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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山川长若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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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舒展,黑黢黢的山脚泛出白来,又转为暧昧的灰绿。一点金星擦过,山的轮廓转眼燃作明黄,连绵衍开,竟比苍猿还要快。等青萍发觉苍猿萎靡不振时,天已大亮,青峰秀水仍像一路从鸡笼山走来所见,碧树间两片飞甍,将日光切成琉璃五色。
青萍怒捶它肩膀:“死猴子,这么快便歇了?”才折向东,没往南奔出几里,怎就如此不济?她想起吕荻说苍猿无休无竭,是仗了那什么物事,心一动,掏出箫管一看,哪有黑刀,只塞着一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乌木簪。
……吕荻?
那不是吕荻的簪子,青萍瞧着眼熟,恍觉割那个晋安王的发髻时见过。她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猛一抽身想往回跑,远远却见山后一驾牛车施施然踱来,鼓吹随行,武弁开道,好不气派。青萍忙拽起苍猿,钻进僻静幽深的密林。
这山里住的人可来头不小。青萍人困马乏,不想再惹事,热血一退,便知尽快赶到句曲山才最要紧。她仗着自幼在山中攀岩越岭,专挑险处行,可到底提不起真气,又没法丢下苍猿不管,磕磕绊绊竟迷了路,只见河流渐成溪涧,溪涧终变成小小一汪泉眼,远处翠屏接着天脚,近前却是羊肠盘曲、怪石虎踞,不知哪条道才能抵达。青萍正心焦,忽听崖下茂竹丛中有汲水声。
山泉源于石缝,在崖下积水成潭,宛如绿竹遮盖的明眸,两名总角童儿提桶在潭边取水。青萍瞧他们像是大户人家府上,本不想现身,但这会除了开口问路也别无他法,猫在背后端量半晌,捏着嗓子道:“喂。”
水桶刚灌满,沉甸甸的,举桶的童儿乍一惊,失了稳,顿时往水里栽去。青萍急道:“当心!”飞身掠过来。
那童儿眼看要落水,足跟在岸边一拧,右边膝盖竟像滴溜溜一颗圆球,膝以上的身子支着它,陀螺似地转了个囫囵,脚则纹丝不动。青萍看傻了眼,另一名童儿猝然回头,出手如鹰啄,直攻她要害。恰好这一照面,她瞧清了两人的脸。
那根本不是脸。
一张本是眼睛的位置用朱砂点了两颗红豆,另一张只勾了嘴,怪异的涂画从嘴延伸到发际,颠三倒四,如天书鬼符一般。
青萍震诧,猛记得风檐寺那两个叫灯婢烛奴的人偶同样没有脸。警觉之心大起,剑振龙吟,毫不留手。她虽内伤在身,光一式剑招已让两童儿左支右绌,可傀儡动作到底远非常人,眼看剑锋逼向两点朱砂之间,那童儿胳膊一反,向上躬起,用双肘倒夹住剑锷。青萍怒从中来,喝道:“区区死物,焉敢欺人!”剑芒奋力一挣,人偶的脸应声裂开。
“枫官,槐官,快停手——哎呀!”
不知谁来迟了一步,倒是确凿无误的人声,而且颇为熟悉。青萍剑停在半空,蓦地垂下:“吕明骞!”
赶来的少年巾衣儒服,面庞得林泉滋养更圆润了些,憨气则不减反增,不是吕明骞又是谁?他匆忙拱手赔礼,抬头一看青萍,又惊又喜,青萍却疑道:“你不是让俞老伯送回北方了吗?”一掌掴向其面颊。吕明骞不知她为何打自己,张着嘴茫然无措,青萍的手离他只差半寸,倏尔止住,将他鬓间匆忙勾住的树叶拂去,道:“这样呆,才真像你。”她心下并未放宽,重重疑虑盘亘,偏又说不清道不明。
吕明骞道:“世事难料……”他沮丧不已,忽一凛,才注意青萍灰头土脸,极是狼狈,“姑娘也遇险了?快,随我先安顿下,再慢慢细说。”
端阳那日他被俞无囿一路护送,拎上往江北的渡船。城南贫民受灾惨重,俞无囿分身乏术,船头钱九原是牛渚矶水寨当家,受俞老重恩而洗手从良,见此豪言一诺,必送这少年平安返家。吕明骞还没寻到济世良方,颇不心甘,可眼看给人添了不少麻烦,又得知是吕荻的嘱托,只好闭嘴认命。哪知船到江心被一伙凶徒拦截,钱九与众弟兄力战而死。吕明骞说着几度哽咽,愧疚中尚有未定的惊魂,想来那帮人手段歹毒已极。青萍猜是陈演诰同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放眼四望,翠竹已遮断来路,天幕浮着淡淡的苔藓色,满地皆是碎阴。竹林像一滴露含住此刻景致,将安谧轻放在她疲惫的肩上。
“你一个人,怎么逃到这来?”
