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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部】第七章 ...

  •   Trial and Truth

      树。放眼望去,视野中重重叠叠,皆是参天大树。初看它们如出一辙,细看却辨得出各自的韵致,或是挺拔颀秀,或是枝繁叶茂。然而当你自以为成竹在胸、信步行去,却很快就会发觉,换了视角,景观竟是截然不同。在这片矗立了无数岁月的密林中,风声也似乎沉寂下来,只是偶尔从远方飘来几声鸟鸣。
      也许独自出城漫游确实算不上明智——装束一如常人的精灵少年停下脚步,自嘲地想。父亲要是知道我竟在山林中因不辨方向而迷路,会不会重新考虑“诺洛芬威”这个名字是否合适?
      不过他并不担忧。蒙福之地当然不可能有危机潜伏。何况他是诺多之王的儿子——尽管尚未成年——胆怯懦弱生来便与他无缘。皱起眉,他再一次环顾,突然灵光一现,继而哑然失笑。就近选了一棵又高又粗的大树,他毫不犹豫开始攀爬。
      他早该想到的。从高处便能看清双树的光辉来自何方,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所谓当局者迷啊。
      凭着矫健的身手,他顺利攀上了树梢。不出意外,他轻易辨出了银圣树光辉的来源,不禁自豪地一笑,满心愉快地准备原路返回。然而就在此时,他不慎晃动了一根枝条——而那根枝条上不巧有一个鸟巢。一只受惊的鸟出其不意地从巢中冲了出来,不偏不倚,正撞上了他的鼻梁。
      眼前突然一片金星,少年恢复视觉时已经身在半空,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枝条不断抽打在身上脸上。他一时有些茫然,待得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出于本能,他在空中手舞足蹈拼命挣扎,狂乱地试图抓住掠过身边的任何东西。
      是敏捷和运气救了他。当他终于牢牢抓住一根粗枝、成功止住下落的势头,他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这次他加倍小心地爬下树干,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不由得长出了口气。直到此时,他才察觉脸上和手上都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低下头,他看到掌心血迹斑斑,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也不出意料地沾上了殷红。
      ……诺多的王子居然沦落到这种境地,真是……
      “维林诺很安全不假,但若是有人非要去做傻事殃及自身,倒也不会出现奇迹来阻止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少年一跳。急急旋身,他发现竟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身后。来人裹着一袭半旧的深灰斗篷,压低的风帽遮住了大半脸庞,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旅人;然而四目相对,少年只觉得没来由地一凛。那双眼睛藏在暗影中,目光却异乎寻常地明亮锐利,诺多的年轻王子发现很难与之保持长久的对视。
      怎么会这样?这让他既惊诧又困惑。他是诺洛芬威,是提力安的王子,自从记事以来,他面对常人就不曾有过压力——哪怕他们都已成年,而他只是孩子。
      然而来人像是对他的反应司空见惯,仅仅报以漫不经心的一笑,就转过身去:
      “跟我走。涂上药,那点伤用不了多久就会好。”
      有不明物体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飞来,少年不假思索地接住,入手才发觉那是一个小小的瓷瓶。光滑的表面紧贴在掌心,感觉出乎意料地温暖。少年低头望着小瓶犹豫一瞬,终于决定放弃诺多王子的骄傲,迈开双腿跟了上去。
      ……他是谁?
      边走边把瓶中散发着药草清香的液体涂抹到脸上,少年发觉领路的精灵有着足以俯瞰多数族人的颀长身材,步态也透着不同寻常的从容优雅。如斯气质举止,迄今为止他见过的人中,除了父亲和那早已迁去塔尼魁提尔、素日难得一见的至高王英格威,再没有谁能相提并论。
      ……可是这个人,分明是属于诺多啊?
