道,然而在她的面前,他的判断力通常都会不幸打上折扣。不顾胡安,也不理她的卫队,他直接拨转马头与她并辔而行:“你从维林诺回来?”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问题,她却不知为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迅速瞥了他一眼。注意到她的复杂眼神,他不由得眉头一皱:“怎么?不是吗?”
      闻言她头一扬,大笑出声:“我倒要问你,平白无故问这种问题,是在刺探吗?提耶科莫,你可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她的话令他如堕五里雾中,一时只能瞪着她不知所措,怒气与迷惑在心头交替来去,争执不下。就在这时,他瞥到一抹不寻常的金色,回头时只见一个卫士驱马接近了她,很明显有话要说。如此一来,怒气顿时占了上风,也找到了渲泄的渠道。
      “退下!”他厉声斥道,因为他认得这是谁——格罗芬德尔,芬国昐家族的卫队正是此人负责。投去轻蔑的一眼,他冷冷地补充:“这里还轮不到你这混血小子来说话。”
      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的反应。不等格罗芬德尔答言,她的声音已插了进来,冷酷而尖刻:“什么叫‘混血’?何必这样含沙射影地讽刺,这可不像你啊。”
      “什么?!”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指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说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而她眉尖一挑,不怒反笑:“我在说,你不如直接叫我也‘退下’,因为我也有外族血统,只怕这里也轮不到我来说话。”
      他瞠目结舌,她却犹自不足:“高贵的王储家族,自然是看不起我们的——只不过,想把我们赶出提力安,不嫌太过分吗?”
      语毕,也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她就扬长而去。

      习惯了每天前往驻地的生活,两天休假的空闲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苦于不知如何消磨时间,他终于决定去确认自己还有随心所欲地驾驭心爱的乐器的能力——他的右手正如格罗芬德尔的判断,到第三天已经彻底痊愈,五指灵活如初。
      没有风;然而随着第一个音符飘扬开去,那些傲然挺立的墨绿茎叶与洁白花朵却为之一振,花丛中顷刻间银光闪动。不需要斟酌思忖,灵感犹如源源涌出的泉水,流经他的气息、他的指尖、他的长笛,化作极尽华美的旋律。
      “你还真是叫人惊讶不断啊。”
      一曲终了,余音尚在萦绕,他就听见了一声轻笑。紧接着,格罗芬德尔轻巧地一跃翻过树篱,落地后洒脱地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枝叶。
      “我来了好久,一直狠不下心来打断你,最后我想,要是再不抓住时机,怕是就要在树丛里蹲到明天了。”
      他不由得笑了:“是我忘形了。”
      “不不不,”格罗芬德尔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你这不是‘忘形’,是‘有所思’。”金发青年到他身边坐下,不容分说地翻过他的右手审视了一番,“没有伤筋动骨,恢复得果然很快。当时你真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照实说,“那可能是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
      “那叫做‘反射’或‘本能’。”格罗芬德尔斜觑他一眼,放开他的手,唇角一勾,“不过我可不是来调查那场意外的细节。记得么?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迎着格罗芬德尔的注视,一时不明所以。相持一瞬,格罗芬德尔夸张地叹了口气:“伊瑞皙公主知道你是谁。”
      这样毫无准备地听到她的名字,他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也为之一停。见状,格罗芬德尔笑了起来:“怎么?需要我来猜吗?”
      呆呆地望着好友,他无言以对,金发青年则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好吧——你究竟是怎样被图茹卡诺殿下发现的?当时我们这位公主是不是在场?”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尽管笑意闪动,却含着锐利的光采,轻易就看进了他内心深处。
      “——你爱她?”
      不管这个问题曾在脑海中盘桓过多久,此刻真正面对,他仍然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沉默许久,他轻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如果埃尔达的歌谣传说都不是虚言,如果那样的情感在这世上真正存在,那么我想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我对她的心意。
      愕然之后,格罗芬德尔笑出了声,索性躺到了花丛里:“真是严密啊。只不过,你考虑过吗?爱或许没有理由可言。”
      他张开嘴,险些就要解释,总算及时意识到好友是在调侃自己,想想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抛开了那点被人看穿心事的窘迫。
      等到笑声止歇,金发青年主动换了话题:“今天还真是漫长。”
      “卫队有任务吗?”他问。
      “有,护送伊瑞皙公主出去散心。”金发青年不忘冲他眨了眨眼,“比起上一次,这次的热闹程度可是半点不减。杜伊林和埃加尔莫斯这两个家伙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不负责任的传言,今天‘不小心’让伊瑞皙公主听到,我们这位公主又刚好遇到图尔卡芬威殿下,结果就不客气地痛斥了人家一顿。”哀叹一声,格罗芬德尔拍了拍额头,“明天看来我是免不了要听我们那两位王子的唠叨了……”
      “那是什么传言?”默然一刻,他突然问。
      “老一套,只不过愈发活灵活现。”格罗芬德尔挥了挥手,不以为意,“说是对诺洛芬威家族和阿拉芬威家族的善意提醒——‘骄傲的弥瑞尔之子历来轻视茵迪丝的儿子;现在他是大权在握的王储,极受王的宠爱,很快就会把两个异母弟弟逐出提力安!’”