“我叫他们掳去,正……正以为休矣,忽蒙一位先生相救。恩公身手高绝,才一恍惚间,那伙贼人已经……他就住在钟山东田,前面便是他精舍。”
碧溪潺湲,引水用的竹筒连成一条寒玉,围住篱后几间草庐,檐下琮珑有声。庭前有块浑然天成的大青石案,上面的棋盘犹是残局。青萍顾盼许久不见动静,问:“救你那位呢?”吕明骞道:“他有要事出去了,嘱枫官和槐官照看我。”望着脸劈成两半的枫官,颇为自责,枫官却若无其事地托着颊使劲一合,恢复如初,只多了条碍眼的缝。
青萍心想无论如何得见上那高人一面,死马当作活马医,若拉到他援手,就不必舍近求远了。她正抓住吕明骞追问,那边枫官与槐官已将苍猿仰天架起,一搬肩颈,一扛腰腿,就和关系极好的村童打闹似的,顷刻间苍猿在两人手中肢解得七零八碎。青萍大惊:“你们——”
空中几声鸣响,细小的清光如雨丝泠然而降,牵动满地木块,宛有无形的针在其中穿梭,苍猿被丝线引着重新缀连起来,腕接上臂,齿嵌入颌,转眼又精神抖擞,一扫先前颓靡神色。一个声音道:“是动力耗尽了,倒无大碍。”
吕明骞喜道:“公山先生!”
那人白衣翻雪,他一现身,遍山浓翠跟着素了下去,唯独手中麈尾的柄是一挺朱色。青萍恍然道:“……你是吕荻的师弟!”那人道:“公山不寐。”
青萍一把揪住他广袖:“来得正好!吕荻他——”
公山不寐沉默了半刻,她的尾音因而失了重,在半空进退维谷。她只见过他两面,总以为这个人永远都是那样气定神闲的,对现在这股肃穆不知所措。很快,巨石移开了,紧敛的却并未舒展,他轻而急促:“请随我来。”
榻上的人冥然危坐,冰霜结附他全身,犹如三冬的雪尽压在孤松上,只是当雪底传来微弱的翕动,方知那孤松仍在力争。室内一切似都冻结,窗棂、竹簟等无不覆满银毫,青萍一口凉气抽下去,心也坠入冰窟,半晌才低呼出声。
她忧喜交集。喜的是公山不寐这么快已找到吕荻,忧的却是情势严峻,刻不容缓。公山不寐问:“青萍小友,你心脉可曾受伤?”他锐眼如炬,青萍想否认,终究点了下头。公山不寐沉吟道:“师兄中寒毒在先,又被人以狠辣手法闭住各要穴,邪气流窜,就算体内蛊虫发作,也难将毒驱尽了。”指端一莹,七根丝弦贯入吕荻背后。
那七弦操于他七指,分系在吕荻心、肺、膈、督、厥阴、三焦、气海的俞穴,绷得极紧,逐渐由细变粗,呈束束白光,这才看清是在振动。白光无声无息,闪灼明灭,忽而耀目至极。空气变得愈发冷,如置冰天雪窖,霜花却从吕荻体表沿着丝弦一寸寸爬向公山不寐手上。青萍见他生生以内力将寒毒导出至自身,先前询问伤情,原来是求助之意,眼前此法想必是下策,对他损害颇大。她不禁深恨自己无力,公山不寐却一声不吭,大半个时辰后,弦上已挂满雾凇,他的脸也同衣襟一样苍白。银丝蓦地一耸,谁也不知他如何收回,只见霰粒迷蒙扑面,公山不寐向青萍和吕明骞欠了欠身,踏着满地碎裂声,推门出去。
他脚步颓滞,不再悠游自如,而神情仍难以捉摸。
枫官与槐官过来搀扶吕荻。眼睑微开,见到青萍,再看见一旁焦急关切又哆嗦不止的吕明骞,霎时间疑云掠过,很快又合上,回归了然。
当日午后与夜间亥时,公山不寐皆来助吕荻运功,寒毒已十去其九。草庐深藏群壑中,背倚岩崖,面临碧涧,是万籁齐谐之处,正有利于吕荻养气,青萍也觉竹林清爽,在此调息事半功倍。吕明骞无处可去,遂一同住下,他生性宽和,早晚伺弄些琪花瑶草,吟味斋中藏书,自得其乐。
早晨青萍在林中练剑。蒯缑剑折断,她从灶后寻出一把长铁钳,掰直捶平,末端缠上草绳,便与过去无二,只是还得再磋磨会儿方趁手。吕荻坐在涧边一块孤岩上,萧飒风声过耳,渐又远去,浥入竹下清露当中。她的剑灵逸更胜往常,显然伤已大愈。
“今日五月十二了。”
青萍听他无头无尾地说起,一怔:“你可真上心。”她对日期全没概念,在地宫里究竟困了几天,也一无所知,不想吕荻如此清晰有数。吕荻闭上眼,道:“我还须在此待三天,过了十五,方能出去。”他似乎并不情愿,青萍讥诮道:“好容易捡回命,哪那么急着送死。”
忽听有人唤“先生”,是吕明骞来请他俩用早馔,见吕荻兀自端坐,不搭理他,便识趣地在一旁静候。竹影摇下碎金,溪流泛起刺眼的雪沫,即刻到了辰时。水波骤然沸腾起来,发出闷雷般的汩汩声,像什么蜇虫在砾石下埋头冲撞,只有青萍明白,那声音出自吕荻的血肉。
