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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今旦在鬼录 ...

  •   并莲用蜡布将细软包起来,放进藤箧中。小间昏暗,蓦然清出一堆灰,光线下骤生无数飞蠓。两箱装满了才在床边斗柜又找到个小盒,一看是新婚时丈夫托人打的宝树银步摇,咬咬牙去了店铺半年收益,珊瑚粒婆娑,贵重且繁琐,平日搁着都忘了。那盒子早已朽烂,箱内也无处塞,一时只好和捡出的细物一起胡乱插在髻上。
      洪阿根已租来了骡车,搬运明炉和大件家什,韭儿在外边给他搭手。并莲收拾好包裹,挽着女儿下楼。穿过凌乱铺面,崭亮的日光迎来,忽地一阴,骡车堵在大门口,有人道:“店家,叨扰些吃喝。”
      洪阿根正把半人高的一垛柴炭往车上堆,闻言笑道:“客官可来得不巧,今明两天搬家,小店后日才开张。”
      他转过头,笑容僵在了脸上。来人的笑意则惠风和畅,春水溶溶:“原来是乔迁之喜。”
      那人穿一身杂色袴褶,方面阔颐,却不显什么棱角,眼梢在蚕眉底下耷着,有股质朴可亲的江湖气,若不是那块紫檀嵌象牙的腰牌,谁都想不到他来自公门。并莲认得那腰牌。建康令属下都官从事专司追凶缉恶,署中三级干吏,末等嵌铁,二等嵌银,一等才嵌牙,只拿江洋大盗时轮得到他们,寻常百姓纵有福亲见,也哪敢消受。
      “丁家娘子,可得恭贺你。”
      并莲跟义父姓方,邻里没人知道她生父是山阴丁氏。洪阿根捏紧拳,对方手一落,他指节顿时酥了似的软软松开。那人的手却是落在韭儿肩头,拍了拍,便像一个温蔼的长辈,替后生拍衣上的风尘一样。
      “俞无囿在哪?”
      并莲咬了下嘴唇:“俞老先生的行踪,怎会叫我们知道。”
      那人笑道:“他自然不会告诉你多余的事,不过他要保哪些人,又有谁愿意帮他,你总知道几个。也不为别的。你家教书那位小先生,是姓吕吧?端阳那日,把龙舟赛会搅得天翻地覆的小毛贼,好像跟他挺熟。”
      洪阿根抢道:“他早让恩公送回老家了——”
      那人眼睛斜也不斜,径直望着并莲,声音柔柔的,而身边的物事正在变得僵硬、铁青,变得比石头更冷。
      “没人指认那小贼可难办……啊,想起来了,你夫君当时也在台上,把鼓擂得山响,小贼闯会、夺船、行刺辛大人和诸位明公,他是瞧见的。鼓声太大我听不清,不过八九不离十,是吧?他还说了个字。”
      手掌抬起,再下落。“说了个‘好’字。”
      并莲只觉寒意从脚底一寸寸浸上来。在她的余光里,丈夫变成了一尊石像,表面开始皲裂。她不敢动,一霎也不敢将视线挪过去,只要她看一眼本分以外的地方,那严丝合缝的天就会塌下,骡车,身后和正要搬去的家,牵着的女儿,未牵着的儿子,还有那尊石像和所有攒零合整、好容易拼出个囫囵的生活,立刻压成一滩齑粉。
      那人什么也没做,除了微笑着,再重复了一遍:
      “俞无囿在哪?”

      在岚谷,生活是骨瘦形销的,是哪个渊意已涸的画者和他干枯的山水。骨头与骨头之间咬着沉默,只偶尔,一些泉水涨漫的瞬间能叫它丰盈起来。山谷里的色彩短暂地起死回生,红的蜻蜓,翠蓝与碧绿的豆娘,月亮一样白的蝶——即便白,那也是颜色。她喜欢昆虫。弱不禁风,却是这里精力最旺盛的生命。
      他学不会怎样爱她。是当再也没有下一刻去爱,还是轻轻地、留心别惊动,装作一切都不会从她身边溜走那样爱。
      他小小的蜉蝣。
      “它要死了吗?”蓦之问,“娘说它们早上出生,晚上就死掉。”时近黄昏,蜉蝣停在波光上,长长的尾拖着两道金痕。她喘得厉害,忽冷忽热,只有当他的手贴在心口注入力量时,稀薄净澈的肤色才慢慢又凝固,变成不那么透明的白。金痕折了折,熄灭了。
      该怎么回答呢?