      摇了摇头,他把迷惑压到心底,决定暂时就叫这个人“穆列”[1],“秘密”。
      不知不觉,他们穿过了迷宫般的茫茫林海,透过枝干交织的网,森林与草原的交界赫然在望。停下脚步,穆列回过头,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嘴角不禁一抽:“原来伤口还可以处理得如此狼狈。”
      看出对方是生生咽下了一声笑,少年不免赧然了。这原也不能怪他,身为提力安的王子,受伤本已鲜见,亲自处理伤处更是首次。
      “你的伤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不妨休息一下。”
      银圣树的光辉洒上起伏的长草,一望无际的原野犹如卡拉奇尔雅山隘尽头波光粼粼的海面。在草海中驾轻就熟地穿行,不久穆列便找到了一片平整的草地,一条小溪就在左近欢唱着流过。放下行装,他示意少年坐下,然而令少年意外的是,他自己却取出一团细如牛毛的金丝,忙碌起来。
      这立刻便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出身以巧艺学识闻名的诺多一族,注定生来就对种种技能有着浓烈的兴趣,更何况他面前这一位的水准简直堪称出神入化。入迷地盯着穆列的双手,少年只觉得那些修长的手指动得叫人眼花缭乱,铰接、编织、缠绕,一条条金丝仿佛是自动各就各位,奇迹般从一团乱麻梳理成了一条精致的细链。然而还不止这样。变魔术一般,一颗星光宝石出现在穆列手中——酒红的色泽,内中变幻着点点金辉。
      “和她正相配。”
      “她?是你心仪的姑娘吗?”少年问,叹服地看着那颗流光溢彩的宝石被天衣无缝地缀上了项链。
      “是我的妻子。”年长的旅人凝视着挂在金链上缓缓旋转的宝石,眼中不经意就盈满了爱意和温柔。
      直到这时,少年才发现脸上和手上的伤口不疼了。道了声歉,他起身到溪边洗去了血迹和药痕;水中映出的脸庞虽说稚气尚未褪尽,但族人都说,他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简直是他父亲少年时代的翻版。
      “我想,我的伤好了。”
      唇边犹带笑意,穆列闻声抬头向他一望,看清了他的容貌,脸却猝然一沉。明亮的眼中转瞬间阴云密布,就像熊熊的热焰骤然冷却,悉数化作了暗蓝的磷火。霍然起身,他把那条刚完成的项链往衣袋里一塞,就提起了行装,看样子竟是要径自离去。
      少年的微笑凝固了。错愕之下,他张开了嘴,却不知该作何言语;而穆列本来已经开始走向他们来处的密林,行出几步之后,脚下却是一顿。
      “……提力安不远了,那个方向就是。”
      低沉的语声随风而来,不无勉强;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像卸下了一个无形的负担,大步决绝而去。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斗篷的风帽滑落,解放出一头闪亮的黑发,飞扬如同渡鸦的翼翅。
      那个背影消失了许久,少年仍在原地伫立,不愿接受对方真正就此一去不返的事实。为何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剧烈,前后竟至截然不同?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冒犯了他,招来他不加掩饰的怒火?可是,如果真是我的错,他又为何不肯明言,非要选择遽然离去?
      我只怕根本谈不上睿智。委屈不平之余,少年想。然而头脑深处还有一个声音,理智、宁定,犹如清凉的泉水,纾解了发自本能的忿怒。
      ——他行事虽然极端,终究还是好心的吧?否则也就不会特地告诉我提力安的所在,为我指明回家的路。
      叹了口气,他转过身,这才注意到穆列坐过的地方有什么在闪光。走过去,他从草丛中捡起了一颗白色的宝石。少年把它放在掌上审视一番,确认这不是出自天然。
      那么它一定属于那个神秘的旅人。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借此找到他吧?帮助过提力安的王子,他理应得到正式的报答。而且……到时候我也许可以问问他不快的原因?
