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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部】第六章 ...
Brothers and Arms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钢铁的气息,熔炉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红热的金属被反复不停地锤打,借着高超娴熟的锻造技巧,精巧大胆的构思和丰富微妙的情绪都融入了正待完成的作品:渴望、梦想、苦涩、反叛……也许还有厌恶、愤怒和憎恨,不过这些他不确定。
当金属从鲜红冷却到暗红,它已经有了形状。那是剑,此前无人见过的锋锐长剑,从外观到平衡都完美无缺。
但这还不够。
成形的长剑再次被伸入炉火,顷刻间金属便从暗红变成鲜红,又从鲜红逐渐转成金红和明黄,最后隐隐透出了明亮的白炽。急速撤剑出炉,浸入冷水,大团蒸汽刹那间腾起遮蔽了视野,就像他的造物矜持地想要把神秘保持到问世的一刻。
淬火——这其实不是他的发明,但把这项技术用在武器上,他确实是第一人。
雾气散去,他将新剑与先前打造的头盔放在一起,满意地一笑。创造,用双手去创造,这永远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将头脑的构想化作真实的存在,世上再没有什么更具震撼、更富挑战。
转过身,他准备去找外衣。他得掩去劳作的痕迹,因为……这些剑与盔的存在,他暂时还不想让旁人知道。
他一抬头,就怔住了。
一个人影静静倚在门边,显然已经注视他多时。奄奄一息的炉火微光中,他看不清来人的神情,却辨得出发丝的棕褐色调。
“费雅纳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是做什么,我会很感激。”
她的语声平静得惊人,如果他不是这么熟悉她,也许会认为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
“……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奈丹妮尔?”
她的轮廓在暗影中微微一动,就重归凝滞。僵持了一阵,他突然觉得不安,不禁向她迈了一步:“奈丹妮尔?”
他身形刚动,她便向后一退。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不易觉察地一停,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奈丹妮尔,下次你要监视我,可否做得更谨慎?”
“……费雅纳罗!”
他想他是成功伤到她了,因为这一次他听出了她语声里的颤抖。扬起头,他等着她的责难;然而她在那一声泄露情绪的呼唤之后忽然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只剩了决心已定的平淡:“费雅纳罗,不要让我父亲为他曾教给你的一切后悔。”
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出神一刻,就又开始整理工具,动作细致而耐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的长子不打招呼就出现在门口,几绺汗湿的红发粘在额前。
他很久不见迈兹洛斯这样紧张了。挑起眉,他听完儿子慌乱得几近语无伦次的叙述,仅仅付之一笑:
“你母亲要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母亲搬回外祖父家里了?”凯勒巩瞪着库茹芬,尽管明知就连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这两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还是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
库茹芬耸了耸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第一个举动居然是倒了杯酒。看来,即便是库茹芬也有不能完美控制情绪的时刻。“也许我们不该吃惊——毕竟母亲不能理解父亲,也不是一天两天……”
然而他没去细听库茹芬在说什么。径自起身,他大步向房门走去,库茹芬的声音及时从身后响起,清晰而沉着:“Turko,你要干什么?”
“阻止她,”他想也不想地答道,“她怎能……”
“Ambarussa他们已经试过了,”库茹芬冷静地指出,“而且用的是恳求。如果她连这都可以无视,你有什么更好的对策?你知道母亲。她若是下定了决心,父亲也未必能够阻止。”
库茹芬是对的。这个弟弟似乎总是对的。僵立一瞬,他不得不满心挫败地转过身,回到库茹芬对面重重坐下。若有所思地注视他一刻,库茹芬把手中的酒杯递了过来。他没有推辞,只是迅速把杯子凑到唇边微一仰头,一任微凉的酒液化作一线流下咽喉。
“Turko,怎么了?”库茹芬修长的十指优雅地交叉起来搭上膝头,灰眼睛一瞬不瞬,密切注视着他,“你今天见到了伊瑞皙?”