这次发作比她以往所见的任何一次都剧烈,且漫长。蒸汽散逸,波峰如剑丛此起彼落,内家高手一看便知,这是吕荻竭全身功力与痛楚相抗,稍有不慎则气血逆乱,险象环生。青萍掐了掐吕明骞,示意他赶紧走,少年却呆呆站定,有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他神魂,迫使他将眼前的悚然景象一同分担。不知过了多久,溪水才勉强平复下去,仍有气泡在湍流中翻滚,吕荻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再难掩胸膛的急剧起伏。
吕明骞忍不住道:“先生这病来势汹汹,古怪之极,倒……倒不像天生,反像遭了谁毒手一般。”吕荻眼也不抬:“自然是人为。天要你一死,人却煞费苦心,要你生不如死,天算又怎及得上人算?”吕明骞脸色一变,深知失礼,讷讷地拜了两拜退下了。
青萍撇了个鬼脸,跳到吕荻身边,听他轻轻道:“我每至月底,一天好过一天,晦日三十则恢复自如。反之,月初往后疼痛与日俱增,月中十五圆光无缺,正是最难捱的时候。”她想起晦日那天他绝无仅有的轻松,原来和常人一样生活,也需要莫大的代价。“因为……”
“我正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青萍猛抓住他的手,隔着衣袖,仍是那股突兀的冰凉。她不知怎么接话或岔开,只道:“这地方住个几天,再好不过,就那小子碍眼了些。”吕荻哼了声道:“他是烦人,还谈不上面目可憎。”
他声音陡地一沉,青萍直觉到什么,道:“其实你师弟……人还不错。”喜怒爱憎她都冲口而出,不假思索,“光替你疗伤,就损了他不少功力,十天半月怕是养不回来。他……他虽有点神神道道,却挺可靠的,一直在关心你的事。”
吕荻一言不发。风很紧,像针脚稠密的布帛绷得近似透明,几乎能预感尖锐的撕裂声。青萍出神去听,就这一忽儿,身边衣角窸窣,再回头时岩上已无人在了。竹叶打着旋,飘向烟水深处。
公山不寐在庭院的青石案前作画。槐官捧砚,一枚老根粗雕的莲花镇着纸。他的画留白极广,远方薄暮平林,近处则以枯笔带出残山,幽微的昏黄便拦在了粗粝中,不明其味。画毕,他题上几行诗,笔意萧疏,如晚归的雁群。
吕明骞却看得豁然开朗,脱口念出那诗:“山川长若斯,望望忽超远。绿草蔓如丝,风荡飘莺乱。留襟已郁纡,暧暧江村见。樽酒若平生,泪下如流霰。”每句都似曾相识,翩联起来,竟是截然不同的新奇之感,不禁拊掌称妙,“公山先生文采风流,学生叹服。”
公山不寐搁了笔,笑道:“惭愧,不过是在下取巧,集谢宣城句,实属掠人之美。”
吕明骞眼一亮:“可是那位‘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的小谢——谢宣城?”公山不寐道:“正是谢朓。东田钟灵毓秀,又比邻前朝竟陵王的西邸,不少名士置业于此。这两间寒舍也是在下附庸风雅,从一位刘侍郎名下购得,据说因和谢宣城的园宅离得近,一度万金难求,如今昔人已去,价也就贱下来了。”
齐永明年间,竟陵王萧子良在鸡笼山设西邸,集贤纳士,门下才识昭著者八人,称“竟陵八友”,其中又以谢朓蜚声最高,文烁当世,甚至还在日后成为梁帝的萧衍之上。吕明骞自然久慕盛名,一听“昔人已去”,忽想起影影绰绰飘至江北的那些传闻:“可惜宣城为人刚介,不肯与逆党勾结,反……反被奸贼诬害,无端端地……”吕荻的话犹响在耳边,他心中百味杂陈。
公山不寐微笑:“宣城蒙冤屈死不假,但这‘刚介’二字,似乎稍可斟酌。”他略略躬身,吕明骞沿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去,只见吕荻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一丛凤尾竹下,静观两人交谈,冷峻如磐石。
“小友可知谢朓因何故擢升了吏部郎?他本是大司马王敬则爱婿,齐明帝诛杀一众元勋,王敬则欲兴反旗,遣部将徐岳入谢府密谈,哪知谢朓扣住徐岳,径直向明帝告发。王敬则全族皆殁,幸存的谢夫人王氏,与丈夫结下血海深仇。结果才过了一年,谢朓本人也被控谋反,事后虽知是诬,当日看来,何尝不是业报呢?”