      把宝石珍而重之地攥在手中,少年踏上了归途。
      当他又一次看到明登•埃尔达冽瓦的灯光时,金圣树的光辉已经涨起,正在漫过维林诺全境。提力安的壮观城门与剔透阶梯遥遥在望,盘绕上山的道路宛如缠绕着图娜山的柔美飘带。他回来了——是的,若是从来不曾离去、不曾迷失,就体会不到家园的可贵。
      无意中,他低头望向手里的宝石,刹那间全身都僵住了。
      在劳瑞林温暖的金光中,那颗宝石不再是白色。它的中心亮了起来,一团小小的金红色火焰如同一个被封存其中的生命,正在跳动变幻。
      他见过类似的宝石。是在父亲那里。他也知道那些是出自何人之手。
      ——库茹芬威•费雅纳罗,诺多之王的长子。
      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芬威之子费雅纳罗,真相业已大白。汝非谣言之始作俑者,亦非恶意之源。然而汝依然难脱干系:汝轻信无稽流言,扰乱维林诺之安定,竟至对血亲拔剑相向。”
      维拉之城维尔玛外,只有曼督斯不含感情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命运的掌管者、裁定者,从不动容,永不妥协。
      审判之环外,人群鸦雀无声;而审判之环内,听候判决的人只是傲然挺立,既无敬畏,亦无恐惧。
      “……汝轻言奴役;然此若为奴役,汝将永世难逃,因曼威乃是阿尔达之王,治下非仅阿门洲,而无论在阿门洲与否,汝之所为均系非法。”
      眼望那个熟悉的背影,芬国昐回想起当年的邂逅,只觉得恍若隔世。
      “……因此判决如是:汝须离开汝出言恐吓之地提力安十二年;期间汝需反省,谨记汝之身份地位。”
      如此判决,众位大能者一定认为是公正的吧?然而这可是他芬国昐想要的,哪怕他在他们眼中是受到伤害的一方,理应得到安抚和补偿?
      “此后,若他人对汝既往不咎,此事便可视为圆满解决。”
      刹那间,芬国昐感到自己成了注目的焦点——父亲、弟弟,他兄长的儿子们,他自己的儿子们。然而有人是例外——永远是例外。费艾诺没有看他。名为“火之魂魄”的人只是沉默扬头,仿佛对发生的一切问心无愧。
      这并不奇怪,芬国昐想。对费艾诺而言,他芬国昐宽容与否,完全没有意义。多年来,他的兄长始终如此——不肯正视他的权利,不肯承认他的地位,不肯接受他的善意。而他又何尝不是总在违背自己的理智,执拗得近乎一厢情愿,放任自己被久远回忆中那一点点的温暖明亮而左右。
      可事实是,早在知晓他身份的那一刻,他的兄长就作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抉择:在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眼中,没有一个名为诺洛芬威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迎上了审判者的冷漠注视:
      “我不会追究我的兄长。”

      维拉的判决传到提力安,如一石入水,激起千重波浪。
      “众位大能者果然是公正仁慈啊。”
      “公正仁慈?放逐了诺多的王储,就算是公正,也算不得仁慈吧?”
      “不要忘了,费雅纳罗殿下是对至亲兄弟拔剑……”
      “那又如何?毕竟没有严重后果不是么?”
      “照你这么说,诺洛芬威殿下就只能忍气吞声?”
      “倒也不是……其实,这明明是我们诺多本族的事,难道不该诺多的王来裁决?……”
      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乘着形形色色的嗓音,汇成永无休止的重奏敲打着黑发青年的耳膜,纵然淡定如他,聆听一段时间之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坐在对面的金发青年嘴角一动,露出了一个透着懒散的优雅微笑:
      “我们族人的秉性,你不会直到现在才有所了解吧?”