“那又怎样?”他本能地扬起头,一边恼火自己被轻易看穿了心事,一边感到红酒的醇厚气息自胸腹中不受控制地升起,直抵眉间。或许是受了这股气息的影响,他觉得头脑好像漂浮在虚空中,不时有轻微的晕眩。
“你和她又起了什么争执吗?”
“我,跟她起争执?”他笑了出来,“除非是我从马上摔下来跌到了头。”
“……Turko,”微一沉吟,库茹芬轻声道,“你太迁就伊瑞皙了。要知道,她的一切都是你教的。”
“是,但那不说明我对付她就会很容易。”他薄唇一扭,“事实上,她从小就难缠得很,难道你就没吃过她的苦头?”
库茹芬忽略了他的反诘,说得笃定而权威:“Turko,疏远她一段时间。你知道狩猎中有种策略叫做‘欲擒故纵’。”
“这跟狩猎有什么……”反驳的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懂了库茹芬的意思,“你是说……不。”他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臆测而已。”
“这个么,”库茹芬向后靠去,浅浅一笑。刹那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弟弟一贯不动声色的脸上竟掠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表情,几乎可以算是温柔。“……你会知道我不是。”
两人都沉默了。壁炉中的火焰给房间涂上了一层温暖的暗红,木柴偶尔噼啪轻响,火光也随之微微一跳。半明半暗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漫游开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她不欢而散的时刻。她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生动清晰,又倨傲冷漠。“我的父兄如果想要篡位,只怕是件好事,”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字字句句炽烈如火,“诺多的王权若是落到你手里,实在是种不幸!”
库茹芬就在这时坐直了,形状酷似他们父亲的眼睛中倏然闪过一丝海蓝:“她这样说?”
他没来由地一凛,发热的头脑忽然冷却了几分:“她是这样说的,但……”
不待他说完,库茹芬已经站了起来:
“这件事,我们最好说给Maitimo知道。”
“伊瑞皙,你竟然这样说!”芬巩瞪着若无其事的妹妹,心跳几乎停了半拍,“你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图尔卡芬威再怎样……”
——图尔卡芬威再怎样对你有心,这样的言论他也不能无视。
然而她只漫不经心地对他粲然一笑:“是啊,他再怎样愚蠢,也不至于把这当真。”
芬巩突然欲哭无泪。他很想揪住她一字一顿地说明,凯勒巩的明智程度从来也不在他考虑之内,重要的是她轻率言语可能传达的信息;然而直觉告诉他,且不提这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他的当务之急也不是教训任性的妹妹,而是必须去找到迈兹洛斯澄清事实。那些流言固然荒诞不经,但两个家族的不和由来已久,近来更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回想起来,迈兹洛斯昨天的怪异问题和欲言又止必定也是事出有因,只是他当时被那场危险的讨论分散了注意力,没能及时反应。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找到了迈兹洛斯。匆匆穿越明登广场,他本来做好了直接去敲开王储家族宅邸大门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那个红发醒目的人正和几个随从坐在广场边谈笑。微一犹豫,他径直向那边走去;一路都有族人在认出他的身份、看清他的目标之后为他让出道路,一道道目光在提力安两大家族的长子之间来回游走,他几乎能感到其中好奇与猜度的分量。
迈兹洛斯很快便察觉了他的接近。抬起头,红发的王子神色如常,笑意犹存;一时芬巩几乎松了口气,也许迈兹洛斯还没有听说……
“芬德卡诺,听说你刚从维林诺回来?可有注意到什么变化?”
侥幸的幻想破灭了。那是确定无误的讽刺语调。
“维林诺是恒久之地,Maitimo。”我是来解释,不是来争执。芬巩提醒自己。
“那不意味着变化不会发生。”迈兹洛斯笑了笑。
“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验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顺着他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芬巩想,为这脱离控制的对话而满心挫败。我本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伊瑞皙说的话当不得真。
“我吗?只怕我的家族不如你的那样讨他们欢心。”
“Maitimo,如果你是说维拉——”
“他们给了你和你父亲什么许诺,芬德卡诺?竟然让你们——”
“Maitimo!”