      他有一瞬屏住了呼吸,不只是因为讶异于还有这样的说法,更是因为震惊于其中的含意——“逐出提力安”,这能怎么实现?
      犹豫一瞬,他谨慎地问:“这些传言,诺洛芬威殿下和阿拉芬威殿下知道吗?”
      “这就只有他们才能回答了。”金发青年稍稍敛了容色,“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了——卫队的规模为什么要扩大?家族的纹章为什么愈发醒目?新发的武器为什么要开刃?”
      也许,他想。这似乎可以解释一部分事实,却不能解释一切——费艾诺为什么要这样做?身为诺多的正统王储,又备受父王信任宠爱,他有什么必要去处心积虑对付两个弟弟?仅仅是因为不喜欢他们?又或者……
      扭过头,他望定格罗芬德尔,轻声问:“那么费雅纳罗殿下呢?他听说了什么?”
      格罗芬德尔闻言,神色明显一滞。过了一刻,金发青年坐了起来,眼中的蓝染了冰寒,平添了几分肃杀:“我的朋友,我可能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芬巩决定出城的时候,并没想到会遇上迈兹洛斯。这段时间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固然是因为各自身为长子都有推卸不开的责任,不过两个家族的关系日益紧张,也确实不利于联络友情。
      也正因此,当他见到那个熟悉的红发人影骑马绕过山脚,迎面而来,第一反应竟是局促:“……Maitimo!”
      “……芬德卡诺。”迈兹洛斯显然也没料到会遇到他,一愣后才能回答。
      交换了问候,红发的王子和黑发的王子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互相打量一番,终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之后都自然多了。
      “我的马需要休息,它从早上一直载我到现在。”芬巩拍了拍白马的脖颈,而迈兹洛斯扬起了眉:“巧得很,我的马也一样。”环顾四周,红发的王子指了指不远的水塘,“那里如何?水草兼备,我们这些朋友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芬巩没有错过迈兹洛斯语中的双关——“我们这些朋友”,大概也只有迈兹洛斯才能把这话说得如此富有讽刺意味。不过芬巩决定不去追究,一逞口舌之快既不是他的长项,也不是他的习惯。率先跳下马背,他开始解下马具,却听到迈兹洛斯在背后问:
      “你听说过阿塔尼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芬巩不禁讶异地回过了头,只见红发王子也下了马,正若无其事地浅笑。“……当然。关于他们的知识,你难道没学过?”
      迈兹洛斯忽略了他的反问:“我是说,他们很快就会在中洲苏醒了。莫非你还不知道?”
      芬巩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过身,他正视迈兹洛斯,声调谨慎起来:“你相信那些传言,Maitimo?”
      “难道你不相信?”
      令芬巩吃惊的是,迈兹洛斯再次回避了他的提问,就好像这个话题对迈兹洛斯来说意义相当特殊。根据他对这位堂兄的了解,稍一不慎,目前还心平气和的交谈就有可能蜕变成危险的争论。因此,他稍加沉吟,才字斟句酌地开口:
      “我相信来自维拉的教诲——阿塔尼与我们一样是伊露维塔的儿女,将在我们之后在阿尔达苏醒。”
      迈兹洛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维拉的教诲啊……他们可有告知你阿塔尼苏醒的时刻?”
      芬巩忍不住皱眉,迈兹洛斯的嘲弄在成功地消磨他的耐心:“这和我们有关系吗?况且维拉早已坦言,他们也不确切知晓阿塔尼何时苏醒。”
      “芬德卡诺,你是因为生活太安逸,所以变得迟钝了?”
      这话太不客气,芬巩即刻沉下了脸,迈兹洛斯却视而不见。
      “想想看,他们如果苏醒,会生活在哪里?——大海彼岸那片自由广阔的大地。当年我们的祖先因为维拉的召唤而放弃了它,就这么把它拱手让给了那个不及我们强大、从而更容易操纵的种族……”
      “Maitimo,”芬巩不得不打断他,“也许我是真的迟钝了,因为我越来越不明白你究竟要说什么——‘容易操纵’?被谁操纵?”