      想到当初三颗精灵宝钻问世时的盛况,黑发青年不禁更加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了仍在冒着袅袅热汽的茶杯。杯子是薄得近乎透明的精致白瓷,杯中细心调配的饮品散发着花果的芳香,融了升腾的水汽一丝丝钻入鼻端,分外清甜润泽。
      “这样的放松,真是久违了。”
      他点了点头,对好友的感叹心有戚戚。维拉判决既下,提力安两位王子的明争暗斗便告一段落。新的卫队换休制度实行之后,属于卫士个人的时间也充裕了许多。此刻他能和格罗芬德尔在南城悠闲自在地打发时光,族人能在街头畅所欲言前事是非、不必担心剑拔弩张的冲突,全是拜这判决所赐。
      如此看来,上位者实在早该对先前的状况作个了断。
      “你这样想?”读出了他的想法,格罗芬德尔也端起茶杯,眼中的光采被水汽一掩,仿佛添了几分深意,“你不在乎判决是否公平?”
      他想了想,才给出回答:“公平与否,取决于立场如何。”
      格罗芬德尔笑出了声:“就知道你会一针见血——若是已经有了倾向,那么不管判决如何、由谁作出,全都无关紧要。比如我们拜访过的那位知名巧匠麦卡洛瑞大人,我看他就决不会因为维拉一个放逐的命令就不再支持费雅纳罗殿下。”
      “实际上,他提到要跟费雅纳罗殿下一起去。”他心情复杂地补充。
      “而我打赌,他也不是惟一一个作此打算的。”格罗芬德尔耸了耸肩,“说来好笑,你我居然以为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费雅纳罗殿下听信了什么谣言……”
      垂下眼,他望着团团变幻的水汽,心中五味杂陈。由于父亲爱好的关系,他以前常与麦卡洛瑞打交道,然而他加入芬国昐家族卫队的决定改变了一切。此前那位巧匠或许还只是惋惜他这个“资质尚佳”的年轻诺多偏偏“不务正业”,如今却显然已经把他归进了“不可救药”的类别。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种评价,还是不易释怀。
      “喂,快告诉我我看错了。”
      他犹在走神,却被格罗芬德尔的紧迫腔调吓了一跳。蓦然抬头,他顺着好友的视线望向街道对面,于是也发起了怔——因为那边正和一位年轻女子低声交谈的青年虽然服饰很不起眼,但千真万确就是库茹芬,费艾诺家族排行第五的王子。
      坐在这里,他听不到他们的言语,却看得清他们神色举止间自然流露的亲密,从而断定这两人不是初识。她似乎在和库茹芬争论什么,有一刻甚至站起来,作势要走;然而就在她即将迈步时,库茹芬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她回头时,库茹芬对她无可奈何地一笑,那份柔情,真叫知晓这位王子脾性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瞠目一刻,金发青年以手加额,长叹一声。而他仍然望着那个姑娘,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似曾相识。以诺多的标准衡量,她的身量稍嫌娇小纤瘦,然而这于她的美貌丝毫无损——她有着微卷的黑发与灵动的灰眸,眉目间的轮廓……
      “法伊娜弥瑞,她是法伊娜弥瑞。”[2]
      “你认识她?”格罗芬德尔顿时来了精神。被好友的兴奋劲头吓到,他连忙解释:“不,只是你我刚才还提到了她的父亲……”
      星辰之后在上,她父亲是麦卡洛瑞!……难道费艾诺家族的传统就是一定要和诺多的卓越匠人联姻?要知道,王储夫人奈丹妮尔的父亲就曾是费艾诺的老师,冶炼金属的学识和锻造铜铁的技艺都是远近闻名。
      然而他还没说完,另一个熟悉的嗓音便出其不意地盖过了喧闹:“Kurvo,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本熙熙攘攘的闹市登时一静,黑发青年和金发青年面面相觑了一瞬,不约而同地扭过脸去,一边庆幸事先换掉了卫队的制服,一边祈祷今天不要惨遭池鱼之殃——这个嗓音的主人,芬国昐家族卫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迄今为止,他们遇上的泰半麻烦都源自此人和自家那位公主的争执。
      就在近前的街道上,费艾诺家族排行第三的王子凯勒巩大步走过,俨然不受放逐判决的影响,至少那种旁若无人的倨傲一点不见削弱。先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现在无不三缄其口,而当他们发现库茹芬从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更是噤若寒蝉。
      幸运的是,凯勒巩压根没去留心他们的反应,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库茹芬旁边的姑娘身上。盯着他们仍然相握的手,凯勒巩半晌才抬起眼来,英俊面孔上破天荒头一次浮现了尴尬无措。
      “法伊娜弥瑞——Turko,这是法伊娜弥瑞。”
      库茹芬若无其事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法伊娜弥瑞随着他的介绍对凯勒巩展颜一笑,而她的笑颜在凯勒巩身上收到了连维拉的判决也无法相比的效果——惯于迫使别人退让的王子这次自己退了一步,几乎是挣扎着答道:“……幸会。”