这直白又无稽的责难无异于当头一击,瞬间突破了他容忍的极限。惊怒交迸,芬巩不假思索地打断了迈兹洛斯,之后要深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压下胸中涌起的失望。
“……Maitimo,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父亲。”
“然而甘心为奴的人,还侈谈什么侮辱……这本身就很可笑。”
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饱含嘲弄不屑。不及细想,芬巩霍然转过身去,而与此同时迈兹洛斯也匆忙跳了起来,惊诧竟是不亚于他。迎着他们的目光,库茹芬威•费雅纳罗旁若无人地大步而来,气势所至,人群无不退让。
“诺多是不是真正堕落了?有人满足于做大能者的仆从,宁愿自欺欺人;还有人自身为奴尚且不够,还要说服别人!——我说,我们不做什么奴隶,更不做奴隶主的忠实宠物!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回中洲去;倘若你们也厌倦了此地的生活,就来追随我,把枷锁抛在身后!”
偌大的广场刹那间鸦雀无声,连时间的流逝也像是为之一滞。诺多的王储停在广场中心冷然四顾,神色轻蔑而倨傲。
“我看,哪怕我们能弄清那位殿下听说过什么,现在也无关紧要了。”
人群中,金发的青年悄声对黑发的青年说,嘴角一抽,弯成了一个苦笑。
格罗芬德尔的说法不是没来由的。要查出费艾诺家族风闻了何种流言,远不若想像中那般简单,他们忙碌了一整天,结果只是徒劳。拥护费艾诺的族人多数都是堪称“奥兰迪尔”的高超工匠,诺多的王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只怕仅次于奥力本人;要他们向芬国昐家族的卫士透露只言片语,其难度不亚于一步登上欧幽洛雪之巅。
而费艾诺方才那些危险又激烈的言辞,更是无异于对维拉的公开反叛……
不容他多想,格罗芬德尔已经转过了身。“我们回驻地,”金发青年边走边说,“这么大的事,天知道会被那些家伙传得多么骇人听闻。”
然而消息还是先他们一步抵达了驻地,传信人是谁也一目了然——当他跟着格罗芬德尔推开门时,杜伊林还在绘声绘色:“……‘离开这里回中洲去’!”
“果然是惟恐天下不乱。”见状,格罗芬德尔以手加额咕哝了一句,随即神色一正,提高了嗓音,“静一静,有任务!”
闻声,原本悠闲旁听的埃加尔莫斯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拉杜伊林,两人赶快偃旗息鼓退进了人群。金发青年对这一幕和接下来的骚动视而不见,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踱上前去,却不急着开口,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直到众人安静下来。
“明天图茹卡诺殿下要去迎接埃兰葳女士来提力安,我需要两个人随行。”
这话让他不由得扬起了眉,满心诧异。
——图茹卡诺殿下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人手?
——反正他要去迎接埃兰葳女士是真的,至于随从,他没说过不等于他不需要。
如果说对此他还只是无言以对,那么对下一条命令,他就是真正感到了不安。
“杜伊林、埃加尔莫斯,你们两个稍后跟我去熟悉路线。其他人即刻回去通知家人:明天起,卫队成员必须全时留在驻地待命。”
“Aranya[1]?”
这声轻柔的呼唤把诺多之王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芬威正站在窗前俯视明登广场,在那里,他的臣民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忙碌来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有人会提高音量,明显是在争执。
“您这样站了很久了。”
瞥到凡雅一族的金发特有的淡淡光晕,他微微颔首,目光却没有离开广场。自己这样站了很久么?也许……不知不觉中,银圣树的光辉已在渐渐淡去,双树交辉的时刻正在到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秩序井然的城市已然改变,他甚至来不及深思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改变?