“这……”吕明骞颇有不忿,“宣城念明帝厚恩,且王敬则谋反是实,举发乱臣贼子,何错之有?”
公山不寐淡淡道:“‘乱臣贼子’吗?明帝自幼失怙,由高帝萧道成抚养长大,厚之更胜亲骨肉,他篡位后却将高、武二帝血脉残杀殆尽。王敬则是高帝旧臣,不得已自保,举事时百姓担锄荷锹追随他的多逾十万,可见人心在谁?有如此刻薄寡恩的君上,那天下凡重义之人,都是乱臣贼子了。”麈尾轻击在手上,拂下一片浓荫,“女婿出卖岳父,忠于桀纣而背于亲恩,何其之愚!”
吕明骞嗫嚅:“可是……”他始终觉得“出卖”这说法太重了些,“只是不愿谋反,也不行么?”公山不寐道:“自然可以。或学竹下之士装疯佯狂,逃隐避世,也不失为刚介,就怕有些俗物未必能舍弃。说到底,义与不义,仅一步之差,个中却判若天渊。”
吕明骞冷汗涔涔直下,半天竟哑口无声。对方所言他虽不敢苟同,却全然无法争辩。“可……可是……”他心里清楚,所谓义,是一以贯之、四海皆准的,但凡加个“可是”,就沦为便辞巧说了。告密一举,无论如何都与“义”背道而驰。
竹梢一抖,垂下一抹衣影,青萍插道:“你既看不起这人,又为何要与他做邻居?”她坐在高处偷听许久,什么忠义、诗才一窍不通,唯独将二人口中的曲直听懂了几分。公山不寐摇了摇头:“人非圣贤,安能求备?宣城之诗依然光炳日月,两百年所未有,在下妄议其非,不过是蝇粪点玉罢了。”他微微蹙眉,内息似因这席长谈而扰乱,手一扬,画卷碎成飞絮,飘落溪涧中,犹如大片开败的山茶花顺流而去。
吕荻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任纸絮从足边漂过。公山不寐从不无缘无故提起一事,此番闲聊必有深意。青萍却不知,见枫官早已端了素粥、膏环等小食,忙道:“尽说些不相干的,趁热吃才要紧。”顺手拿了枚糕团,又拿给公山不寐。
“此事距今已三十余年,江山更迭,所涉者大多亡故,可还有一人,与你我都相干。那个叫徐岳的部将被解送京师,却侥幸死里逃生,改了姓,易了名,这个人,小友应该认识。”
青萍睁大了眼睛。
“他如今姓陈,叫陈演诰。”
吕荻目光一厉,振声道:“你果然知情!”
公山不寐莞尔道:“师兄要务缠身,小弟哪敢闲着。此人在紫陌资历颇高,出身却成谜,我费了些工夫方查清他来龙去脉,未能及时驰援师兄,万望恕罪。”
七星在矶池聚首,不过半个月前的事。公山不寐言下之意,上次与吕荻分别后才着手调查,但这几间庐舍古趣盎然,看内外陈设,实在不像近日才买下。吕荻喝道:“究竟你还有多少瞒着我?”满地的竹叶因他雷霆一问震动,纷纷倒飞而起。
公山不寐轻轻叹了口气:“七萃之士同心戮力,何来相瞒?”他眉间有一刹那的孪缩,或痛楚,或忧悒,转瞬又风烟俱净,“况且是师兄你……嘱我不要插手啊。”
青萍见气氛越来越僵,正欲上前拦阻,风声忽变,漫天残绿荡然一开,却是有根竹筇穿林披叶飞来,稳稳立在几人中间。一个苍老遒劲的声音从天而降:“公山不寐,原来吕明骞这小儿,是你截去了!”