      “你也会死。死就是闭上眼,一片寂静,抛开所有东西。你,爹,娘亲,每到夜里,我们都要死去,然后天明再活过来。有时觉得疼,难受,那是噩梦,是你在黄泉下历经险阻,但活过来了,就把它们丢到上辈子去。”谎言,他想,或者是真相的另一种解释。“我跑得比噩梦还快吗?”女儿追问,“甩掉了它……就又重新活过?”
      谎言。
      他将她的脸颊拥在怀中。“会的。”
      蓦之吐出一口悠长的气。她有些倦,眼睑垂下来。“我现在死了,爹。”声息渐悄,“……记得天明叫我。”
      吕荻睁开眼睛,环绕四周的依然是黑暗,静得能听见舟舆的轮轴转动声。有几滴温热的水滑落,在溅上手背之前就已冷却。“起死回生……”他喃喃道。
      “你说那个贼老道?”却是青萍。她提起陈演诰咬牙切齿,嗓门不觉又拔高,赶紧捂住嘴,“……他怎就那样阴魂不散!这样下去,咱们真死在他前头了。”
      时间与空间的边界不复存在。仅仅靠吕荻疾痛发作的次数来估算过了多久,但这也失去了意义。舟舆刻板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走错一步是死,走对一步是生,然而无数个向生的努力累起来,反陷入了死的循环。艮位一个个变化流转,全走遍了,竟又回到原处,路线分毫不差,仍是刚掉进地宫时的位置,百丈之上还有隐隐天光。这微妙生机才是最险恶的机关,勾人无暇他顾,只盯着下一刻而活,争取的每次喘息都把自己推向绝境。
      可还有别的办法?
      无论观察还是抉择,都必须倾尽全力。青萍不再沮丧,趁这机会运功疗伤,而他不能。经脉异于常人,一般的吐纳法只是杯水车薪,煎熬一次比一次剧烈,支撑他的那股力正点滴流逝。
      ……他只能听。
      “听见么?青萍。有人在念佛经。”
      青萍真的侧耳听了一会儿。“虽说是座庙,哪来的和尚念经——你恍惚了?”
      吕荻笑了笑,声音和寂静相差无几。“当年我性命垂危,蒙一位友人相救。那位友人也身患不治之症,为我俩求医,四处奔走,将我托在洛阳永宁寺请僧侣照顾。我既动不了,也看不见,内力尽失,而时时刻刻痛楚,连张口唤一声也万分艰难。耳中只听得梵音佛唱,永无停歇……说来也可笑。念的是《无量寿经》。”
      天眼通达无量无限,法眼观察究竟诸道。
      慧眼见真能度彼岸,佛眼具足觉了法性……
      哪有什么诸道、彼岸、法性。只有恨。恨从黑暗底下翻腾起来,业火熊熊不止。
      “你问我想死吗?若决心死,何必等到那一日?不光自己,更累及妻儿,一切都因我不甘心,不甘一败涂地、一事无成,越是挣扎输得越惨烈,终究连死也不甘。过去我总找得到由头不死,为救女儿,为见我妻子最后一面,我千方百计骗自己,就算到了那田地……”
      在永宁寺九层塔顶望不到的一间僧寮,在梵响填满的寂静中,他躺了二十天。二十劫波,无一刻不在地狱。再没有手能抓握什么,可还剩一个……黄泉下历经险阻的谎言。
      他的凭依。他的业报。
      于其国土所有万物,无我所心无染著心。
      去来进止情无所系,随意自在无彼无我……
      “整整二十天我只想着一件事,便是救那位友人之法。此事本系于我一身,而我不甘最后连这也要食言……苟延残喘,终得片语,托照顾我的沙弥写下,只望她能挣脱因果业缘,至于我,孽海里兴波作浪,合该如此。”
      “你朋友如今还好么?”青萍问。吕荻注视着黑暗,轻声道:“我想……她已得偿所愿了。”
      那你呢?
      “就因为那个执念,我得以多活了些时日,被后来共事的人找到,成了你看见的样子。”经脉接续,残毒尽逼到一眼中,右眼重见天日,左眼化为脓血。“我把自己交给了他们,唯独这样才能活过来。天意也好,报应也罢,每当我将死之际总有一根蛛丝垂到面前,我用牙关咬住它,不管还要死多少次,不管是否跌落更深的渊谷……”
      只有一件事。每一劫,每一霎,每个业火燎原的时刻,他都是为一件事活着的。
      “我要杀了那人。”干涸的目眶里闪现寒光,“这就是我现在做的事。”
      青萍下意识避开那颗碧珠,忽又抬起头,久久对着另一只冷寂的眼。无数言语在胸中翻滚,不得其路而出。两人的呼吸声清晰而濒近,一急促,一沉缓,缓的那个却是昏睡的晋安王,而刚刚和她说这些话的人,尽管活着,却好像早已不再呼吸了。呼吸被他拿去交换一堆莫可名状的异物,来重新拼凑身躯。
      “你要报仇,要斩奸除恶,我都陪你。你去龙潭虎穴,我也一起去。可你要把无辜旁人扯进来……我便先杀你。敢当着我面杀他,得先过我这关;背着我杀他,我定要你偿命。别忘了咱俩还有笔帐没了结!”她字字急切,强捺着汹涌,“——若不信,就提前算一算!”