      坐在起居室的壁炉前发呆显然不是值得推崇的行为,芬巩想。特别是当你的弟弟和妹妹“碰巧”也在,而且还偏要谈论你为之郁闷的话题的时候。
      “图茹卡诺,不要去招惹芬德卡诺,”他妹妹此刻正坐在左近,表面是在轻声提醒刚刚进门的图尔巩,音量却拿捏得恰到好处,让芬巩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必定心情不好——想必你也听说了,要离开提力安的不只是我们那位王储,Maitimo他们也自愿跟随。”
      “那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图尔巩耸了耸肩,貌似无心地选了个方便观察芬巩表情的位置坐下,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立时偏过头去对妹妹眨了眨眼,“不过,你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不,没有这种好事,芬巩无力地想。这小子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冒着招惹伊瑞皙的风险替我出头的。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图尔巩紧接着便说:“图尔卡芬威难道不也一起跟着走?”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阿瑞蒂尔反诘道,“再说,我又不像某些人那么热衷于旅行,从提力安到塔尼魁提尔的大路最近可真是忙碌得很……”她说到这里,有意一顿,接着嫣然一笑——她这种笑颜芬威家族诸位王子多年来已经见惯,其中蕴含的威胁意味与一旦忽视的恐怖后果可谓尽人皆知,因此图尔巩二话不说便举手表示投降,而她大约是满意于兄长的识相,爽快地换了话题,没有揪住不放:“若说出乎意料,我今天的确有过——早些时候,我在南城偶然看到库茹芬威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看样子相当亲密。”
      图尔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惊:“你说哪个库茹芬威?!”
      阿瑞蒂尔不屑地撇了撇嘴,好似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库茹芬威•阿塔林凯——你以为还能是哪一个?”
      芬巩听到这里,心情虽然灰暗,也还是忍不住牵动了嘴角。图尔巩的问题,只怕真是个蠢问题——以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的心性,即便全阿尔达都对移情别恋司空见惯,他大概也会坚持特立独行的吧?
      “芬德卡诺,”母亲阿耐瑞的嗓音这时从门边传来,“尼尔雅芬威在外面徘徊很久了。”
      屋里霎时一静,包括芬巩在内,人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得终于反应过来,图尔巩和阿瑞蒂尔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长身而起。
      “芬德卡诺,不要出去。”
      “芬德卡诺,我和你一起出去。”
      他们几乎同时说,一个激动,一个急切。然而芬巩充耳不闻。迈兹洛斯想必和他一样矛盾……明登广场上的公然争执、诺多王宫前的拔剑相向、十二年离开提力安的放逐,事态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早已不是单纯的意气之争;他们身为各自家族的长子,注定不能放弃既定的立场,何况双方还各有一套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当此情境,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母亲的注视——饱含宠溺与包容,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因为她这样的眼神,他自从成年就不曾见过。他是芬德卡诺,芬国昐家族的长子,是可以独当一面、值得亲人自豪的王子,不是时刻需要安抚哄慰的孩子。
      ——然而有时,我们也许正需要孩子的方式……没有顾忌,没有掣肘,暂时放下立场与标准。
      他深吸了口气,作出了决定:“伊瑞皙、图茹卡诺,你们知道Maitimo是我的朋友。”
      图尔巩眉头一皱,就要出言反驳,阿瑞蒂尔却拉了拉他,轻轻摇头。
      “我至少要和他告别。”

      如果预感真是一如赐予首生儿女的天赋,那么这种天赋无疑是一柄双刃的剑。
      这样想着,芬国昐望着走廊尽头的黑玉大门,不禁生出了错觉,仿佛自己每迈出一步,门上的十六芒星图案都变得更清晰。金圣树的光辉从一扇扇落地的高窗透入,正在慢慢淡去。他的父亲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召见他,无疑是不寻常的。
      “诺洛芬威!”