在又一次陷入沉思前,他及时想起自己的妻子依然陪伴在侧。他回过头,她的容颜跃入眼帘,温婉秀丽一如他们在塔尼魁提尔的初见,然而那双曾经澄净的眼睛此刻却因悲伤忧虑而显得异常黯淡。她必定是想问他的吧?但他知道她不会问出口——她从来不会,只要她觉得自己的问题会令他为难,或是会干涉他身为诺多之王的权威。
这么多年,其实真是委屈她了。
在心底一叹,他强令自己把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记忆中埋得更深,同时不得不感慨一如•伊露维塔赋予昆迪的心智是否可以无限延展、永无止尽。转过身,他温柔执起茵迪丝的手,惊觉她的手是冰凉的。“不要挂怀,只是一些琐事罢了。”
她垂下眼,眼神藏在金色睫毛如云的阴影里,他看不见,也猜不透。片刻她便恢复了常态,抬眼对他一笑;而这样的笑容突然令他下定了决心。
他是芬威,诺多的王。当年是他率领全族长途跋涉,远离中洲大地的黑暗,投奔大海彼岸的光明;也是他亲手建起了图娜山顶的提力安,奠定了这座美丽城市的根基。此地的安定幸福就取决于他的统治,如果有任何问题存在,那么他必须面对它,解决它。
眼前的幽深长廊仿佛没有尽头,几不可闻的脚步被四周的静寂放大了,配合着心跳的节奏,一声声宛如紧迫的鼓点,听在耳中隐隐有山雨欲来的征兆。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诺洛芬威。
临行前妻子的担忧眼神再一次闪过眼前,芬国昐不得不在心中低叹。
其实我也不这么认为,阿耐瑞。只是,有时哪怕你明知不妥,却还是别无选择。
比如,你生为诺多之王的次子,却有一位才华绝世、个性激烈的异母兄长;再比如,你虽然有一半凡雅血统,外貌上却完全是“父亲的儿子”;也许还可以加上,你的族人爱戴你,拥护你,认为你是可靠的领袖,心甘情愿追随你的领导。
阿拉芬威就没有类似的困扰,他想,不禁更加无奈地叹了口气。比起他那隐忍退让却始终坚守底线的个性,他的弟弟要随和得多,总是那样含蓄低调、与世无争,不但继承了母亲的外貌,也继承了母亲的心性。
——难道真是他过于执着、不肯退避,才令那位异母兄长把他当作潜在的威胁?
然而即使他可以理解费艾诺的心结,又能如何?他们在卷入这个规模空前的漩涡时,就注定身不由己,因为漩涡中心的一切对双方来说都太重要——父亲的眷爱,族人的拥戴。王权地位对埃尔达而言不过是虚无缥缈,这两者却绝无可能放弃。
他还能怎样做呢?他敬爱他的父亲,他在意他的族人,哪怕是对那位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兄长,他也没有怨恨。难道他该去直面费艾诺,解释自己并无独占父爱、觊觎王权之意?以对方的性格,只怕根本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更遑论相信他的说辞。在那位兄长心中,自己的形象大概早已定格,“狡猾的半兄弟”——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当年费艾诺得知父亲给自己取了诺洛芬威这个名字后给出的轻蔑评语。
不,要解决这愈演愈烈的冲突,仅靠他一人之力做不到。
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这世上还有人能做到。
“是格罗芬德尔叫你来的?”诺多的白公主站在城门的高大拱顶下,漫不经心地问。
“是,殿下。”被某人仗着职权不容分说指派来此的黑发青年照实答道,同时再一次感到自己在辜负朋友的好意——如果格罗芬德尔原以为这会给他创造一个与她独处的大好机会,见此情状多半是要扼腕叹息“孺子不可教”了。
“……他怎么交代你的?”
表面听来她的语气没有变化,似是顺口一问;他却直觉有异,微一迟疑才敢给出回答:“我得到的指示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保证您不离开我的保护。”
他自然不能告诉她格罗芬德尔的完整指示:“刚刚得到消息,明天王要召集诸位王子议事;芬德卡诺殿下交代我们届时寸步不离伊瑞皙公主,尤其不要让她接近明登广场。”若是让她得知全部,他也许揣测不出她具体会作何反应,却能确定他完成任务的难度会平添几个数量级。
然而他的犹豫没有逃过她的注意。微扬起头,她斜觑他,开口时不无揶揄:“这么说,格罗芬德尔一定是对你信任得很,才会放心只派你一个——不知他有否警告过你,保护我并非易事?”