      红发王子沉默了,目光却毫不妥协;而这个事实本身传达的信息远多过任何言语。
      迈兹洛斯不肯回答,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芬巩想。他只是不想把这答案说出口。“你该不是在说——”
      “有那么难以置信吗?”迈兹洛斯露齿一笑,极尽讽刺;而芬巩无暇计较,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堂兄兼挚友暗示的危险话题上,感觉先前担忧的争论正在一步步逼近。
      “Maitimo,那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没有人奴役我们。我们难道不是在为满足自身的渴望而劳作?我们当初难道不是向往此地的光明、温暖、安全和祝福,自愿选择前来?”
      “光明,温暖,安全,祝福。”也许是被他的严肃影响,迈兹洛斯暂时不笑了,“以什么为代价?”
      “我看不出有什么代价。”
      “所以我说你已经迟钝了,芬德卡诺。”红发王子又满不在乎地一笑,深灰的瞳仁中跳动着一簇微小的火苗,“为了交换这些,我们放弃了一片广阔的疆土,放弃了自由。”
      “你失去了什么自由?”芬巩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的行动受过任何限制吗?至于那片凡世土地,不要忘记当年是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王——做出了放弃的决定。你想说我们的王其实犯了个错误?或者,只是你自己对那个久远的决定心有不甘?”
      “芬德卡诺,事实也许比你想像得更复杂。”迈兹洛斯吸了口气,“想想看,虽然没有禁令,但尽你所能,你能去往何处?虽然诺多全族当初是自愿来此,但若不明全部真相,自愿又有什么意义?芬德卡诺,我跟着父亲,几乎走遍了阿门洲大地;你说我们不受限制,但那限制分明存在——就是这片土地本身!你说我们自愿来此,那是因为我们的王当时也许没有想到,他们本来就计划把大海彼岸的广阔土地全部留给另一个种族!”
      意识到失言,迈兹洛斯猝然一顿,然而为时已晚。这些话语令芬巩一时无法思考,红发王子旁若无人的挑战眼神,他只能茫然以对。
      这不是迈兹洛斯本人的想法。一线清明在头脑的混乱中闪过,芬巩立刻本能地抓住了它。这不可能是。迈兹洛斯或许继承了太多他那天才父亲的骄傲,但这些肆无忌惮的言论……
      不待他细想,迈兹洛斯忽然背过了身:“回去吧。我父亲快回来了。”
      芬巩一声不吭,依言上马,两人并辔踏上了归途。一路谁也没有开口,耳边只有马蹄踏过原野的单调节奏。
      迈兹洛斯所言极为不妥,芬巩知道。那样公开的反叛与质疑,字字句句燃烧如火。也许迈兹洛斯是信任他,才会这样口无遮拦,但那削弱不了这些想法本身的危险含义。父亲大概会有更好的解释,他模糊地想,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把今天这番对话告诉父亲。
      然而令他困扰的还不止于此。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低语,引着他的思绪渐行渐远。
      ……为什么你听到大海彼岸那片广阔的土地时,心中也有隐隐的渴望?为什么你想到自己的族人曾经放弃了什么,竟感到淡淡的惋惜?难道此地的生活,你其实并不满足?
      对渴求创造、酷爱发明、精力充沛、永不安分的诺多来说,这片土地……可能真的太狭小了。
      起初他任凭思绪漫游,等到惊觉不对、想要收敛心神,却发现已是无能为力。迈兹洛斯的言论通向一扇危险的门户,一旦开启,便不能轻易关闭。
      ……不是吗?生活尽善尽美,结果连打赌也想不出有吸引力的赌注。为什么流言会不胫而走?为什么整座白城都在缓慢却无疑地脱离平静?——长久的波澜不惊之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时变成注目的焦点。这难道是正常的?是我错了,我的族人全都错了,还是……
      “芬德卡诺——”就在这时,迈兹洛斯向他偏过了头。芬巩从思绪中挣脱出来,赫然发现迈兹洛斯在犹豫。
      “……算了。没什么。”良久,费艾诺的长子摇了摇头,重归沉默,直到他们在城门前告别。

      “Moryo心情不好,我们不要招惹他。”透过窗子看见卡兰希尔走进庭院,阿姆罗德悄声对犹如镜像的弟弟说。而阿姆拉斯闻言挑起了眉:“我们历来也不怎么招惹他吧?”