      震动近在咫尺。不是回答,是笑。那笑从胸腔挣出来只为了奔赴解脱,除此什么也没有,一无挂碍,方才告诉她时就已和那些诀别。青萍呆怔良久,慢慢地,笑声奄忽无闻了,唤起的震动却仍在延续。眼下正是地宫深腹,而黑暗更深处、某个无穷远的方向,有张看不见的巨喉也在笑着,将一波又一波致密的震动鼓荡过来。
      那是……他先前听见的声音?
      吕荻忽道:“有办法出去了。”他随即解释,“一直循着小周天走,才困于死路。但倘若这万千个小周天包含在一个大周天中呢?将地宫视作完整卦图,也有八个方位。‘帝出乎震’,咱们进入的地方,以大周天看来,或许正是地宫的‘震’位。”
      “或许?”
      “我没法证实。就算确定了震位一处也不知南北,真气探不到那么远,妄动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万幸有人帮我们印证——那不是地底机关的响声,仔细听,是从地面来的。”
      青萍倒吸了一口气,吕荻先替她说出答案:“陈演诰。除了他的‘始雷炁’,还有谁?”
      那声音密密匝匝,如雨丝银牙,针毡覆地,青萍被摩挲出满身疙瘩,咬牙道:“他在找什么!”
      “他找的若是晋安王,那时就不会放手。”吕荻义眼清亮,“自然是找我。死活不论,至少我身上,有件他绝不能落下的东西。”
      沧鉴嘲风璧。
      两难关头,陈演诰最终握紧了玄切,放任晋安王坠入深渊。在他眼中八恺显然比这位贵人更重要,况且再癫狂,也该明白面对风檐的盛怒,除将功折罪无二可选。“他等不及了,要比别人先取得沧璧,正帮了咱们大忙。你想想,他此时置身何地?最接近地面的方位,岂不就是出口?乾为天,多亏他提醒——这地宫的生路并非大周天的‘艮’,而是看似最危险之处,‘战乎乾’的乾位!”
      青萍惊喜交加,一寻思,言下又不免失望:“怎知老贼不是诱咱们自投罗网?躲了多时,到头来还得一战。”吕荻道:“不是躲,是养精蓄锐。青萍,你养得如何,还能出几剑?”
      青萍扑哧笑道:“我吗?要不是怕你活埋,塌了这天,平了这地,我只需一剑。”
      “一剑足够了。以暗击明的是我们,陈演诰料咱俩凶多吉少,想不到我还能反制他的探地之法,更想不到你能使那一剑。”吕荻目视前方,绝无犹疑,“何况我已悟了……他那不死之身的奥妙!”

      震响徐徐迫近,像千足的巨物,每只脚又尽是细如篦齿的趾,践踏听见它们的鼓膜。心跳仿佛被震动侵入,血脉下长出狞厉的牙,割肚牵肠,百般啮咬。五行炁术之雷,本是槁叶纷脱、鱼龙睡醒的雷,有意压得沉闷,惊不动机关,仍唤起无数魑魅窸窣游走。
      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
      只有一处小小的缝隙能容纳这庞然巨物,便是哑寂的箫孔。
      虽无地籁,要在方寸之地施展“希声”,自非难事。吕荻手按箫管,轮毂的声息一并融入虚无,数万只脚趾自行绕开他们,往别处爬去。车交给苍猿驾驭,青萍则记着吕荻教她的要诀,留神警惕危险。不过那实在谈不上什么要诀,无非遇火避烟、遇水莫趟、躲不过硬闯而已。从大周天的“震”移动至“乾”位区域,路途漫长,中间不知多少个小周天,每每靠着硬闯才突破凶境,回归下一个吉位。青萍使尽浑身解数,到最后大汗涔涔,舟舆一只前轮已损坏,右轸几乎断裂,车厢更被从天而降的刀墙削去一面,所幸暗厢坚固无事。越往后走地势越高,几近垂直,真好像要去天上,舟舆全凭钩锚固定,拖着残躯蹒跚爬行。
      吕荻一刻不停吹着那箫。
      青萍只觉掌心湿透,此前从未这么紧绷过。蒯缑剑已断,她攥着五大夫剑,生恐一不留神剑柄滑脱。剑锷沉重,需一顿挫方得出手,这片霎便是关键。苍猿口衔镜玄珠,一束幽光照亮数尺之遥,天触手可及。
      地宫之顶,亦是绝壁。
      青萍定睛看去,天壁寒刃倒垂,聚着一团团黑迹,是铁锈,还是哪块碾得不成人形的残骸,早已难分辨。她正欲吐,黑迹边缘却麻麻地耸起来,轮廓开始变化。
      那是——
      背后的伤口渐渐发冷,还藏着那只小虫子埋进去的寒意。
      ——是蚂蚁!