“是说随时可能被踩在马蹄下吗?”
平生第一次,他的回答没有经过思考。这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不但她为之一怔,他也在意识到说了什么之后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头,他想要补救,却正好与她目光相对,结果只能哑口无言。
“……不,因为今天我们不去骑马。”短暂的静默之后,她突然一笑,“我只要你带我在提力安城里散散心——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通向议事厅的门关着。黑玉琢就的光滑表面上,数不清的钻石嵌成十六芒的星形,并不华贵富丽,却自有与王室相配的气度威严。
凝视芬威家族的纹章一瞬,芬国昐轻轻吸了口气,毅然推开了门。
他几乎是立刻便看到了他的父亲。诺多之王背对着门伫立在王座前,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直到此刻芬国昐才意识到,刚刚那一瞬他心底多么希望厅中空无一人。然而他拒绝为此踌躇。选择已经做出,退路已经切断。他是为了诺多的前途与提力安的安定来此。即便给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一切仍然不会有所改变。
“Atarinya。”
芬国昐扬声说,语气沉稳如常。没有留在原地等待回音,他镇定自若地迈开脚步走上前去,当他的父亲从沉思中惊觉他的呼唤,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已从容不迫地停在王座前的台阶下。
“诺洛芬威?时间还早。”见到是他,芬威不禁挑起了眉,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不难理解,芬国昐想,把父亲的反应尽收眼底。在诺多之王心中,诺洛芬威大约正如其名,向来明智得体,从不率性行事、独出心裁。
“是我擅自先到,因为我希望您能在今天的会议之前了解我心中所想。”
这个回答显然也不在他父亲意料之中。诺多之王闻言一顿,有一刻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的次子;而芬国昐则坦然相对,目不稍瞬。不易觉察地一叹,芬威移开了目光,回身在王座上坐下,这才示意他开口。
他不是没有看出父亲的迟疑。然而他不能犹豫。
“父王,您不打算约束我们的王兄库茹芬威的傲气吗?他被称作‘火之魂魄’,只怕是太过真实了。”
他深深望进那双与费艾诺如出一辙的灰蓝眼眸,这些词句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他有何权利为我们全族代言,好似他便是王?是您,很久以前在昆迪前畅言,说服他们接受维拉召唤迁来阿门洲;也是您,带领诺多走过漫漫长路,历经艰难险阻离开中洲进入埃尔达玛的光辉。如今您若不为此后悔,您至少还有两个儿子尊重您的决定。”
长久积压的苦涩抑郁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得以释放,也许他早该畅所欲言,而非一味克制忍让。要知道,就连他兄长的妻子,内心深处也曾抱着同样的希望——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对当前状况施加影响、予以改变,那只能是他们的父亲、诺多的王。
一声冷笑就在此时自门边传来,低沉却清晰:
“果然诚如所料,我的半兄弟会抢先来找我的父亲——这次如此,一贯如此。”
金属相碰的声响由远及近,来人全副武装,高盔银甲,长剑在侧。“半兄弟”这个词被这个人刻意缓缓说来,竟是极尽嘲弄轻蔑。
“滚,滚出去!记住你的地位!”
骤然提高音量的吼声在议事厅中回荡,四壁上盏盏灯火仿佛也为之一颤。霍然转身,费艾诺拔出了长剑,剑锋在咫尺之遥反射着寒光,然而芬国昐对此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每一秒都像是拉长了,每一个动作看在眼中都分外迟缓。仿佛是耗去了全身力量,他回头望向王座,却在看清的刹那全身一凉,如堕幽暗海域的冰冷洋流。
——诺多的王,他的父亲,他兄长的父亲,看着长子如此威胁次子,错愕之余只有沉默。
一时他感到支撑自己的最后一点信念也消失了。就这样吧,他想,心灰意冷,甚至无力再去愤怒。至少我已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父亲。
对王座上的人深深躬身,他行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我只要你带我在提力安城里散散心——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在遭遇随后一连串的意外之后,头大如斗的黑发青年回想她这句话,只觉得是莫大的讽刺——提力安本来就绝非弹丸之地,而且按说诸位王子不久就要到王宫议事,这样还能莫名其妙与凯勒巩狭路相逢,继而剑拔弩张,最后不欢而散,究竟该作何解释?