      “我是说,最好加倍收敛,否则搞不好他会来招惹我们。”
      阿姆拉斯咧开嘴做了个鬼脸,没有再说话。论实际年龄,他和阿姆罗德早就成年了,怎么也不能还被当成可以动辄捣蛋闯祸的孩子。然而五位兄长的存在与容让显然无助于他们养成稳重的个性,事实上两人的行径好像一直停留在成年之前,没有多大改善。
      一边装作毫不在意,一边从眼角打量走进门来的卡兰希尔,阿姆拉斯想要看出更多端倪。公平地说,他们这个兄长虽然暴躁,却不难应付,因为他历来情绪外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别人之所以会觉得他不好相处,大约要归咎于他泛红的脸色——那常给人他面色不愉的错觉。
      不过今天这绝不是错觉——当阿姆拉斯的目光不小心与卡兰希尔相接,他就知道阿姆罗德的判断完全没错。
      “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被如此一吼,两个年轻王子立刻拉开距离正襟危坐,眨眼间已是一脸严肃。然而暗地里阿姆拉斯早已悄悄捅了捅阿姆罗德,把这样的意念送进了阿姆罗德的脑海——看来真被你料中了,Ambarussa。
      双胞胎兄长的回应是一阵只能被解释为“自得的大笑”的思绪震颤。
      卡兰希尔显然没那么欣赏他们的小动作。神色愈发阴沉,卡兰希尔看起来像是到了发火的边缘,而恰在此时,前门砰地一声敞开,凯勒巩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生生截断了卡兰希尔的怒气。紧跟着凯勒巩,库茹芬悄然出现在门口,貌似不经意地抬眼一望,脸上即刻掠过一丝了然,镇静沉着与方才卡兰希尔的震耳欲聋形成了鲜明对比。
      “怎么了,Turko?——Moryo?”
      阿姆拉斯缩了缩,感到阿姆罗德也紧张起来。库茹芬是他们七兄弟中最像父亲的一个,连母亲也给了他“阿塔林凯”的名字,但容貌和天赋的相似不意味着气质一致,当那种与父亲截然不同的神情出现在与父亲酷肖的面孔上,任谁都会莫名困扰。
      Kurvo既然回来,要捉弄Turko就不容易了。头脑中传来了阿姆罗德满含惋惜的哀叹。而阿姆拉斯不得不提醒兄长:你还有空打Turko的主意?不如先考虑怎样避免被Moryo迁怒。
      然而库茹芬的发问似乎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凯勒巩神色不豫地轻哼了一声,卡兰希尔则不假思索地爆发了:
      “安加拉托竟然一见我就挡到阿塔妮丝面前,一副戒备架势!——身上流的外族血比本族还多,这些金发小子究竟哪来这么大胆量?”
      “这我也想知道。”凯勒巩薄唇一扭。
      “大概拒绝我们父亲的要求可以算作骄傲的资本,”库茹芬一笑,声调无辜得恰到好处,“想想也确实很了不起——阿塔妮丝她不但能拒绝,还拒绝了三次,试问我们谁能做到。”
      这就是Kurvo的本事了,阿姆拉斯想。明明是平淡无奇的词句,他说出来偏偏就像多了不同寻常的深意。就连本来抱着事不关己态度的阿姆罗德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开始专注倾听。
      “还有旁人在场吗,比如艾卡纳罗?”库茹芬挑起了眉,“或者芬德卡诺?芬德卡诺一向与他们交情甚笃。”
      “芬德卡诺?没见他。”卡兰希尔嗤之以鼻,“他不是忙着和他父亲一起密谋策划,靠着维拉的支持来反对我们家族么?”
      “这是谁说的?”
      随着这个冷峻的声音,迈兹洛斯的挺拔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红发王子双眉紧锁,扫视着五个弟弟,锐利的目光就连库茹芬也似乎承受不住,不得不偏过了头。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Moryo?”
      卡兰希尔涨红了脸:“Maitimo,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刹那间迈兹洛斯紧紧盯住了卡兰希尔,即使是置身事外,阿姆拉斯望着那双深灰眼眸中的慑人光芒,仍然忍不住一凛。Maitimo是真的生气了,阿姆罗德传来的思绪如此说。尽管深以为然,阿姆拉斯还是明智地没去回应,担心他们的交流会被怒气勃发的长兄察觉。
      幸好这种剑拔弩张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刻,就被从外面回来的玛格洛尔打破了。“你们这是怎么了?”素有诺多第一歌手之称的王子诧异地问。回头见是他,迈兹洛斯吸了口气,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你又出去寻找灵感了?”
      玛格洛尔低头看看手中的竖琴,迟疑着没有答话。令阿姆拉斯意外的是,迈兹洛斯并没追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看向了阿姆罗德:
      “Ambarussa,母亲呢?”
      “错了,我是Ambarto。”阿姆罗德保持着最初的端正坐姿,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不是想在这个时候挑战Maitimo的幽默感吧,阿姆拉斯惊恐地想,急忙替双胞胎哥哥回答了长兄的问题:“她去看望外祖父了。”
      又点了点头,迈兹洛斯依次看过六个弟弟,开口时嗓音低沉,不容置疑:
      “听着,这些流言,不要让母亲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一部】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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