      当日那虫子米粒大,无色透明,极难察觉。而此时,淡淡微光割开晦明,攒聚的蚂蚁在光下显现形貌。青萍脑中刷地空白,连恶心都忘了,耳鼻肌肤一下子痒极,已提前感到蚂蚁爬过。她抬眼觑吕荻,后者专注抚箫,或是视物不清的缘故。群蚁对光更是一无所感,只不断纷涌聚合,蠢蠢而动。
      它们看不见,却循着声音。
      这“始雷炁”的震响,原来正是无数蚂蚁奔爬啃啮的声音——青萍恍然大悟,寒气丝丝地向上蒸,就在这当儿忽听见另一个声音。天壁猛地一颤,又一颤,像有人在那边发狠鞭打大地,直打到似乎精疲力竭,鞭子散碎,哗啦啦四散滚落。
      “谢昆峰,你这么不济事吗?”陈演诰狼嚎鬼哭,青萍立刻明白了他用来抽打的是什么,“姓谢的,嘿嘿,可便宜你了!谁叫你和那畜牲一样……偏要姓谢?”
      青萍忖道:“他跟哪个姓谢的有仇么?这般不死不休的样子。”又听陈演诰道:“敬则公……敬则公在天有灵……”后面便是谁也听不懂的谵语。
      一人口气甚是卑恭:“辰老,辛大人那边已拿住……”青萍原想姓陈的唤来了帮手,再细听,好像并无第三人。她对“辰老”这称呼莫名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吕荻奏箫的手指一凝,也为那二字所动。陈演诰像热油溅了火星,嘶道:“辛翎!好个搅屎棍,我跟前也想冒功不成?”那人惊愕更兼惶恐,连说不敢,突然长声惨嗥,似已遭惩戒。
      青萍千头万绪正待理清,忽见天壁一沉,齐刷刷的白刃沾着蚁群往下压来,心道:“不好!”
      “希声”能调和万籁,唯独奈何不了高亢突兀的人声。虽隔了面墙,陈演诰的怒叫依然刺耳,静寂渐无法撑持。蚂蚁察觉舟舆,顿时纷起涌动,触发机关,眼下本就几无转圜余地,被厚墙利齿一碾,非成烂泥不可。青萍心噎到了嗓子眼,好容易只差一步,此时退缩,任伤痕累累的舟舆跌落深谷,怎知还有下次机会?
      剑柄传来当初他递给自己时的余热。
      这个人对她坦言的过去,都埋在一场悠久的熊熊大火中。她看不懂他,嫌弃他,笑他,瞧不上也放心不下他,可火切切实实炽烈着,从地狱烧到人间。不知为什么她信赖这火必能破壁而出,如他所誓,烧尽魍魉万物。
      不退!
      利刃已咬穿舟舆顶篷,只听喀啦啦粉碎之声逼近。剑气凝聚,正待倾力一击,蓦地就见天壁悬在两寸开外,再也推进不下。吕荻的箫突然吹出了声音,原本蜂拥而来的蚂蚁竟沿着原路纷纷返回。那声音发自箫孔,却被他以内力隔空推送,响起在厚壁内部。蚁潮忽如水落归槽,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既有机关,就一定有缝隙接口。只等天壁下沉的刹那,缝隙拉伸,暗处接口才完全暴露出来。趁这时机将蚂蚁一举引回去,就能堵住机关运作!