      他脚下一停,才意识到这是谁的嗓音:“阿拉芬威?”
      他转过身,只见弟弟菲纳芬正快步赶来,先前的不祥预感顿时更强烈了。菲纳芬一向谦恭平和,从不插手提力安乃至诺多的事务,如果连他都被卷了进来……“父亲也召见了你?”
      菲纳芬避开了他的视线:“……不,是母亲。”
      芬国昐心一沉:“难道是父亲……”
      他的弟弟没有回答;不过他也不需要回答。付出了比预料中更大的努力,芬国昐才成功控制了语调:“你告诉她,有我们在。”
      菲纳芬默然点了点头。只需一个眼神,兄弟两人便达成了默契: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要保护母亲不受伤害。
      目送菲纳芬离去,芬国昐重新走向那道门,这一次,每一步都化作了逼近的挑战。是在这扇门里,他遭受了一半血缘的兄长空前的侮辱;亦是在这扇门里,他看清了自己在亲生父亲心中的地位。如今还是在这扇门里,他又将迎接什么?
      他想像过种种再次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料到王座上的父亲会露出如斯疲态。一夕之间,诺多的王好似被抽去了全部精力,看起来随时都会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有一瞬,他几乎动摇了。这是他的父亲,他敬爱的父亲,他效忠的王者;这一点,哪怕他芬国昐从来不是也永不会是对方心目中那个最特别的存在,他仍然不能否认。既然如此,他为何一定要揭开那些久远的伤疤,一定要提起那些不堪的过往,明知有些话不管出口与否都没有区别,明知有些行动不管采取与否都于事无补?难道他就不能像他弟弟一样置身事外,淡泊低调、与世无争?
      事实是,他真的不能。
      这才是他的弱点所在吧?——不管如何隐忍,总有一条底线不能越过。诺洛芬威再怎样号称睿智,其实却不懂得如何真正妥协。
      “Atarinya,”芬国昐在王座前止步,微扬起头,开口时并无迟疑,“您准备和王兄一起离开?”
      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当即割裂了他父亲勉力维持的镇定。惊愕、羞耻、犹豫、愧疚……芬威眼中的情绪瞬息万变,芬国昐的神色却宁定如同冰封的海面。
      “……我不在时,提力安就交给你来统治。”
      半晌,这个回答才传入耳中。即使早有预感,即使已有准备,当他亲耳听到验证,还是禁不住猛然抬头,连声音也颤抖了。
      “Atarinya!”
      你明明了解那些流言,却仍然作此决定,难道只是要表明你对我全心信任?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在有心人眼中,我就真成了“倚仗维拉放逐父王和王兄,篡夺诺多的王权”?
      更何况,你此举置我母亲、我弟弟于何地?你的爱,是否全部留给了库茹芬威•费雅纳罗?
      纵然胸中灼痛如同火烧,他却终究不能成言,因为他父亲透着海蓝的灰眸中没有答案,只有悲伤。
      那一刻,芬国昐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低下头,他突然想苦笑——对诺洛芬威来说,选择或许从没存在过。
      “……如您所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一部】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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