她是故意的,他想,她知道能在何处遇到那位王子,更知道该如何激怒对方。几乎可以想像格罗芬德尔听说此事会露出怎样的夸张苦相,他在歉疚之余,却不得不承认现实:自己全无把握不让状况雪上加霜。
而她偏偏在这时看向他,嘴角噙着笑意:“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埃克塞理安?”
他知道她是在存心刁难。也只有她,可以把清白无辜与不怀好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统一起来。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她,他突然不再感到拘谨;她与他的距离像是突然拉近了,他望着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比她高出半头,与她四目相对时本该是俯视而非仰望。
“——跟我来。”
他曾经不止一次在闲暇时幻想,她若置身他的泰尔佩洛雪花丛中,那将是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他只发现原来想像与语言比起现实,竟是如此贫乏苍白。那位白衣银饰的公主傲立在白瓣银蕊的花海中,人与花同样耀眼,恍惚中竟不知是花幻化了人形,还是人融入了花丛。
她早已收起了先前的刁钻嘲弄。环顾周围,她像是惑于它们纯粹的美,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触那些墨绿的茎叶;而在她面前,花朵纷纷微颤犹如颔首,好似在向她致敬。
“……埃克塞理安,你有一个了不起的花园。”
话音未落,树篱边便传来一声闷响。不假思索,他闪身上前将她护在背后,定神细看时却只见一个窈窕人影从灌木丛中爬了起来。
“抱歉打扰了,”来人似乎全不在意自己出现的方式有多不寻常,只是落落大方地弯腰拂去裙裾上的泥土草叶,风帽随着动作滑落下来,现出一头淡金秀发,“我在城市上一层看到了这里的花园,立刻被吸引住了,所以想要抄捷径下来看看——只是好像大大高估了自己的身手。”
不等他反应,阿瑞蒂尔已经在他身后轻呼出声:“埃兰葳!”
金发女子闻声向她一望,星眸一亮:“是伊瑞皙?图茹卡诺说你一早就出门了。”
……星辰之后在上,今天到底还有多少意外等着我?怔了一瞬,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是属于何人,不得不如此怀疑。不过惊愕之余他总算没有忘记应有的礼节,退了一步,他向卫士们口中那位图尔巩“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女子躬身致意:“埃兰葳女士。”
而金发女子对他点头一笑:“幸会,埃克塞理安——如果我没有听错,刚才伊瑞皙就是这样叫你的。”
他没有想到这位凡雅女子会心细至斯。那么她在试图爬进花园之前是不是也看到……这样想着,他不免窘迫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而阿瑞蒂尔闻言却是目光一闪,唇角也微微一翘。
“图茹卡诺怎会放你一个人在提力安游荡?”诺多的白公主故作讶异地问,不无促狭,“他应该恨不得与你寸步不离才是。”
“他貌似是有此打算,”埃兰葳面不改色,“起初我告诉他这毫无必要,因为我不是第一次来提力安;他却说……”
“‘若是有芬达拉托在场,什么景致都会索然无味。’”阿瑞蒂尔拖长声音模仿图尔巩的语气,不忘撇了撇嘴以示不屑,“图茹卡诺真是不长进,这么多年,这套说词从来没变过。”
“唔,这话他也对别人说过?”埃兰葳秀眉一扬,若有所思,“莫非是对阿玛瑞依?不过,因为诸位王子都接到召唤要去议事,他也不得不准备前往王宫,我就抓住机会独自溜了出来。”
“——王宫?议事?”