      震响在黄泉之界的坚墙内来回猛撞,雷辊电霍,天摇地动。青萍心领神会,耳中捉到墙后依稀的吼声:“人在哪?在哪!怎么回事——”
      剑气贯天直起。
      这是约定的一剑,缔交于默契,不需言语。剑冲星斗,十方鬼神惊呼退散,霄壤一并摧为无形。耀光自裂口外涌来,尽管是灯烛之明,却煊赫如旭日。陈演诰长声惨叫,这分擘天地的一剑哪怕只是波及他,也足以重创。舟舆掷出钢索腾身而起,稳稳落定地面。碎石如雹,身后攀上来的陡坡也被夷平,地宫顶层像当日遭玄切划开一样,崩入深渊,荡然无存。
      玄切仍持在陈演诰手中。
      眼前并非风檐寺内,细看竟是一座颇为堂皇的墓殿,壁砖、地砖皆雕有貔貅瑞兽,剑气扫过,珍器遍地,但见长可数丈的深壑。柏木层叠的椁室掀飞大半,连梓宫几乎都露出来。老道颓立残阶上,那一剑猝不及防,更沛然莫御,将他由腹及胸劈开一道血肉模糊的峡谷,稍动便涧鸣不止。见两人近乎无损,他脸上撕开一个笑,腕一翻,幽影袭来,却不成招式。吕荻飘身避过,洞箫连点,封住陈演诰数处要穴。
      玄切脱手掉落,即将触地时,另一只冰冷的手接住了刀柄。
      吕荻将玄切收进箫管中,口径刚好没柄而入,权以为鞘。“想把天下姓谢的都杀绝?”降真香徘徊游荡,如不散的阴灵,“你师父陆修静拜谢罗仙门下学道,覆宗灭祖,可也做得?”
      陈演诰呵呵惨笑:“岂止姓谢的,皇帝老子也得死!师父的师父跟我有屁关系,推了门墙,刨了祖庙,那又如何?”
      青萍抢道:“快动手!还废话什么——”
      她内伤未愈,那惊天一剑施展全力,仓促间难出第二招,此刻双手拄剑才支撑着不倒地,熟悉的香氛萦绕鼻端,惊疑一并涌上。吕荻沉声道:“我还有一事要弄清楚。”他望着陈演诰不成形的半个身子,肋骨迸裂翻出,经脉脏腑恐无一幸免,“这人大势已去,他的蚂蚁适才都封在墙内,坠入地底,怎能唤回来助他?”
      “……助他?”
      “他那‘归藏五炁’看似道门元功,实则是驱使那些蚂蚁所为!以群蚁之声、齿、翼、毒,效仿五行变化。他根本不是陆真人的弟子,”谢罗仙是东晋人,谢安之侄,一百三十年前早在武当山尸解,与南天师道一脉毫无瓜葛,“……甚至,连道士也是假扮!”
      青萍道:“那起死回生……”吕荻反问:“你可想过,为何偏偏刚才这一剑能重伤他?没别的缘故,”他顿了顿,“只因他不在你视线当中!”
      青萍如梦初醒,一抹电光照穿混沌:“是障目之法!”
      若皆为幻象,或许说得通了。但……“不是普通的障目之法。松林一战,你我都以为暗中布阵的是蔺甲师,其实还有另一人在。可记得让人一举一动都慢半分的那异术?他的死,在我们眼中只不过快了半分,提前想象了死状。‘寸晷分阴’,操纵的就是这毫厘间我们感知的,与‘真实’之差距!”
      吕荻逼视着那双血红的眼,“为什么你走到哪处,总是焚香遍地,焚的还非要是降真香?莫不是为了掩盖什么,比如——某人的气味?”
      陈演诰腔内一阵异响,竟是断骨摩擦出笑声。他斜睨吕荻,就像看条胜券在握的狗一般,光是嘴已不够用,得用巨大的伤口来发笑。吕荻疾步上前,剑锋雪亮,直取他咽喉。
      就在血溅三尺的前一霎,短剑折转了方向。生死之际,寸阴扭转。置身此地的另一人终于出手。
      ——这便是要弄清楚的那件事!
      木椁环绕下,正当中的梓宫棺盖猝然立起,吕荻的剑已抢先将其洞穿。“果然是你。当日大矶山断崖,你侥幸逃得一命,再不会有下次了!”
      剑僵住。好像它忽地生出悔意,恨自己有锋芒,恨被一只手执着向前推去。
      棺盖四分五裂,他看见了后面那个人。
      在剧痛的眼睛里,那小小的轮廓似罩了层光,却眉目分明。是个女孩儿,裘衣素裹,有他六七分的清绝。肌肤薄如惊蛰时分的冰,衬得她的乌发,她似有似无的笑,她微颦的痛楚,都是触手可破的霜色。
      剑锷那个秀颀的“茗”字,正抵在她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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