他在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两个词之前就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雪上加霜在所难免。不出所料,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片刻,直到他不得不避开了她的注视。“原来如此。不知芬德卡诺有没有禁止你护送我和埃兰葳回家?”
看到埃兰葳竟会和自己那一早就踪影不见的妹妹一起出现在广场上,图尔巩的心情可想而知。一腔郁闷无处发泄,他只能回头瞪了格罗芬德尔一眼;而金发青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殿下,我可是完全按照您兄长的指示,派了最好的卫士之一去看顾伊瑞皙公主。”
这才注意到阿瑞蒂尔身后的黑发青年,图尔巩更加哭笑不得:“你派埃克塞理安去,根本就是……”
……羊入虎口?这比喻好像不太妥当……
恰在此时,埃兰葳仿佛察觉了这边的小小插曲,回过头来浅浅一笑。这笑容看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纯粹的矜持端庄,然而看在图尔巩眼里,内中却似含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我大概真是无可救药了,图尔巩想。那位金发女子分明早已转过身去,他却只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她的背影微笑。恍惚中有几声呛咳从背后传来,好似有人在拼命压抑笑声;他知道必定是那一高一矮两个卫士之一,不过决定忽略这没有恶意的小小冒犯。
——唔,如果我的动机有这样明显,似乎也怪不得别人如此反应……
王宫方向突如其来的骚动把他唤回了现实,他漫不经心地循声望去,霎时屏住了呼吸——诺多之王居所的大门前,他父亲那个一半血缘的兄长利剑出鞘,剑尖正抵在他父亲胸前。即使隔着重重人群,字字句句传入耳中时依然清晰,炽烈如火、冷酷如冰。
“看着,半兄弟!这比你的舌头更锋利。你敢再次试图篡夺我的地位,霸占我父亲的眷爱,它或许就会替诺多除掉一个想当奴隶主的家伙!”
一阵颤栗滑下脊背,下一刻图尔巩只觉一腔热血尽数逆流,直冲头顶。想也不想,他拔腿便向王宫冲去,不出几步,臂上却是一紧。
“殿下!不是现在!”
是格罗芬德尔。一扫平日的散漫随意,金发青年语调急切却笃定,压低音量在他耳边说,同时手上加力,阻止了他下意识的挣扎:“请冷静!”
他没理会这些话,只是死死盯着王宫的方向。在那里,他的父亲面对这样公然的侮辱与挑衅,神色却不见愤怒,只有入骨的疲惫。拨开剑尖,芬国昐步下台阶,穿过人群离去,始终未发一言。
直到这时,图尔巩才吐了口气。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望着王宫台阶顶端那个身披铠甲、手握长剑的倨傲身影,不觉咬紧了牙。
……必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让开。”
他妹妹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打破了人群噤若寒蝉的沉寂。图尔巩转头望去,发现阿瑞蒂尔发丝凌乱、沉似水,深灰眼眸因盛怒而闪闪发亮,在她对面站着那个印象中温和寡言的黑发青年,俊秀的脸庞因严肃的神色而平添了锐气,周身散发着毫不妥协的执着凛然。
转念间图尔巩便示意格罗芬德尔松手,大步向他们走去。族人认出是他,纷纷让开了道路;而他无视妹妹与那个年轻卫士的对峙,径直迎向了立在阿瑞蒂尔身边的金发女子。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她秀眉微蹙,神色却不见半点惊惧慌乱。
“很遗憾让你遇到这种事。相信我,提力安的诺多并不总是这样。”
她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来;令他意外的是,她眼中没有嫌恶,只有信任:
“我相信。”
[1] Aranya:昆雅语,意为“吾王”(My King)。
[注] 埃兰葳在我心目中一直有种“叛逆”的感觉,身为凡雅一族,却选择跟着图尔巩一起流亡,与身为诺多、却选择留下的奈丹妮尔、阿耐瑞,与同样身为凡雅、却选择留下的阿玛瑞依,可以说是对比鲜明。她的性格不见于正史,此处纯粹是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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